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狂吠驚天動地,哪怕隔著窗子,也能感受到那地動山搖的氣勢。
“這麼叫下去,馬上整個村子就都醒了。怎麼辦?”林暮山看向鐘潭。
鐘潭愣了片刻,緩緩向窗邊挪過去。
“寶貝兒,咱不叫了好嗎?你看,這大半夜的,大家都睡了,你再把大家都叫醒了,萬一一怒之下把你給燉了,警察叔叔也救不了你啊……”
“小乖乖,我們是客人,來你家玩玩而已,你看你,哪有這麼對待客人的?給點面子好嗎,你乖乖閉嘴,我保證不告發你……”
兩條狗瞪眼看著這隻舉止奇怪、神情懇切的直立動物,竟然一臉懵地沉默了。
林暮山難以置信。
“真聽話。”鐘潭得意地回頭。
汪汪汪汪——
話音剛落,兩隻狗便以更加排山倒海的氣勢狂吠起來。
“它……怎麼不聽你的?”
“呃……可能語言不通?要不我再試試?”
“來不及了……”
從窗戶向外看去,最近的幾幢小樓原本一團漆黑的窗口,此刻已紛紛亮起了燈。
很快,遠處有越來越多的窗口被點亮。
藏獒還在瘋狂怒吼,好像感覺受到了欺騙。
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由遠而近,透過窗子,已經能看到有越來越多的光束,正穿過濃濃夜幕,朝這邊靠近。
“要不要先下去躲一下?”林暮山問。
鐘潭思索兩秒:“不行,剛才那個人還在暗處,這麼大動靜,難說他不會再……”
最近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院子門前,鐘潭甚至可以看見為首的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子,正在招呼著身後的人趕緊掏鑰匙開門。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正在靠近的腳步聲也紛紛停了下來。
“救火啊!快來救火——”
鐘潭向外看去,隻見遠方油菜花田中間的位置,燃起一片熊熊火焰。滾滾的濃煙直衝蒼穹,瘋狂跳動的火光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院子前的人停下動作,轉身向火光處跑去。兩隻狗也不叫了,好奇地回頭張望。望了一會兒,也突然撒開腿朝著火光的方向狂奔起來。
隨著腳步聲和說話聲漸漸遠去,房子周圍重新恢複安靜。
鐘潭當機立斷:“我們走!”
兩人從後牆翻出院子,沿著來時的路返回。
村裡人都忙著趕去救火,沒人注意到這兩個如獵豹般敏捷的人,消失在黑暗中。
經過一番跋山涉水,兩人終於返回到銀杏林邊停車的位置。
茫茫夜色中,路虎如離弦的利箭一般,朝著嘉雲的方向一路狂飆。
鐘潭面色沉沉地看著前方的路,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看了一眼副駕上低頭搗鼓手機的人:“你要不要先睡一會兒?這路上還要三個小時,到嘉雲正好天亮。天亮後還有一場硬仗等著我們呢。”
林暮山面容疲憊,卻搖搖頭:“沒事。和你聊聊案子吧。”又看了一眼同樣疲憊的鐘潭,“我先梳理一遍,你來補充。”
“首先,是黑鷹集團。就像我們分析的那樣,他們從各地拐賣來婦女,囚禁在北屏鄉。逼迫其不斷生育並將兒童送到城裡,通過組織□□易獲得盈利。等到沒有盈利價值了,再綁回北屏鄉繼續囚禁,循環往複,構成完整犯罪鏈條。”
“這其中,也涉及到毒品犯罪。無論是參與□□易的兒童,還是被囚禁的婦女,我們都發現了對其使用毒品的證據。”
說到這,林暮山沉默了片刻。他心裡清楚,這種規模的毒品使用,必然需要穩定的上遊供應商。而出現在案發現場的煙花,是否就是黑鷹想要嘗試的新型毒品?這種猜測讓林暮山無法不想到一個人。如果真的是他預想的那樣,那個人在這個敏感時期出現在嘉雲,一定不是偶然……
而這條線索,出於各種原因,他現在還無法毫無保留地告訴鐘潭。
他拉回思緒,繼續道:“再說回本案。從最初的案發,男孩被殺害並分屍,拋屍在學校門口,凶手留下監控的證據,帶我們找到南洋天街、發現第二個被綁架的女孩的線索。緊接著發現伯爵壹號、查到黑鷹,追蹤到北屏鄉。現在看來確實存在有意的引導。可是這個人是誰?他的、或者說他們的動機是什麼,我們暫時還不清楚。”
林暮山頓了頓,看向鐘潭:“關於受害人這邊的調查情況,你比我清楚。你來說說?”
