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山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間陌生的房間。
厚厚的天鵝絨窗簾垂落在地上,柔和的燈光勾勒出室內精致的裝修和布置,吸吸鼻子似乎還有淡淡的花香,讓人精神舒緩。從房間的布局設計、室內的軟裝和燈光效果來看,似乎應該是某高端酒店的套房。
可是收回視線,卻看到床邊放著一長排叫不出名字的醫療器具。離自己最近的一台顯示屏上,正無聲地跳動著各項生理指標數據。
林暮山輕輕轉過頭,這才發現自己床邊還趴著一個人。
這個人好像剛從一場持續了幾天幾夜的酣戰中走下來似的,臉上胡子拉碴,頭發淩亂,從側面看過去,緊閉的眼皮還在微微跳動,緊鎖的眉仿佛能擰出水來,就好像在睡夢中還在跟人殊死搏鬥。也許是過於勞累,臉側的線條少了幾分平日的淩厲,多了些難得一見的柔和。
他靜靜地凝視著這張臉,儘管寫滿疲憊和焦灼,但是……卻很好看。
他微微動了動身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被那個人緊緊攥著。
這陣輕微的動靜足以讓那個並未深睡的人清醒過來。
“醒了?”鐘潭沙啞的聲線裡滿含激動,“彆動,好好躺著。我們在嘉雲了。”
一天前,林暮山各項體征穩定,從ICU裡轉了出來。在谘詢了幾位醫生的意見後,鐘潭將他轉到了嘉雲市最高端的一家私立醫院。
林暮山動了動嘴角。
鐘潭立刻說:“你想問你睡了多久?沒多久,你很聽話,昨天就從ICU出來了,今天就醒了。是不是不放心我想陪我?”
林暮山眨了眨眼。
鐘潭立刻說:“你想問這是哪裡?這是嘉雲的醫院。老周一天幾個電話催我,我又不可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那麼遠的地方。乾脆搬回來。這裡離我家很近,我白天去局裡開完會,下午就能趕過來陪著你。”
林暮山看鐘潭的樣子就知道他這幾天根本就沒回家,也不知道這跟離他家近有什麼關係。
林暮山垂了垂眼簾。
鐘潭問:“你還想說什麼?想喝水嗎?”
不等他回答,就從旁邊拿過一個帶吸管的保溫杯,打開杯蓋試了試水溫正好,湊過去輕輕把吸管塞進他嘴裡。
林暮山被迫喝了一口水,終於趁著間隙緩緩開口:“喂,我還沒……咳咳——”沒想到一開口就被水嗆了下,咳嗽扯到了胸口尚未痊愈的傷口,帶起一陣痛感。林暮山皺了皺眉。
鐘潭唰地跳起來按鈴。
“你乾嘛,我……”
醫生已經進來了。
在鐘潭的強烈要求下,經過一番從頭發絲到腳趾、詳細到讓林暮山懷疑是否有必要的檢查,醫生表示他各方面指標都很令人滿意,隻要好好靜養幾天,等傷口完全愈合,就可以出院了。
鐘潭十分滿意。
林暮山問:“今天能出院嗎?”
鐘潭瞪他:“你趕著投胎?”
醫生笑:“你彆著急,最好還是再安心休息兩天。你身體底子不錯,等徹底養好再投入工作也不遲。而且,你這間病房已經預付了一個月的費用了……”
鐘潭冷眼:“鄭叔,你可以出去了。”
醫生撇了撇嘴:“鐘潭,有事叫哥沒事叫叔,有你這麼現實的嗎?”
鐘潭把醫生推出門外,回到床邊坐下。盯著床上的人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這身體素質到底有多好?這是幾天內第二次進醫院了吧?上次撞車也沒事,這次中槍,子彈都進到動脈了,竟然這麼快就恢複了?”
“那隻是運氣好。”林暮山想了想,“鐘潭,這個費用……”
鐘潭打斷他:“我付的,不用還。”說著低頭在手機上劃著,“想吃點什麼?我看看……”
“那怎麼行?”
