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甕中之鱉(1 / 1)

代碼000 花鐸月 6949 字 6個月前

顧純的“家”在十樓。

地底城的舊房子設施陳舊,原來配套的電梯因為高空墜落後便停止運營,人類還用著原始的方式徒步登樓。這裡樓板搖晃,周圍潮濕,LED屏顯示壞掉的雪花,潮濕腐爛得隻比地下水溝的世界要好上一點。

景麓州跟著顧純上樓,一路拐過二十個樓梯角,與樓道上的青苔、垃圾、牛皮蘚和蒼蠅中不斷地擦身而過,這才來到顧純的房間門口,看到了少年的居住環境。

眼前這個少年住的是一個狹小的房間,裡頭擺放著兩個“床位”。這兩個“床位”中,又有一個是臨時搭建的。

在顧純寄居在這裡五天後,阿強從外頭撿來一塊門板,用磚頭砌了四角,勉為其難地拚湊了一個臨時的床鋪。但如此一來,這間四平米的房間便變得更加擁擠了,除了日常需要的洗漱用品外,房間剩餘的空間便隻剩下擺放一張桌子的位置,而那桌上又堆滿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空閒的餘地。

“金主,你隻能坐我的床上哦!”等到房間裡了,顧純把被子推了推,終於露出了一個可以坐的地方,“這是阿強的房間,我不能動他的東西,所以你也不能弄臟了他的地方。”

“……”

景麓州默了默,他穿著白衣服,站在兩個床鋪當中唯一還算可以落腳的地方。如果有第三個人在場,那一定會認為他才是整個房間裡最白、最乾淨、最整潔的東西。

隻是他不說,沒有人會這麼覺得,顧純更加不會。他見景麓州沒有動靜,於是試探著又開始詢問。

“金主今天是想要什麼服務?”

他說話的時候比上一次清楚多了,景麓州看到他開闔的嘴裡小舌靈活地撬動著,卻已經沒有了那顆紮眼的舌釘。

但少年仍然膽大地自我推薦:“你不來店裡的這一個月,我學會了很多東西,如果金主想試試,我什麼樣子都可以!”

景麓州皺眉,從他嘴裡收回目光,又想到了最初看到少年在地上爬的場景。

“不過做狗不行。”似腦波終於有一回調到了同一個頻道,顧純又道。

“?”

“我現在在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景麓州:“……”

景麓州覺得自己不應該想多的。

他重新審視了眼前的少年。

“顧純,可現在有人在揭發你偷彆人的東西。”他忽然道。

“欸?”顧純一愣。

“你有個叔叔,名字叫做劉業,住在地底城西區,是星都銀行的一名櫃員。”景麓州眸光斂了斂,這才再次緩緩轉過頭,用淺色疏離的瞳孔盯著顧純,“他有一家三口,女人從事零件計件代工補貼家用,兒子六歲,準備供入西區唯一的五大城培育中心上學。但現在他們一家三口坐在地底城西郊警崗,實名舉報你盜竊了他們電子銀行的存款,說他們賬戶裡所有銀元失竊,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他的氣質很冷,每說一句話都像寒風滲透牆壁,讓整個房間裡帶上了被風洗滌的感覺。

顧純也感覺到了,他發現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來尋求服務的。

“可是我沒偷啊。”他履行了提醒、告知、催告的職責,一切都是正大光明地來著。

景麓州並不相信。

這句話,所有地底城的老鼠都會這麼說。

“我要檢查你的房間。”他回道,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就像一個耐心的獵人成功地在待捕的獵物露出自己的面目一樣。他的目光落在床板枕頭的旁邊,忽然對著那裡的一個廢舊鐵盒道,“顧純,我想看看那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他著重地強調,目光也變得冷酷無情起來,就像高高在上的人在蔑視地底的螻蟻,審判著它們的對錯。

顧純忍不住後退了一步,看看鐵盒子,又看看眼前的金主。

“我怎麼感覺你在侮辱我的尊嚴。”顧純看著,小聲嘀咕了起來。

“。”

房間不大,這句話景麓州很容易就聽到了。

他的目光波動了一下,卻仍舊保持著冰冷。

顧純卻沒有再看對方,他轉身看著床上的廢鐵盒子瞪了很久,這才慢慢地爬了過去,把它從角落裡取了出來。

“雖然你在侮辱我,但是沒關係,尊嚴也可以賺錢。”顧純一邊說,一邊咬了咬牙,像下定一個決心,把盒子用雙手拿到景麓州的面前,“金主大人應該就看看盒子吧?我其實也是有尊嚴的,這個盒子對我來說很珍貴,你開一次盒子就打賞我一點錢,這樣可以嗎?”

提到錢,顧純的眼睛漸漸地又亮了起來,仿佛眼裡充滿了光。

看見光,景麓州眼中的冰冷又淡了些。

他沒有想到顧純竟然這麼快就交出來。

這個鐵盒上面是用廢舊的鐵皮打造的,充滿了粗製濫造的拙劣感,像是用垃圾場廢舊的零件拚湊起來的模型,現在正明晃晃地呈列在他的面前。

“盒子裡是什麼?”猶豫了一會,他又彆開眼睛,選擇直接地問。

“錢、當然是錢!”顧純親自把它打了開來,“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了,可不是我從我叔叔那裡偷的哦!這是我在酒吧每天給人跑腿、賣酒、傳遞消息的轉的錢,還有你給我的五百銀元,我也存在這裡了!”