鐘潭點點頭,“第一個受害人,那個男孩的身份至今沒有確定。從今晚我們的發現看來,他很可能就是北屏鄉送過去的諸多孩子之一,所以才會到現在都沒人報案。”
“可是第二個受害人、被綁架至今下落不明的董意涵,明顯不是這種情況。她的家庭條件優越,父母雖有些隱藏的矛盾,對她卻很疼愛。也是通過他們報案我們才能確定了身份。那麼凶手為什麼會選中她?她又怎麼會在男孩的被害現場留下自己貼身的東西?這是第一個疑點。”
“通過董意涵的父親董浩,我們查到他的情婦何莉。通過何莉的購票信息,我們追蹤到北屏鄉。到這裡,就和黑鷹的線索重合了。”
林暮山思索著:“這個何莉,在本案裡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鐘潭:“雖然現在大量證據指向她,但我總感覺,她並不是單純的犯罪者。”
林暮山若有所思。
鐘潭繼續說道:“另外,通過董浩的供述,我們還追查到另一個嫌疑人:彭大龍。這人有可能參與綁架,也有可能跟何莉、董浩都有關聯。”鐘潭看了眼時間,“也不知道大楊查得怎麼樣了,一會兒到了嘉雲我再問問他。”
路虎在空曠無人的高速上一路疾馳著,此刻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
天邊掛著兩顆極亮的星。
兩人在一番頭腦風暴和討論分析之後,車裡陷入片刻的安靜。
連續高強度的體力和腦力運動,使得鐘潭有點困乏。他摸出一支煙捏在手裡,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林暮山注意到他的動作:“要不要換我開會兒?”
鐘潭笑:“就三小時路程,換什麼換。你好好待著。”突然想起什麼,“你忘了?我叫你來,主要任務就是陪我說話、幫我提神醒腦的。”
林暮山從身上摸出一盒薄荷糖:“提神醒腦,這個比我好用。”
不知道是不是過度的思考和連日奔波的疲乏讓鐘潭大腦短路,他聽聞此言,想都沒想就扭過頭張開嘴,示意他把糖塞自己嘴裡。眼睛卻沒離開前方的路面。
林暮山剛打開蓋子的手愣住了。
鐘潭突然意識到什麼,立刻閉上嘴,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朝他伸出手。
林暮山倒出幾粒糖在他手心裡。
鐘潭一把將糖丟進嘴裡。清涼的薄荷味道在舌尖炸開,頭腦似乎瞬間清醒了些。
林暮山看向窗外。淩晨的高速公路車輛極少,視野一片開闊。
公路兩邊是高高的山林,此刻也都隱藏在濃黑的夜幕中。
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很快注意到後視鏡中的一輛車似乎有點異常。
那是一輛白色貨車。他記得在半小時前就曾看到過,當時並沒當回事。但幾十公裡過去了,又已經過了好幾個路口,那輛車還是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
多年刀尖上行走的敏銳和直覺讓他敏感地意識到不對。
他盯了兩秒,沉聲道:“鐘潭。”
鐘潭順著他的目光立刻注意到異常。正想變道試探下,卻隻見後視鏡裡,那輛車突然加速向他們衝過來。
“臥槽!這是要乾嘛?”
鐘潭一腳油門踩下去,路虎猛然加速向前衝了出去。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後面的貨車地也加速追了上來。
剛下過雨的高速路面濕滑,鐘潭本想儘量把車速控製在不被追上也能確保安全的時速內。可是後視鏡裡,後面的貨車卻毫不遲疑地瘋狂撞上來。
“這他媽是不要命了嗎?!抓緊了!”
路虎轟地一聲如子彈般彈射出去,儀表盤上的數字已逐漸逼近240,距離極限的260隻剩下最後一格。在輪胎與濕滑路面摩擦帶起的滋滋水聲中,林暮山甚至能感到車身已出現明顯的漂移感。
他望向後視鏡,隻見白色貨車依然緊追不舍,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林暮山瞬間意識到,那輛車被改裝過!目標就是他們!至於來人是誰,如果不是鐘潭的仇人,那答案就隻有一個——
砰砰砰砰!!
伴隨著一陣明顯的撞擊感,路虎車身不受控地左右搖晃了一下。在後視鏡裡,可以清楚地看到,貨車前座車窗伸出的槍口冒著火光,正對著路虎射出一串連擊。
林暮山瞳孔驟縮,這是不顧一切代價地要置他們於死地!
鐘潭額頭上青筋暴出,怒瞪的眼珠幾乎迸出血絲,一邊加速一邊怒吼:“哪來的亡命徒?!暮山!彆等了!開槍!!”
