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潭與林暮山對視一眼,立刻俯下身,趴在窗口,在玻璃上輕輕敲打了兩下。
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依稀看出那是一張女人的臉。頭發淩亂,神情蒼白而呆滯,仿佛一潭死水。
鐘潭試圖用手勢示意裡面的人把窗打開,然而,那雙空洞的眼睛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林暮山略一思索,繞到房子前面,抬頭看了看。緊接著又從圍牆翻出去,快速地把左右幾幢房子連同周邊的地形查看了一番。一路走過來自己心中的那個猜測,在腦海裡更加清晰起來。
“鐘潭。”林暮山重新回到後院,在鐘潭身邊蹲下。
鐘潭還在和玻璃後的那個人費勁而無效地溝通著。無論他怎麼比劃,那張臉始終像一張僵硬的木偶面具,空洞的眼神木然無光,沒有任何反應。可是卻一直死死盯著鐘潭,不肯離開,仿佛要抓住黑暗中唯一的一點光亮。
“我有個猜想。”林暮山低聲說,“下午我注意到,這幾座有地下室的房子,在地形上是連成兩排的。而這幾座房子之間的距離,比我們在村裡看到的其他建築的間距都要緊密很多。”
鐘潭皺眉看著他。
“我懷疑,這幾間房子的地下室都是用來乾同樣的事。而且,還有可能彼此之間是打通的。”
“你怎麼確定?”
“無法確定,隻是懷疑。”
鐘潭不說話,隻看著他。
“鐘潭,沒猜錯的話,你現在心裡和我想的是同樣的事。至少是非法拘禁,對不對?”
沒等鐘潭開口,林暮山便緊接著道:“從下午我們看到的那些院子裡孩子衣物的數量來看,如果我們沒想錯,我初步判斷這底下人數不會少。但我們如果從這裡進去,一定會驚動這棟房子裡的人。在我們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後果無法預估。”
“直接說,你想怎麼做。”
林暮山指了指院外:“我看過了,最裡側的那兩棟房子,沒有住人的跡象。我們可以先從那裡進去。運氣好的話,地下室真的打通,我們就可以收集到證據。就算運氣不好……”
“走。”鐘潭揮手打斷他。
兩人快速轉移到最裡面的一棟房子前,用同樣的方法進入院門後,鐘潭貼在前門邊仔細聽了聽。又抬頭看了一眼,長腿一躍,直接翻上二樓的陽台。陽台是開放式的,沒裝窗簾,從連著房間的窗向裡看去,這房子不僅沒住人,連裝修都是草草了事。室內隻刷了牆、鋪了地磚,連一件家具都沒有。
確認了房間內確實沒人,想進入就沒什麼困難了。
鐘潭推了推陽台的門,發現隻是一把簡易鎖。他從窗邊找來一根鐵絲,三兩下便撬開了鎖,直接走了進去。下到一樓從裡面把門打開,招呼外面的人進來。
林暮山正好剛巡視完一圈,向鐘潭遞了個眼神表示環境安全。
緊接著,兩人沉沉的目光同時看向客廳一角,向下延伸進黑暗的那道樓梯。
沿著樓梯向下走到底,通過一段狹窄的過道,眼前是一扇緊閉的鐵門。鐘潭試了半天,發現這道鎖是三保險結構,比剛才陽台的單鎖要複雜很多。
鐘潭思考著,嘗試開鎖的話,估計要費時太久。強行突入也不是不行,就隻怕動靜太大。
“我來試試。”
鐘潭正猶豫著,林暮山已不知從哪翻出一個小木塊和一截鋼條,將木塊插入鎖和門之間的縫隙,又用鋼條上下搗鼓了一陣。
哢噠——
門開了。
鐘潭驚訝:“臥槽,你專業的啊?”
