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者胸部、腹部中槍,子彈傷及動脈,還留在體內!”
“脈搏140,血壓60、40!”
“傷者失血過多,血壓下降太快!已經陷入休克狀態!”
“通知血庫緊急調血!快!”
“血氧飽和掉到70!不行!血壓已經測不出來了!!”
“準備注射腎上腺素!現在!快!”
“立刻通知手術室做好準備!!”
“……”
“先生,先生你不能進去!請在外面等著!”
鐘潭意識混沌地跟到搶救室門口,被護士攔在門外。
看著護士們抱著血袋和藥品,匆匆忙忙跑進跑出的身影,心頭一片茫然。
他靠在牆邊蹲下,看著自己滿手鮮紅的血跡。
那是林暮山的血。
再血腥的凶案現場他也見過無數,可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感受。那大片的腥紅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隻覺得極不真實。
吱——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刹車聲,一輛警車在醫院門口停下。楊毅從車上衝下來,一路狂奔進大廳。轉眼就看到搶救室外的牆邊蹲著的人。
“隊長!”
楊毅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滿身滿手都是血的人,“怎麼回事?你哪裡受傷了?!”
鐘潭抬起頭,目光渙散地看著他。
楊毅心臟狠狠一墜。
他跟隨鐘潭這麼多年,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了,戰友犧牲的悲慟也經曆過幾回。可是從來沒有一次見他有過現在這樣的表情。
仿佛一具失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楊毅極力按捺住內心的驚懼和震顫,蹲下身抓著他的胳膊:“鐘潭!你到底有沒有事?告訴我!”
沉默片刻,鐘潭輕輕搖了搖頭:“不是我。”聲音沙啞到楊毅嚇了一跳。
楊毅歎了口氣。周圍腳步匆忙的醫生護士無暇顧及他們,他隻好自己動手快速檢查了一番,發現鐘潭身上確實沒有傷口,也看不出什麼明顯外傷。他站起身,走到一邊的自動售貨機買了瓶水,又回到鐘潭身邊蹲下。
楊毅擰開瓶蓋塞進鐘潭手裡,鐘潭無意識地接過去。卻隻是抓在手裡,也不喝。
他搓了搓臉,“鐘潭,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事。但是你要知道,我在這裡,隨時聽你差遣。”
鐘潭默然無語。
搶救室的門終於打開。護士推著活動病床走出來。
鐘潭如被電擊般站起身,看向病床方向。
病床上的人面容蒼白如紙,雙眼緊閉,臉上和發梢還殘留著半乾的血跡。
“病人已初步止血,生命體征目前恢複穩定。但是有一顆子彈刺入胸腔動脈,現在需要立刻手術。由於子彈位置離心臟過近,不能排除手術中突發意外的可能。你們誰是家屬?來簽個字。”
鐘潭一瞬不瞬地盯著林暮山的臉。不知為何,當他此刻再次看到這張臉時,他感覺到自己被掏空的心臟重新被某種力量充滿,似乎所有失去的勇氣和冷靜在瞬間都回來了。冥冥之中他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堅信——再也沒什麼能讓自己失去他。
哪怕是此刻醫生不斷向他強調的情況緊急、手術高風險、術中突發意外的可能性。
“我來。”鐘潭沉聲道。
聲音似乎恢複了往日的沉穩,但楊毅卻聽出其中多了一種他不熟悉的情緒。他看向病床上的人,大腦當機了幾秒。
手術室的燈亮起,鐘潭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
“隊長,你們遇到什麼了?能說嗎?”
楊毅坐在鐘潭旁邊,眼睜睜看著他的隊長又陷入沉默。
他突然有點心煩。
“隊長,你出去查案也不告訴我,去哪裡,查什麼,和誰去,你什麼都不說。我明白有些任務需要保密,可是你們遇到這麼大事,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一貫情緒穩定識大體的楊毅,此刻語氣竟難得的透著一點委屈,“你還有沒有把我當兄弟了。”
鐘潭聽出了楊毅不尋常的情緒,緩過勁來的理智終於重新連上線。他意識到自己作為隊長,這兩天確實有點忽略了隊員的感受。於是抬起頭看著他,帶著點誠懇和嚴肅道:“抱歉,大楊。不是故意瞞你。這個事情牽涉太多,本來我們準備今天一早就趕回局裡彙報。沒想到路上會遇上這種事。”
楊毅果然秉持著一貫的溫良恭儉讓,在自家隊長態度誠懇的道歉加解釋下,立刻就不計較了。此刻他隻想關心戰友的安危:“襲擊林隊的是什麼人?”
