景麓州走後，顧純收到了一共九百個銀元的收入，其中四百銀元是黑蟒雇傭團給的，五百銀元是羅文戲給的。

事實上，他看到查古斯在結賬的時候總共支付了一萬銀元，但羅文戲以酒吧需要回收場地費、酒水費、消費稅、中介費為由，扣除了將近百分之九十九的費用。後來他據理力爭，以“不給錢就爬你家網線”的氣勢，成功讓羅文戲煩躁地又丟出四枚硬幣出來。

這依舊比顧純預計要賺的金額少了太多，少年撿起硬幣，不滿地撇了撇嘴，小臉上寫滿了不悅。

可他又沒有其他的去處。

Cyberg Bar裡到處都有關於創天使Seriel的討論，地底城的人在鋪天蓋地地搜查著創天使零件的持有者，黑客已經成為所有人重點的關注對象，他不想被秩序官逮著，更不想像以前一樣當一隻過街的老鼠，過著四處被人追打的生活。

顧純咧了咧嘴，總歸還是把錢放進口袋裡，希望明天能夠能有多幾個顧客點自己的名字，這樣就算被老板克扣金錢，他也能朝遙遠的信息之城又邁進一步。

他想著，一個人看在酒吧的門口，展望地底城的黑色天空。

“疼吧？”忽然，有人遞過來一塊手帕。

顧純一愣，看到照顧過他的阿強已經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酒店打烊，他還穿著服務員的衣服，正直視著前方的路燈，隻給自己一個發胖的側臉。

“不疼。”看見是他，顧純笑了起來。

但他的笑容卻讓阿強皺起眉來，他轉過頭，語氣有些不善。

“這時候逞什麼強？被弄成這樣子怎麼會不痛啊！”

“我真不疼。”顧純口齒含糊地說。

“……”阿強氣得把手帕扔在顧純的臉上，嫌棄地發起惡來：“這次你自己擦，那些人這麼對你，你就不會拒絕羅文戲嗎？羅文戲的眼裡隻知道錢，你不懂得自己照顧自己，是會被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玩死的！”

還好吧，這世界上能弄死代碼是秩序官，絕對不是酒吧這群人類。顧純想了想，但看到阿強生氣的樣子，到底還是沒有回嘴，隻是接著手帕在臉上擦了擦。

他不說話，大馬路上又陷入了一片安靜，排風口的風吹來，竟讓人產生了一種蕭瑟的冷。

這種沉默大約持續了一分多鐘，阿強又重新歎了口氣，往宿舍的方向默默地走去。

顧純也跟著走，兩人走路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

“我知道你需要錢，但是……賺錢也是要有尊嚴的，不然彆人把你當傻子一樣戲耍。”隔了一會兒，阿強又道。

這話是對顧純說的，但顧純一腳踢開旁邊的易拉罐，有些不解起來。

“尊嚴是什麼？”

“……尊嚴就是你做人的樣子。”

“我現在不是人嗎？”

“……那不一樣，人是有骨氣的，人要有活著的目的、要有自己奮鬥的方向。”阿強道，“做人不是你學著彆人走路的姿勢、學著彆人搖頭說話就是人！像我們這樣的地底城人，已經沒有了財富，沒有了自由，連活著都已經非常困難，如果再沒有尊嚴，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顧純眼睛眨了眨，心裡想著如果說骨氣的話，顧純的脊椎好像早就被青傭幫的人打斷，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難怪被對方認出他沒有尊嚴。

“可是做狗好像也賺錢。”

“……那是因為你的外表是人，所以他們覺得折辱你的尊嚴、讓你在地上爬有意思！”

“哦，難怪。”說到這，顧純終於點了點頭。

阿強往後看了一眼。

“那阿強你有什麼尊嚴？”他又疑問道。

“……”

這讓前面走著的人腳步停頓了下來，他回過頭來。

“你什麼意思？”

“想看看啊，我想學，學怎麼做人！”