林暮山沒有回答,推開那扇門。
門後面還是一段走道。
隻是從這裡開始,原本地下室沉悶潮濕的氣味中,漸漸多了一些長期不見天日的腐爛和發黴的味道,隱約還有一些食物腐敗的酸臭味。
這條走道狹長而低矮,他們不得不彎下腰低頭前進。鐘潭舉起手電照了照,隻見兩邊的光禿禿的磚牆間滲出臟汙的水跡,縫隙裡長滿了厚厚的青苔。
空氣中沉悶汙濁的味道讓人窒息,兩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到底後,走道向右轉過去。林暮山根據方向在心裡默算了下,用眼神告訴鐘潭,他們現在應該正好面向那排房子的地下室。
要找的東西,應該就在前方了。
兩人繼續前行,空氣中汙濁腐臭的味道越來越強烈。
前面是一扇木門。一陣強烈的不安襲來,鐘潭拉住林暮山。
在一片寂靜到詭異的黑暗中,他已經清楚地聽到了門後的動靜。
那是混雜著嗚咽、囈語、粗重的喘息,似乎還有金屬摩擦的聲音。
也許沒想過有人會從這裡進入,木門並沒有上鎖,隻纏繞著一條鐵鏈。
鐘潭用眼神向林暮山確認已做好了準備,便伸手輕輕取下那條鐵鏈。
雖然一路上已經做好了各種心理建設,儘管這麼多年的一線經驗已經讓鐘潭目睹過各種血腥暴力的黑暗場面,見識過各種人性的扭曲和至暗,但是在打開門的一瞬,他還是如遭雷擊般愣在當場。
眼前是一間不到十平的低矮的房間,沒有桌椅等家具,隻在地上鋪著兩排床墊。
汙跡斑斑的床墊上,或躺或坐著十來個蓬頭垢面的女人。
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全身□□。而無一例外的,她們脖子上都拴著一條鐵鏈,另一頭釘死在牆上。
室內沒有燈,隻有一條不知道有沒有投入使用的、鏽跡斑斑的通風管道,和一排緊閉的氣窗。
空氣中汙濁惡臭的味道撲面而來,混合著腐爛的食物、長期不清理的排泄物、還有一種詭異的血腥和酸臭,讓鐘潭覺得,兩個月前遇到的那個密室高腐屍體的案發現場,和眼前的場景相比,也都算十分溫和了。
鐘潭蹲下身,仔細查看眼前的女人。
從體型看,她大約二十五歲左右,靠牆坐著,披著一件衣服,卻敞著胸口,沒有係扣。半睜著眼,雙眼呆滯無神,好像一條已經死掉很久的魚。頭發臟而淩亂,臉上大約很久沒清洗過,凝固著一塊塊已經看不出是什麼的汙垢。她的眼神渙散,似乎在發呆,又好像遊離在另一個世界。
和屋裡的其他女人一樣,她對突然闖入的兩個陌生人沒有任何反應。
近距離觀察下,鐘潭才發現,她懷孕了。
從腹部隆起的形狀來看,大約有六七個月。
鐘潭努力按捺住內心已經到達頂點的震驚和憤怒,強迫自己用僅剩的職業素養,保持最後的冷靜。
“你……還好嗎?”掙紮再三,他沙啞著開口道,“發生什麼事了,你告訴我。我是警察。我會幫你。”
沒有回應。
過了很久,女人的眼珠轉了轉,慢慢地恢複焦點,看向鐘潭。
緩緩地,嘴角竟然扯出一個笑。
鐘潭被那雙眼睛盯著,幾乎是職業生涯裡頭一次地感受到恐懼。
他下意識地看向林暮山。
林暮山也沒好到哪去,隻是比他早一點從震驚中恢複冷靜。正在用手機把整個房間的情況仔細拍照、錄視頻,連關鍵物證都沒忘逐一拍了近景特寫。
仔細查看室內的情況後,他在地上發現了幾個反複使用過的針筒,注意到裡面顏色可疑的殘留液體。湊近聞了聞,心中便有了數。
將所有證據拍照保存好,習慣性地想要雲端同步備份時,卻發現地下室裡沒有信號。他收起手機,走過來輕輕拍了拍鐘潭的肩,示意他看向對面。
那是一扇門。
原來這房間,有兩扇門。
鐘潭剛想說什麼,卻在瞬間明白過來,如果沒猜錯,那麼確實如林暮山的推測那樣,這些地下室是打通的!