鐘潭搖頭:“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是衝我還是衝他。”
“那你、你們,最近有結什麼仇嗎?”
鐘潭苦笑,“都是乾警察的,結仇這種事,估計隻有我們想不到的。”
楊毅愣了愣,不知該說什麼。
“對了,你們在北屏鄉有什麼發現?”
鐘潭於是三言兩語把在北屏鄉看到的情況和他們的推測做了簡要概述。
即使隻是簡要概述,楊毅也已經通過鐘潭的描述想象出那煉獄般可怖的場景。他緊握著拳,臉色通紅:“隊長,什麼時候抓捕?”
“不能輕舉妄動,必須兩邊同時布控。其實我原本打算今天要再去一趟伯爵壹號,那裡面還有些情況沒查清楚。但是……”鐘潭看了看手術室,神情一黯。
“鐘潭!”
周正海身後跟著兩名警員,大步走到鐘潭面前。
“周局!”楊毅站起身。
“小林怎麼樣?”
鐘潭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楊毅恭敬答道:“林隊還在手術,醫生說暫時穩定,但子彈穿入動脈,手術可能會有風險。”
周正海皺眉看向鐘潭:“怎麼搞成這樣?”
鐘潭沉默不語。
“讓一讓!讓一讓!”
走廊突然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名護士拎著兩個血液運輸箱,如一陣風一般衝進了手術室。
鐘潭臉色一變,站了起來。
走廊恢複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手術室裡也再沒傳出其他動靜。
鐘潭面對手術室的門站著,一動不動。沒人能看見他的表情。
周正海看了看身後幾位默然而立的刑警,走到他身邊。
“鐘潭,你昨晚說案情有進展,有重要情況要跟我彙報。是什麼情況?”
“我現在不想談案子。”鐘潭聲音悶悶的。
周正海愣了一下,壓抑住脾氣,放緩語調說:“鐘潭,我知道你擔心小林,但是工作還得繼續。今天下午省廳領導要來聽這個案子的案情彙報,江廳長也會來旁聽。你現在跟我回嘉雲。我讓小王小周留在這。”
“不行。我不回去。”
“你什麼意思?”
“我得等他醒來。”
“你等他醒?你要等多久?”周正海忍不住拔高了語調。
“我必須等他醒過來。”鐘潭的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如果他一直不醒呢?你案子還要不要破了?”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周正海覺得這個回答簡直不可理喻,尤其還當著他下屬的面。他怒火上湧,但考慮到還站在手術室門口,於是儘量壓低聲音,卻不失嚴厲道:“鐘潭,你給我清醒點!作為警察受傷是常有的事,作為隊長你更應該有這個覺悟!這事情我還沒說你,發現重大線索為什麼不提前報備?涉及到跨市區的行動,為什麼就隻兩個人跑過去調查?看在案情緊急,我不跟你計較流程問題,但是我警告你,現在離破案期限還剩最後兩天,你必須立刻給我清醒過來。彆犯渾!跟我回去!”
最後一句已經是不容抗拒的命令語氣。
但鐘潭完全不為所動。
周正海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視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以為市局是你家開的?你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鐘潭,你彆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你爸把你交給我,不是讓你在這跟我耍性子的!我告訴你,刑偵隊不是少了誰就不能轉了的!”
“你能不提他嗎?我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鐘潭終於有了反應,不過臉色肉眼可見地更差了。
“今天開會你不出現,你要怎麼跟他解釋?”
“這不是該你解釋的事麼?”
周正海被噎了一下。冷冷道:“我就問你,你這個支隊長還要不要繼續乾了?”