說著,破爛的鐵盒裡果然露出來各種各樣的硬幣,裡面有一銀元面額的,五銀元面額的,一百銀元面額的,層層疊疊鋪滿了整個正方體。這些銀幣對於一個天上城的人來說並不算多,但對地底城的少年來說,卻是全部的所有。

“我現在在攢信息之城的船票呢!”少年忽然說起來自己的目的,“船票很貴的,金主如果可以的話記得多多關照我哦。”

“我很便宜,而且還可以打折。”

“金主大人,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你每天支付給Cyberg Bar的錢能直接給我嗎?羅文戲每天克扣百分之九十五的費用,我想這樣我或許可以能賺更多一點!”

顧純述說著自己的夢想和生活,那天上城高貴得不可逾越的鴻溝和地底城卑賤至塵土裡的汙穢交織在一起,讓景麓州一時間保持了所有的沉默。

少年舌尖裡還有傷,緋紅的舌裡有猩紅的嫩疤,但這不妨礙他說話的熱枕。

他的眸子還很亮,很乾淨。

景麓州的冷冽又散了一點,他將盒子裡的東西儘收眼底,並沒有伸手去觸摸這些金錢,隻是把那東西原封不動地退還給了顧純,保留了少年白紙一樣的尊嚴。

“不檢查了嗎?”

“我已經看過了。”

“這樣你算是相信我了嗎?”

景麓州沒有說是與不是。

他想到了少年腦袋裡人類正常的秩序,給了顧純開箱的打賞,共有五千銀元。

“謝謝金主啊!”顧純高興極了。

這裡沒有了第三個人,景麓州看著,垂下眼,隻是又從那十層樓的樓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顧純目送金主離開,開心地清點著金錢,把紙幣鄭重地放進信息加密過無數道防線的鐵盒子裡。

鐵盒子的銀幣裡頭,有一顆被金錢掩埋的金屬球。

沒有人知道一個線索價值上百萬的創天使零件Seriel此時正和零零碎碎的硬幣們在一起共枕。

而景麓州也已經離開,他在樓道的垃圾堆裡踱步,直至走到了樓道最底層的拐角處才緩緩停下。

這裡沒有監控,是黑客們無法觸及的角落。

而那裡,景麓州聽到了人類交流的聲音。

“這些錢將會是你替我們辦事的獎勵。”

“你要我監視顧純?這不行!我也是有尊嚴的,是不會因為錢出賣自己的同伴!”

“嗬嗬,阿強,你可以看看我們給的價格再決定。”

“……”

“這些錢足以讓你實現你目前所有的願望,而我們所需要的隻不過需要關注他的動向而已,並沒有要拿他怎麼樣。”

“……真、真的嗎?”

“真的,有了這些錢,你才會體會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尊嚴。”

隔了很久,樓道裡終於傳來一聲“成交”的應答,裡頭傳來保險箱打開,有人一張一張數錢的聲音,直至這樣的聲音維持了十分鐘的時間,才有人踩上腐濕的樓梯,發出登登的聲響。

而查古斯拄著拐杖,慢條斯理地從道口拐出。

他一邊走還一邊嫌棄地拍了拍自己亮閃閃的衣服,顯然是一個從來不會屈尊來到這種貧民居住的樓房的大財主。

但他卻又向外面杵著的白色身影諂媚地笑了起來。

“景大人,您在他的家裡發現了Seirel的痕跡了嗎?”

景麓州的身形攏在陰影裡。

“沒有。”他回道。

“那你能確定顧純就是‘老鼠’的人嗎?”

“劉業的賬戶上沒有黑客的痕跡,是人為地劃撥存款,從手法上並不能判斷出到底是不是‘老鼠’做的……”景麓州回道,眼睛在黑暗裡顯得深邃起來,“但我們也看過他的經曆,他和青傭幫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嘿嘿,既然懷疑,那我們就監控起來。現在不管顧純到底是不是‘老鼠’的人,我們已經安插了眼線,就不怕他不露出馬腳。”

景麓州不置可否。他自地面上看旁邊破舊的樓房和遠處的夢想之塔,發現自己已經在這個地底城逗留太久了。

“老鼠”是一個對手,一個很能夠消耗他耐心的對手。

“我們必須儘快找到‘老鼠’。”他皺眉,還是再度重申道,“創天使在地底城滯留的越久,便會變得越危險。”

查古斯點頭,帶著上層人堅定的立場,繼續諂笑。

“景大人,您放心,再過不了幾天,那批回流的電子風暴也快到了,到時候地底城封城,我們便可以守株待兔,正好將那‘老鼠’甕中捉鱉。”

甕中之鱉麼……

景麓州聽著,也不禁抬起頭,淺色的瞳仁似看透地底城黑色的甲板,看到世界以外的白雲層層裡,一顆高聳的巨樹閃耀著無限的矩陣與光輝,高高在上地籠罩著人類秩序。

在秩序裡,所有人也不過是那背著重物的爬行動物,無法改變、無法掙脫、無法僭越。

任何人都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