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時的車程一晃而過。
路虎下了高速,駛上縣城公路。跟著導航拐了幾個彎,路況也越來越顛簸。
很快,就看到一塊綠色的寫著“北屏鄉”的路牌,上面顯示他們的目的地就在前方500米處。
從南邊進入北屏鄉的路隻有這一條。路的一側是石頭堆成的高高的崖壁,後面是連綿的山。另一側是田野,正是春天,田野裡開著成片的油菜花。
沿著路繼續向前,很快就看到了村口。一塊豎起的大石頭上書“北屏鄉”三個紅色大字,石頭邊上,幾個老漢圍著一塊架在凳子上的小木板,看起來是在下棋。
鐘潭沿著道路向裡開。
離大石頭還有100米左右,引擎聲引起了兩個老漢的注意。他們扭頭看了一眼,隨即站起身,走到車頭前,舉手示意停車。
鐘潭打開車窗,伸出頭去。
“哪來的?”老漢厲聲道。
“您好,我們從嘉雲過來,來找個朋友。”
“找誰?”
鐘潭猶豫了兩秒,隨即高聲回應:“何莉!是你們這的吧?我們是她同事……”
“沒這個人。走吧!”老漢毫不猶豫。
鐘潭與林暮山對視一眼,摘下墨鏡,推開車門下車走上前。
“大叔,您彆誤會,我們是何莉在嘉雲的同事,我們公司每年都會組織對家庭困難的員工進行關懷慰問,您看,”鐘潭揚手指指車上,“我們領導都親自來了。”
“說了沒這個人!你找錯地方了!趕緊走!”老漢氣勢洶洶地把鐘潭往外推,根本不管他說了什麼。
“哎,你彆動手啊!這裡不是北屏鄉嗎?”鐘潭也急了。
這時,剛才還圍坐在一起下棋的幾個老漢紛紛站起來,其中兩個從大石頭後面拖出兩把鐵鍬抓在手裡,但並沒有向前走,隻是謹慎地看著眼前的態勢。
林暮山看在眼裡,推開車門低低喊了一句:“鐘潭!”然後招手示意他回來。
鐘潭滿臉不爽地回到車上。
“這鬼地方,搞什麼名堂!”
“你不是都預料到了,隻是,他們比我們想的還要防備。”
鐘潭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怨念地瞪著村口方向,隻見那幾個老漢誰都沒動,幾雙眼睛戒備地盯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打算怎麼辦?”林暮山問。
鐘潭想了想,說:“這村子警惕性太重了,要說沒問題鬼都不信。我們的策略是對的,必須暗訪。”
鐘潭說著拿起手機發了兩條短信,隨即發動車子,邊掉頭邊說:“先回鎮上。看來想悄無聲息是不行了。”
鐘潭在鎮上轉了一圈,把車停在一家餐館門前。
“我讓楊毅找局裡開介紹信了,咱們得找這裡的派出所打個配合。對內理由是調查何莉,對外呢,還是以何莉的公司代表來慰問家屬。信不信都隨他了,反正,有當地警力協同,至少我們能進得去這村口。”
說著,轉頭衝林暮山一笑:“咱倆呢,就趁這個時間,先吃個飯。都快一點了,我可不忍心讓你餓著肚子陪我查案。”
兩人走進去,雖然已經一點了,店堂內還是人滿為患。
最裡靠窗有一桌剛結束,服務員收拾好後就招呼兩人過去入座。
餐館後面臨河,從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河水從窗下流過。不算十分清澈,但偶爾有船夫撐著小船路過,還是很有農家的淳樸味道。
鐘潭翻著菜單問:“想吃什麼?這家可是本地網紅的農家菜館!”
林暮山收回目光,看著眼前的人,淡淡一笑:“鐘隊不會還特意做了攻略吧?”
鐘潭一怔,隨即正色道:“我需要攻略嗎?你看剛才院子裡那些車,多少是嘉A的車牌?還有隔壁省的,這些人跑這麼遠,不會這麼巧都來這老鄉聚會吧?”
鐘潭說著,自覺對這個信口胡扯的解釋十分滿意,又傾身向前,看著對面的人勾唇一笑道:“這就叫觀察、判斷、推理。把偵查思維運用到生活的點點滴滴。”
“哦。”林暮山低下頭,斂了斂笑意,“既然鐘隊這麼強於觀察推理,那這裡哪些菜是特色,你肯定也一看就知道。你決定吧。”
鐘潭瞅了他一眼,伸手招呼服務員點菜。
很快菜就上來了,擺了滿滿一桌:特色地鍋小公雞,清蒸水庫魚,酸湯肥牛,蛋黃焗蟹,爆炒腰花,農家時蔬……最後,還有一份鮮奶白芋糕。
“來來來,多吃點。這種沒有任何農藥添加的純天然農家菜,在城市裡是很難吃到的。對了,你老家哪兒的?”
林暮山正對著滿桌的菜和可疑的甜品思考這些兩個人能吃完麼,聽到鐘潭的問題,頓了一下,看似不經意的隨口答:“北方吧。”
“北方?北方範圍可大了,我們祖國幅員遼闊……”
“那你呢?”
“我?土生土長的嘉雲人啊。大學畢業前,除了旅遊,就沒離開過嘉雲。你知道嗎,我原本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大學無論念什麼專業都好,隻一個要求:一定要遠離嘉雲。哈哈哈,沒想到,天意弄人……”鐘潭突然神色變了變,沒再說下去。
林暮山假裝沒有注意到這個略顯突兀的中止,表情不變地接著他的話說道:“沒想到……高考發揮失常,分數隻夠嘉雲警校?”