也就是說,在那扇門的背後,應該是另一間地下室。
鐘潭感覺到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按了按。
仿佛得到了一些力量似的,他站起身,和林暮山一起走向下一間房。
在接下來十幾間由低矮的門和暗道連通的地下室裡,他倆看到了與第一間相似的地獄般的場景。粗略清點下來,總共六十多位女子被拴著鐵鏈囚禁在此。其中一半以上是懷孕狀態,另一半處於剛生產完的恢複期。
在數次嘗試進行的交談中,他們發現其中大部分女子存在智力缺陷或精神失常,但不確定是天生如此還是經受折磨後導致。
從談話間得到的隻言片語的線索中,鐘潭和林暮山分析得出,這是一個規模龐大的有組織的拐賣婦女的團夥,鏈條清晰、分工明確。先從偏遠地區拐來婦女,逼迫其生育,生下的孩子養到五歲左右就被送去外地,在一些隱蔽場所被迫進行□□易。同時,會使用藥物對其進行精神和□□的雙重控製。一般沒到十八歲身體就廢了,等到了十八歲,如果還沒死且還有生育能力,就綁回這裡,逼迫其繼續生育。循環往複,如無間煉獄。
“這就是北屏鄉想對我們掩藏的真相。”
鐘潭沉重地做了結論。在他通紅的眼睛裡,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要噴射出來。
林暮山點點頭,“也是黑鷹集團這幾年建立的地下犯罪網。”
“組織人口販賣、非法拘禁、非法使用藥物、組織未成年人□□易,北屏鄉作為培養人質的大本營,在其他城市進行交易和盈利,這個網簡直滴水不漏。嘉雲可能隻是其中一個點。”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林暮山問。
鐘潭沉吟片刻,“你記得伯爵壹號的地下層嗎?我現在懷疑,那下面還囚禁了從這裡出去的未成年受害者,隻是我們上次沒發現。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兩邊同時安排抓捕。”
鐘潭頓了頓,眼神重新恢複犀利,“證據都好了嗎?我們先出去,今晚連夜趕回嘉雲。明天一早我先去跟周局彙報,再安排布控和抓捕方案。這次行動涉及跨市,估計要驚動省廳了。”
兩人沿原路返回。在通過那扇沒鎖的木門之後,林暮山突然抓住鐘潭,壓低聲音說:“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鐘潭愣了愣,屏息凝神,虛空中,似乎有從高處傳來極輕的哢噠一聲。
鐘潭預感不妙,加快腳步穿過狹窄的通道,伸手一推——
果然,那道鐵門已經被人從外面反鎖上了。緊接著,又傳來鐵鏈纏繞的金屬碰撞聲,以及更沉重的一聲落鎖的聲音。
鐘潭瞳孔驟縮,第一反應就是掏出槍準備對著鎖的位置射擊。
林暮山立刻拉住他:“跟我來。”
鐘潭跟著林暮山在密道裡快速前進著。
“會是誰?”
“不知道。不過,他既然沒驚動彆人,那就很可能不是村裡的人。否則我們現在早被圍攻了。”林暮山說著,估算了一下位置,在第一間地下室的門後找到一條通道,“你記得我說過最裡面這兩棟樓好像都沒住人?我們碰碰運氣,這棟也許能上去。”
他倆運氣還不錯,順著樓梯上到地面,眼前是一間和剛才一樣隻簡單鋪了地磚的空屋。
突然灌進鼻腔的新鮮空氣讓鐘潭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似乎想把肺內的汙濁全部吐出來。好像剛從一場煉獄般的噩夢中醒來,他一瞬間有點恍惚。
不過隻恍惚了一秒,他就立刻恢複清醒,拉著林暮山道:“趕緊走,趁那個人還沒發現。”
“鐘潭。”林暮山卻一動不動,眼睛盯著窗外,仿佛見了鬼般,“恐怕走不了了。”
鐘潭順著林暮山的目光望過去,隻見窗外兩條高大威猛的黑色藏獒直立著,兩條腿趴在窗戶玻璃上,正對著窗內的不速之客虎視眈眈。
“不是吧,你怕狗?”鐘潭一臉難以置信。
“不怕。但它會叫……”
話音還沒落,兩條巨型犬就以雷鳴般的音量狂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