鐘潭笑看著他:“有什麼問題?你救了我的命,還幫我擋了子彈,要不是你,今天躺在這的就是我。到時候還不得我來付?”
“……”
林暮山被他的邏輯鬼才震懾到,想了想突然意識到不對:“我幫你擋子彈?你是說,你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
“我不知道啊。”鐘潭一臉無辜,“可是不管是誰,你確實擋在了子彈和我之間。所以,救命恩人——證據確鑿,你跑不掉了。”鐘潭斬釘截鐵做了宣判,“至於我要怎麼報答你,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你有什麼建議?一下子想不出來也沒關係,反正你有的是時間,可以躺這慢慢想。”
“……”
林暮山被他含笑的眼睛盯得,不知為何有點心慌意亂。心想一定是剛做完手術沒恢複好,還有點頭暈。低下頭想想,又道:“不行,這是兩碼事。還是得算清楚。”
“行啊。那以後慢慢算。”鐘潭看著亮起的手機屏幕,說:“我接個電話,你先休息下。吃的一會兒就到。”說著,走到外間的沙發邊。
來電的是楊毅,照例彙報一天下來隊裡的事務和調查進展。
聽說林暮山醒了,楊毅十分興奮:“隊長,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和兄弟們來看看林隊啊!”
“來那麼多人乾嘛?還打擾他休息。”
“那也得關心隊友啊,總不能都讓你一個人關心了。隊長,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鐘潭笑,“怎麼,想我了?你這兩天工作主持得不是挺好麼?我還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跟老周鬨翻了,隊長之位就交給你了。”
“那怎麼行!”楊毅嚇一跳,“隊長,你彆想不開,周局真的對你很好,他那天還在省裡領導面前幫你說話……”
“行了,趕緊說事。”
“對了,有兩個情況要和你彙報。一個是何莉,我們查了客運站監控,證實5月16日那天她並沒有出現在客運站,也沒有上那輛車。”
“沒回北屏鄉?”這點其實在鐘潭意料之中,也證實了他一直以來的猜測。他沉吟片刻,“我這次去她家調查,雖然還存在諸多疑點,但是她和她老家的人關係淡薄,這點非常明顯。你繼續調查她在嘉雲的社會關係,尤其是……查查她有沒有去過伯爵壹號。”
“明白。對了,何莉房東明天回來,我們打算明天上午去她那個租的房子看看。隊長你要一起來嗎?”
鐘潭朝裡間看了看,“這個我晚點再跟你確定。你先說另一個情況。”
“好的。另一個是關於彭大龍。我們查了他的銀行流水記錄,在5月12號,他的賬戶存入一筆50萬現金,但在兩天後,又取出了50萬。調過監控了,都是他本人在ATM機上親自存取的。”
“50萬?”鐘潭疑惑,“等一下,何莉的賬戶的現金流入不是25萬嗎?12號存入,14號取出,我記得何莉的25萬也是14號存入的吧?”
楊毅快速的翻了一下資料,“沒錯。”
鐘潭沉吟片刻:“這條線索可以證明我們的推測是正確的,何莉的錢確實來自彭大龍。但這裡還有個問題。我一直覺得25萬這個數字有點奇怪。一般敲詐勒索索要金額都會要個整數,要麼20,要麼30,或者50。現在看來,彭大龍支付的是50萬,何莉卻隻拿了25萬,極有可能是和另一個人平分了……”
“為什麼不會是彭大龍自己留下了?”
“那他直接取25萬就行了,何必要全取出來?而且,賬戶剛進50萬就全部取出,我懷疑是被人知道了他的這筆錢,然後借此敲詐他。”
“那會是和誰平分了呢?”
“應該是何莉的同夥。而且,他們可能還要求他把錢分彆放在兩個地方。”
“董浩?”
“可是,如果是董浩,為什麼不把50萬放在同一個地方,然後拿回來兩人再分?這樣豈不很麻煩。”鐘潭思考著,隨即指示道,“不管怎樣,現在沒有其他嫌疑人,還是要先排查董浩。去查他名下所有的銀行賬戶。”
“收到。”
“那兩輛車查的怎麼樣了?”