“哈哈哈,你……”鐘潭突然意識到什麼,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嘉雲警校畢業的?你對我這麼好奇?還查了我什麼?趕緊老實交代。”
林暮山波瀾不驚道:“你不是警校十項全能第一麼?你自己說的。至於是哪所警校,你這些光輝曆史,在局裡早傳遍了,還用我去查麼。”
鐘潭想了想,似乎這個完美的解釋,明明說不出哪裡不對,但就是不太讓人滿意。
他撇了撇嘴,一時語塞。隻好往嘴裡塞了一大口魚肉。
林暮山看著眼前人似乎有點失落的表情,心裡一動,突然問道:“那你為什麼會想念警校?”
以為鐘潭聽到這個問題,應該又會開始興奮地講述起來,沒想到,卻見他神情一黯。
過了許久,鐘潭終於開口:“因為……我哥。”
“你還有個哥哥?”林暮山有點驚訝。
鐘潭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河水,一貫張揚的神情變得平靜,仿佛在回憶什麼遙遠的往事,又好像在猶豫著要不要說。
林暮山看著他的表情,心下了然——自己好像不小心觸及到了彆人不想提及的事。
他剛想找個什麼由頭把話題岔開,沒想到鐘潭卻開口了。
“我哥呀,那可從小就是傳說中的‘彆人家的孩子’。”
鐘潭聲音平靜,似乎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比‘彆人家的孩子’更要命的是,這孩子就是我家的,是我親哥!從小學開始,他的成績就沒掉出過年級前三——各科成績!計算機和奧數在省裡都拿過名次。”
說起哥哥的光輝往事,鐘潭如數家珍。神情不由得透出興奮,語調也逐漸變得輕快起來。
“這還不算,除了腦子好,他身體素質還很強,關鍵是長得還好看——每年學校運動會都搞得跟他個人專場一樣,他還有粉絲團!到了高中,不知怎麼,他藝術細胞也全面激活了,在學校藝術節上大放異彩,那迷妹們把那禮堂大門給堵的,還都是從隔壁學校跑過來看的。”
“你說,在這樣一個真正的十項全能的模範的籠罩下,我的成長環境能輕鬆麼?”
雖是抱怨的句子,聲音裡卻飽含滿滿的驕傲,眼睛裡也閃閃發亮。
林暮山不由得被這樣的鐘潭打動。恍然間,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出來了。
眼前這種神采飛揚的少年心性,總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見過。
到底是哪裡呢?
鐘潭沒注意到林暮山的走神,繼續講述下去。
“不過幸好的是,他比我大七歲。他讀到中學我才剛進小學,我開始念初一,他已經大二了。所以呢,我不用直面這慘痛的對比。哈哈。”
“隻不過,依然免不了,我每一步都走在他的陰影裡,無論小學中學,走到哪都有他的傳說。我爸媽當然也以他為驕傲。”
林暮山靜靜地聽著。
“就這麼個各項全優的學生,沒人想到高三那年,他竟然毫不猶豫報了警校。我爸很開心,畢竟可以繼承他的光輝傳統。可我媽卻不樂意了。”
“我爸那時……工作很忙,天天忙得不著家。關鍵是危險,有段時間,我家陸續好幾天收到恐嚇信,信封裡還有子彈,逼迫我爸停止手上的調查。我爸當然不會屈服,他隻派了一位警察每天接送我上下學。還好那次犯罪分子沒多久就落網了。”
林暮山皺了皺眉。
“有我爸這個範本戳在這,我媽當然不樂意我哥也走一條這麼危險的路。以我哥的成績,當時國內排名前十的大學都是隨便他挑。而我媽呢,其實是想把我哥送出國。”
“那時候,外公病重,我媽又是獨生女。外公把苦心經營一輩子的家族企業全部留給了我媽。我媽本來是想讓我哥出國讀個金融或者商學院,然後回公司裡幫她。可是,不知怎麼,我哥就鐵了心的要報警校。這件事啊,誰說都不行。他說,那是他的夢想。”
“夢想,”鐘潭笑了笑,笑容有點蒼白。“這個詞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陌生,沒有概念。”
“那時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夢想是什麼。”
鐘潭說到這裡,停頓了很久。
林暮山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等著他整理思緒。或者,就此終止講述。
服務員走過來給他們把涼了的茶續了續。
鐘潭喝了口茶。再開口時,講述的對象,從哥哥轉向了自己。
“在這樣一個完美光環的籠罩下,我爸媽呢,其實對我要求也不高。仿佛有了我哥這麼個完美的孩子,他們已經心滿意足。所以我從小就是放養的狀態,他們對我的要求就是,隻要不闖禍不惹事,他們就不會多乾涉我。”
“可惜我比較叛逆,他們想讓我不闖禍,我偏不滿足他們。”鐘潭一笑,“打架鬥毆,欺負同學,這些事沒少乾過,家隔壁的派出所進了多少次都數不過來。一開始是我爸把我弄出來,後來是我哥。據說是因為後來換了個所長,是我爸親自帶出來的徒弟,他說他沒臉見人。”
說到這裡,鐘潭似乎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撇了撇嘴。
“要說夢想,我沒什麼概念。但我從小的心願就是趕緊長大,長大了就可以擺脫我哥,擺脫那個完美的參照係。我們那時候,小學中學都是按戶口片區就近入學的,我沒法選。那大學總能自己選吧?我就滿懷著這樣的心願,從小學混到了高中。立誌十八歲高中一畢業,大學不管讀什麼都行,出國也行,總之就一定要離開嘉雲。”
林暮山似乎預感到故事要進入轉折,好奇地問了句:“後來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