少年的表情充滿著好奇，阿強看著他什麼都不懂的樣子，神情還是緩和了下來，模樣終於不那麼老氣橫秋，他擇了另外一條路，帶著顧純往MYDCT塔的方向走去。

臨近MYDCT，街道上的色彩變多了，五花八門的店鋪打著五彩斑斕的廣告，在地底投下炫目的光。阿強拉著顧純，直至走到一家豪華的店鋪面前，方才停下腳步。

店鋪名叫【機械百貨通】，裡面閃著二十四小時的白熾燈光，由裡至外照亮了櫥窗上的商品。阿強來到店門口的角落裡蹲了下來，指了指最下面的一列物品裡最角落的一件商品。

那是一個機械器官，上面寫著【初級人造機械肺】，售價【20000銀元】。

“看到了嗎？就是它。”見到機械，阿強原本生氣的樣子漸漸消失了，帶了一丁點自豪感。

“是肺？”折射著店裡的白熾光，顧純的眼睛也變得發亮起來。

“對，這是人造肺，它是所有改造人的基礎器官，隻要在身上安裝上它，我就能呼吸更多的空氣，擁有更大的肺活量，拓寬人體的極限，去做一些普通人做不了的事情！”阿強開始介紹，像給一個小白科普未知領域的知識。

“你要當改造人？”這回顧純理解了。

“改造人比人類厲害，我如果成為改造人，就能離開酒吧，就能去星都中心領取改造人的任務，去當一個雇傭兵，或者當個賞金獵人。”阿強眼裡出現光，“這樣我們就不會再被普通人欺負，也不會被改造人欺負，因為我們就是Cyberg，這個主宰社會的Cyberg！”

他著，眼神漸漸充滿著向往。顧純看著，好像也看到了阿強眼裡的憧憬。

“那真的好棒！”他為這個憧憬讚了一聲。

他好像看到了阿強的夢想，沒有什麼能夠比夢想再珍貴的東西了。

就和他的夢想一樣！

“如果是你的尊嚴是想成為Cyberg的話，我也能幫你實現的！”他忍不住道。

“實現，怎麼實現？”

“我能組裝廢品，也可以弄個一模一樣的肺葉……”考慮到阿強給自己洗澡時候的嫌棄，他又不好意思地補了一句，“嗯……隻要你不嫌它臟。”

“你在開什麼玩笑，這要兩萬塊錢呢，怎麼會是一堆廢品呢？”

“說得也是。”顧純想了想，又道，“那如果需要錢的話，也可以找我啊。”

阿強一愣，忍不住看了眼身邊的少年。

察覺到視線，顧純也抬起頭來看著他，白透的臉上咧出個笑容來，緋紅的唇下露出一排白白的牙。

“我感覺你這個尊嚴比較好實現，如果需要錢的話，我也能幫你的！”

少年口齒還是含糊不清，阿強聽了，忽然感覺臉紅了起來，連忙彆過頭，給顧純露出一個後腦勺。

“不要，我不要你的錢。”

“欸？”

“我說過我要有尊嚴地活著，肺葉的錢也要靠自己去掙出來！”他摸了摸鼻子，露出十二分的倔強，“而且我現在已經攢了一萬塊錢了，再過一年，隻要我再努力工作一年，我就能過來買這塊機械肺了！”

普通人攢錢非常不容易，這是他小心翼翼地給那些高高在上的改造人們不斷跑腿、買賣消息賺來的。阿強說著，忽然想到了之前死去的瑜兒，又回過頭來，看向顧純。

“等我成為了改造人，就把你也從酒吧帶走。你跟著我走吧，我們去領懸賞、做任務，我們就再也不必看這些人的臉色，可以有尊嚴地活著，去賺更多的錢！”

顧純聽著，隻覺得心裡備受鼓舞，忽然覺得就算信息之城在那遙遠的彼方，他也不覺得沮喪，渾身都充滿動力起來。

兩個人在櫥窗前說著關於未來、關於夢想的話，直至機械店裡的店員出來驅趕，阿強才拉著顧純跑到一邊，在街邊的拐角朝著凶惡的店員狠狠地吐了舌頭。

顧純也學著做了一個鬼臉，拉著眼皮，吐出紅紅的舌頭。

“略略略。”

“略略略。”

“顧純，我們要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嗯！我要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我們要努力把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都趕超過去。”

“嗯！我要向阿強學習，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趕超過去。”

“咕嚕嚕——”

“嗯！咕……阿強，你的肚子怎麼會叫？”

“呃，我今天一天都沒吃飯。”

“啊？”

“走吧，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家吃飯吧。”

“我們？”

“對，你不是和我住一起嗎？”

“可是我不需要吃飯，我要做人啊！”

“@#%^…？”

阿強發現自己說了怎麼多，怎麼顧純和他的對話還是聽不懂呢？顧純的腦子到底是什麼做的，他會不會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所以他為什麼要花時間在顧純的面前講自己的夢想……果然他和這個人一樣也是傻子吧！