鐘潭昨天在安頓好林暮山之後,沒忘記交代楊毅去查在高速上先後襲擊他們的那兩輛車。雖然料到從車牌號大概率查不到什麼有效信息,但還是不能放棄一絲線索。至少要搞清楚是從哪來的。
“隊長,如你所料,都是套/牌/車。白色貨車是你們從北屏鄉出來上高速的時候就跟上你們了。那輛車撞到護欄後,車上兩個人當場死亡,而且……人都被撞成肉泥了,連一塊完整的人體組織都很難找到,身份確認,估計困難。”
頓了一下,繼續道:“黑色轎車,則是在貨車撞車之後,從新北高速路段的S2入口駛上高速的。之後在進入S省界後下了高速,再往後就查不到了。”
也就是說,至少從時間上來看,這兩次襲擊有可能是來自同一夥人。第一次襲擊失敗,隨即從反方向發動了第二次。
“還有,隊長。”楊毅猶豫了一下,“林隊體內取出的子彈已經送去檢驗了。等有結果我告訴你。”
聽到這句話,鐘潭感覺胸口不受控地抽緊了一下。
“我知道了。”
又交代了一些其他注意事項,鐘潭掛了電話。
回到林暮山床邊時,他點的五星級酒店豪華營養套餐已經送到了。
林暮山有些無奈地看著桌上滿滿當當品種豐富的美食:“這足夠四個人吃了吧?”
“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雖然平時你對吃的不挑剔,但畢竟剛手術後,也許口味變了也說不定。”
鐘潭打開一個保溫桶,“來來,嘗嘗這個海參魚片粥。你放心,我都問過醫生了!剛做完手術這些都可以吃,有助於傷口愈合。而且,我是按月子套餐的標準點的,人家產婦剛生完孩子都能吃,你沒問題的。”
林暮山剛進嘴的一口粥差點噴出來。
“……所以,你不會真打算讓我在這住一個月吧?”
“一個月不行就兩個月,又不是住不起。”
“……你猜猜周局會在第幾天來打死你。”
林暮山喝了一口粥,“對了,抓捕方案確定了嗎?”
“今天早上把行動方案報到省廳了。因為案情嚴重,牽涉到跨區域的行動,省廳和屏州市的專家組需要參與論證。在這之前,還有幾個疑點我得搞清楚。”
林暮山停下動作看著他。
“你繼續吃。”鐘潭打開一盒白灼基圍蝦,戴上手套開始剝蝦。“在回來的路上我們討論過,何莉在本案中扮演的角色,彭大龍到底參與了多少。”
“根據最新的線索,現在懷疑彭大龍曾經被何莉和另一個人合謀敲詐勒索。現在需要搞清楚的是:勒索理由是什麼,和他之後綁架董意涵的行為是否有關聯,以及,董意涵現在人在哪裡。”
鐘潭把剝好的蝦肉放在林暮山的碗裡,繼續道:“這兩天,我仔細回憶了我們在北屏鄉的行動。從地下室出來的時候被人鎖了門,那個人顯然不是村子裡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後來我們要走的時候遇到狗,差點就被村裡人發現,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火轉移了他們的視線。怎麼這麼巧,是偶然嗎?”
林暮山點頭:“這點我當時也覺得奇怪,剛下過雨,怎麼會突然著火。不過後來還沒來及細想。”
鐘潭又剝了幾隻蝦放在一邊。“當然,對於北屏鄉的犯罪事實我們現在證據確鑿,以上這些疑點其實對抓捕行動影響有限。那麼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必須搞清楚:伯爵壹號裡面的未成年人藏匿點到底在哪。”鐘潭看著他,“如果兩邊同時行動,這樣關鍵信息的疏漏可能會導致致命後果。”
“你想再去一趟伯爵壹號?”
鐘潭點頭。
“我和你一起吧。”
“不行。你身體還沒好。”
“隻是和你一起進去,又不會有什麼激烈的行動。那裡面管控有多嚴你上次也看到了,沒有介紹人你根本深入不進去。”
鐘潭看著他笑:“差點忘了,我上次是跟著你進去的,你說我這次如果換個人,會不會有點奇怪?”