幾乎和鐘潭的指令同一時間,林暮山已經握槍在手,開保險、子彈上膛、解開安全帶、探出車窗、對準貨車的輪胎連擊三槍。所有動作在兩秒間完成,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在這樣的雨天環境和生死時速下,連越野性能堪稱強悍的路虎都勉強才能保持平衡,就不要說一輛貨車。即使被改裝過,也不可能經受得住雨水、高速、爆胎這死亡三要素的完美疊加。
轟的一聲,隻見貨車在一陣短暫而劇烈的搖晃後,猛地衝向路邊欄杆。林暮山甚至能感覺到高速的路面都隨之在地動山搖。
後視鏡裡,撞癟了大半個車頭的白色貨車冒起濃煙,在黑夜裡漸行漸遠。
“暮山。係上安全帶。”
林暮山剛回身坐穩,還沒來及喘口氣,聽到鐘潭如冰凍般死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意識到他們的麻煩還遠沒結束。
由於剛才車速過快,此刻車輪已出現嚴重水滑現象,輪胎和方向盤已經完全不受控製,隻憑著可怕的慣性向前猛衝過去。
鐘潭臉色鐵青,兩隻手死死抓住方向盤。冰凍的聲音裡,透著一絲從未有過的恐懼。
在這樣的生死瞬間,林暮山的大腦反而冷靜下來。在高速失控的狀態下,他快速扣上安全帶。
“彆怕,鐘潭。”低緩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似乎能融化冰山的溫度。
“暮山……如果現在隻是我一個人,我不會怕。”
“鐘潭,相信我。你可以做到。慢慢來。”一字一句,帶著足以撫慰人心的力量。
鐘潭緊緊穩住方向盤,他知道此刻絕對不能踩刹車,也不能變方向。
他一點點鬆油門,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祈禱早點通過這一段漫長的積水區域。
可是直到油門踏板已經完全鬆開,車輛依然保持著240碼的致命時速,不受控地向前狂飆著。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在可見的範圍內,前方還是一條筆直的路。
隻要出現一點點彎道,連車帶人在瞬間粉身碎骨,那幾乎是可以百分百預料的結果。
而他們此刻,隻能聽天由命,隻能眼睜睜地等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的死神的召喚。
“暮山,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在車輪帶起的呼嘯的聲音裡,鐘潭維持著僵硬的姿勢,聲音沙啞到聽不出來。
“鐘潭,先彆說那些。你聽我的。”林暮山說著,伸出左手握住鐘潭緊扣方向盤的手腕。“我們慢慢來。我和你一起。”
冰涼的手腕上,感受到一片灼人的溫熱。
鐘潭感覺自己就好像是被人捆上了千斤巨石,扔進了冰冷的海底。沒有光,深不見底,無法呼吸。隻能任由被黑暗和恐懼吞噬。
而就在最絕望的時刻,手腕上傳來的那道堅定的溫度,似乎一點一滴地,給他注入了起死回生的力量。
直到他終於在黑暗中浮出海面。
直到將他灼傷。
車輛終於開始緩緩減速。儀表盤的數字從240一點點下降,220、200、180、160,逐漸降到100以下。
鐘潭感覺到輪胎開始慢慢恢複抓地力,手裡的控製感也一點點回來。他嘗試著一下一下、極輕極緩地踩動刹車踏板。
終於,路虎在應急車道穩穩停下。
直到這時,手腕上緊握的力量才輕輕鬆開。
天邊已經發白。
令人窒息的恐懼和絕望終於徹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從心底升騰起的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情緒。
像一個火苗被扔進一壺烈酒,將這段時間以來在內心深處看不見的地方逐漸積累起來的好奇、曖昧、憧憬、和一點最初的渴慕,在瞬間點燃。
他幾乎要被這火山噴發般席卷而來的強烈情感所淹沒。
他無法控製地反握住林暮山鬆開的手。
他因過度緊張而通紅的雙眼深深望進林暮山的眼睛。過於強烈的情緒和衝動堵在喉嚨,他隻覺舌根發麻,喉頭緊繃,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林暮山靜靜地任由他握了一會兒。
等到鐘潭的呼吸重新趨於平穩的節奏,林暮山用另一隻手拍拍他的手背,柔聲道:“我來開,你休息一會兒。”說完,轉身欲推門下車。
可是握住他的那隻手,卻沒有一點鬆開的意思。
林暮山看向鐘潭,對方眼裡所有複雜的情緒和衝動,清清楚楚儘收他的眼底。
他帶著安撫意味地笑了笑:“沒事了。走吧,我們回嘉雲。”
鐘潭怔怔地鬆開手,似乎大腦還沒從這一連串猛烈的情緒刺激中恢複過來。
直到林暮山走下車,繞到駕駛座邊,隔著車窗含笑看著他,鐘潭才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他解開安全帶,正要伸手去推車門。
就在這時——
在晨曦昏暗的薄霧中,對面的反向車道上,一輛黑色的轎車裹挾著死神的呼嘯,從遠處疾馳而來。
半開的窗口伸出一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路虎駕駛座的方向。
砰砰!
連開兩槍後,轎車疾馳而去。
林暮山應聲倒下。
一切變故隻在瞬間,快到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之後便恢複一片死寂。
鐘潭毫無知覺地瞪著被噴濺的血點染紅的玻璃窗,和空蕩蕩的窗外。
世界仿佛靜止。
這場噩夢,似乎永遠也醒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