*

有了阿強的引導，顧純開始努力地做一個人起來。

起初他還會偶爾像老鼠一樣習慣性地蹲在牆角，後來他克製了自己的習慣，學習了像一個正常人走路、吃飯、睡覺；在那個狹小的宿舍裡，他學習用泡沫打濕自己的頭發，再用冷水打濕自己的身體，用毛巾搓洗後背，他學會了洗澡，學會了煮飯，學會了打掃衛生，雖然偶爾他做的家務會讓阿強氣得想撞牆，但總歸他開始學習了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事情，看上去不那麼像個傻子了。

他還想讓自己很有尊嚴地活著，決心不再聽從羅文戲的安排。可自從那一晚上過去後，黑蟒雇傭團的人沒有再在酒吧裡出現，酒吧裡的顧客竟然也沒有再點過他的名字。他打著服務員的紅領結，像最普通的店員一樣，忽然一夜之間沒有了可以拒絕的對象，開始和阿強一樣不斷地在店裡跑腿送酒、賣酒。

而每天打烊的時候，羅文戲會支付他額外的五百銀元，說這是每天扣除場地費、酒水費、消費稅、中介費的個人所得。

漸漸地，也不知哪裡走漏的消息，阿強告訴他，是有一個出手闊綽的顧客出錢包了他的場子，那名客人雖然不常來，但特地囑咐過羅文戲說自己喜歡乾淨的東西，點名他不允許沾染上任何改造人的氣息。

顧純有些懵懂，可後來，他也發現酒吧裡的那些改造人總會用研究的、詫異的目光看著自己，卻又從來不敢和他有過多的交流；而羅文戲雖然也經常給他擺著臉色，卻沒有像對待其他服務員一樣輕則罰錢、重則打罵。

但他沒有理清楚具體的原因，一個重磅的消息讓他無法在這件事情上仔細地思考了。

創天使Seriel懸賞令發布後，地底城的改造人、黑客們四處網羅關於零件下落的各種消息，酒吧到處都是關於懸賞任務的討論。可在半個月後，零件下落仍如石沉大海，人們漸漸地把談論的重點轉移到了另外一個懸賞令上。

這一次，懸賞令仍然是由地底城的查古斯負責發布，但內容卻不是懸賞人類，而是懸賞一隻老鼠。

【懸賞地點：地底城】

【懸賞目標：垃圾場機械鼠】

【懸賞內容：地底城護衛隊追捕機械鼠.視頻】

視頻裡的老鼠身上零件零零碎碎，正在不斷地躲避□□的噴射，正是顧純剛剛形成了意識，第一次鬥膽地走出垃圾場的模樣。

“查古斯怎麼會懸賞一隻老鼠，而且價格也是八百萬？”

“說不定是老鼠偷走了Seriel。”

“老鼠怎麼可能偷走創天使零件？”

“……”

新的懸賞令再度成為改造人們的飯後談資，越來越多的人參與討論，隻是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在Cyberg Bar的服務員挺直了背板，把“人”的模樣裝得更像了。

他把創天使零件藏在宿舍裡，為了避免自己被那可怕的秩序官清理，他正在全力以赴地當一個“人”。

這天阿強不在，顧純端完十五桌桌子的小食盤，記錄了四十六名顧客的流水清單，得到五十個銀元的小費和五百個銀元的每日“包養”獎勵，獲得了一天的下班時間，準備回到宿舍，打算像一個人類一樣洗個澡，再像個人類一樣躺在床上睡覺。

但當他來到宿舍樓下，卻發現那破舊的房子下停了一輛乾淨的白色代步無人車，車身光亮得閃著白光，和整個小區的民房格格不入。

在他為期一個月做人的認知裡，平民是不可能有錢駕駛這樣的車的。

顧純慢慢地停下腳步，在離無人車三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在他三米遠的地方，也有人從車身後慢慢踱出。

那人穿著的是一件潔白的風衣，容貌在雜亂的環境裡更顯得完美迫人，是顧純見過的，第一次在酒吧讓他“離遠一點”並且在臨走時說“以後不必安排這樣的人在身邊”的人。

而現在，那人突然找到了他的宿舍。

“顧純。”他念著他的名字，頭一次對著顧純抬起眼睛。

那眼睛裡是淡色的瞳仁。

“聽說查古斯以我的名義提供了你一個月的生活費，我現在算是你的金主，你不打算請我到你家裡坐坐嗎？”

景麓州出現在他家門前，忽然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