楊毅意識到事態嚴重。以他對鐘潭脾氣的了解,他深知自己這位從來隻吃軟不吃硬的隊長此刻不可能給出什麼讓人愉快的回答。於是立刻上前兩步,好言道:“周局彆生氣!鐘隊沒有這個意思。關於案子的情況,剛才鐘隊已經大致跟我說過了。我這也有些其他進展,您看,要不要我現在跟您彙報?”
說到這,他沒等周正海反應,特意加重了語氣接著道:“查案中遇到意外有點情緒是正常的,但一定會過去。案件的調查不能停止,支隊也需要正常運轉下去!否則,林隊的傷不是白受了?”
“鐘潭,你怎麼說?”周正海看著他。
此刻鐘潭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闔眼,一直處於高強度的應激狀態。但楊毅最後幾句明顯是對他說的話點醒了他。他緩了緩語氣,鄭重道:“周局,至少在林隊手術結束前,我不能離開這。關於案件進展,楊副隊非常清楚,我們也剛同步過信息。跟省廳的案情會他可以代我參加。”
楊毅跟著周正海離開前,還是不放心地一步三回頭。
“隊長,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你彆擔心,林隊肯定不會有事的!”
“隊長我走了,你有事隨時找我啊!”
一行人離開後,手術室外的走廊重新恢複沉寂。
鐘潭靜靜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看著天花板發呆。
此刻,他終於可以讓自己大腦放空片刻。可以暫時不去想案子,不去想罪犯,不去想各種人性的叵測和陰謀詭計;可以短暫地忘掉任務,忘掉破案期限,忘掉一個刑警隊長應該擔負的職責,放任自己沉溺在那深不見底的情緒中——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渴望立刻見到一個人。
“鐘隊,您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周正海離開的時候怒瞪了鐘潭兩眼,最終還是留下了一名警員在一旁協助陪同他。
警員正拎著一袋盒飯,遞到鐘潭手邊。
鐘潭擺擺手,示意不用。
漫長的六個小時之後,手術室的燈終於熄滅。
雖然手術過程中遇到點突發狀況,但最終還是順利完成。為保險起見,醫生將病人轉入ICU,並向鐘潭解釋道,隻要24小時內生命體征穩定,各項指標趨於良好,就表示脫離危險,可以轉入普通病房。至於什麼時候能清醒,隻能看他自己的身體素質和個人造化。
鐘潭長吐一口氣。這六個小時仿佛耗掉了他的半輩子。
楊毅的電話打來的時候,鐘潭正透過ICU的玻璃凝望著床上的人。
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走到走廊儘頭的窗邊,按下接聽。
楊毅一整個下午都在陪同周正海與省廳領導開會。彙報案情、討論疑點、聆聽指示、商定後續抓捕方案,直到全部折騰完將領導送走時,天已經黑了。
北屏鄉地下室駭人聽聞的情況引起了省裡的高度重視,要求嘉雲市局必須徹底鏟除這個犯罪團夥,挖出背後有牽連的所有組織和個人。為此,領導特意將原來的破案期限多放寬了三天。要求務必保證每一個環節的證據鏈都要完整,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不能讓任何一個嫌疑人漏網。
“知道了。明天你還是繼續帶人追查何莉和彭大龍這兩條線,伯爵壹號的行動暫緩,等我回來再說。”
“明白。隊長……林隊怎麼樣了?”
“手術順利。轉入ICU了,還在觀察。”
“那就好那就好。隊長你也彆忘吃飯啊!”
鐘潭掛掉電話,對著漆黑的窗外點燃了一支煙。
這裡距離嘉雲還有100公裡,當時事態緊急,隻是想著把他送去最近的醫院。
不知怎麼,此刻望著窗外陌生的夜,鐘潭腦子裡冒出來的,是林暮山出事前最後對自己說的那句話。當時那個人眉眼裡含著安撫的笑意,聲音輕柔地對他說:我們回嘉雲。
鐘潭面色如水。深吸了一口煙,摁滅煙頭,撥出一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