林暮山沒什麼表情地繼續喝粥:“不奇怪啊。那種地方,對這種朝三暮四的行為早就見怪不怪了。你大可放心。”
鐘潭笑容凝固。他拿起一塊紅棗燕麥蒸糕塞進嘴裡。
這時手機又振動起來,是周正海的秘書小王。
“鐘隊,明天早上九點在省廳,專家組有一場關於北屏鄉的案情討論會,周局讓我通知您和楊副隊準時出席。”
“我知道了。”
鐘潭對著手機想了一會兒,正要撥出去,楊毅的電話又進來了。
“隊長你收到明天開會的通知了吧?”
“剛收到。你不是上午還要查何莉的出租屋嗎?”
“我跟房東改個時間吧。對了,隊長,有個新的情況,我剛剛查到彭大龍的女兒彭悅,在兩周前突然辭職離開嘉雲了。你說這會不會和案子有什麼關聯?”
“知道去了哪裡嗎?”
“和廠裡說的是跟家裡人去南方打工。”
“她家裡還有誰?”
“戶籍資料上顯示,她母親很早就去世,家裡隻有她和他父親。”
鐘潭想了想:“這條線索不要放過,先從她的社會關係入手。明天我們見面再討論下一步行動。”
鐘潭掛掉電話,又在手機上回了幾條信息。
“你要是有事忙,就早點回去吧,不用一直待在這了。”
“再忙也是天亮後的事了。我再陪你一晚。”鐘潭邊打字邊說。
“明天是北屏鄉的案情會?”林暮山問。
鐘潭點頭:“沒錯,本來你也應該出席,畢竟涉及到黑鷹這部分,一直是由你在主要負責調查。不過你現在的情況還是先休息,那種會一開就幾個小時停不下來,太耗精力。有什麼情況我再轉達你。”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我都忘了,去省廳你也算回娘家了……算了,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你就在嘉雲好好待著,也彆整天想著回娘家了。“
林暮山不想搭理他跳躍的思維,想了想道:“黑鷹的基本資料,以及南洋天街的那個投資方鷹旗集團,我之前都跟你大致彙報過。具體情況我隊裡也一直在跟進調查,詳細的資料我讓白遠整理好發給你。另外,這兩天我不在隊裡,我讓他有情況就先直接跟你彙報吧。”
鐘潭挑眉:“你終於舍得用你隊裡的人了?我還以為你就喜歡單打獨鬥。這是不是你們做過臥底的通病?”
林暮山不置可否地一笑,“總之,人都交給你了,那就麻煩鐘隊多關照了。”
鐘潭看著他的笑容,心裡沒來由的一跳。
鐘潭站起身,“借你浴室用一下,我都三天沒洗澡了。”
結果去洗澡前,似乎生怕林暮山面對一大桌食物還會餓著,鐘潭又從果籃裡挑出一個梨,洗淨削成塊,放在床邊,才放心地去浴室。
不僅三天沒洗澡,鐘潭實際上三天沒怎麼睡了。
房間內有一張專門提供給陪護人員的床。鐘潭洗完澡躺下,一分鐘之內就睡著了。
林暮山已經睡了好幾天,又剛被鐘潭喂了一頓豪華月子套餐,現在倒怎麼也睡不著了。
這幾天的經曆電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房間內隻開著一排柔和的壁燈,他轉過頭,看著昏黃燈光下熟睡的人。
昏暗的房間裡,隻有鐘潭均勻的呼吸聲,將時間拉得漫長。
黑暗中,林暮山靜靜地聽著,那人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心裡,他仿佛置身於一片寧靜的海岸邊,聽著浪花溫柔地衝刷著沙灘,不疾不徐,卻永無止境。給人無限的安心。
他的內心湧出了一種陌生而奇妙的感覺。就好像是一隻在黑暗的海面上顛沛了三十年的孤舟,第一次有了想要在某個岸邊停一停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