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第 100 章 “我也挺怕她的。”……(1 / 1)

數十個明黃色的蛇瞳從秘境大門上生長而出, 那純潔無瑕的鮫人般的白花終於也綻開了蛇般的怨毒眼珠。

它們死死地凝視著道貌岸然的胡子老頭們,又厭惡地盯著底下面露欣喜與期待的年輕人類。

都是一夥的。

然而闕馥蛇到底不擅長使用妖力,即便它源源不斷往秘境大門裡注入妖力,大門還是被強行打開。

上百個人類幼崽一擁而入。

它煩躁地咂咂嘴。

但幼崽們很弱, 非常弱, 弱得出奇。

闕馥蛇不知道是自己太強了,還是哪裡出了問題。它心念一轉, 秘境的妖力如臂指使, 將欣喜若狂聚集在宮殿裡的幼崽們挨個浸入水中。

有什麼細微的聲音在它心底催促它,叫它將一腔怒火於他們身上發泄。

闕馥蛇張開了大口,露出了倒鉤著的利齒, 隻要一口下去, 哪怕是金丹期的修士也會皮開肉綻。

它會慢慢地啃咬他們, 聽他們徒勞的哭喊求饒,讓他們一遍遍去體悟主人和它當時的絕望。

但是牙尖觸碰到哭泣著的年輕人類的時候,腦海裡突然又浮現起鮫人首領的面孔。

他一定不會想要看見它這種姿態, 他喜歡它涼涼地繞在他肩頸, 收著牙尖從他掌心裡嘬飲花釀。

再細細一想, 那唆使著他啃咬人類們的聲音無比陌生,不屬於任何一個鮫人。

闕馥蛇不善於思考, 也不愛動腦筋, 一旦腦袋開始運轉,就悶悶發痛。

不遠處傳來禦劍飛來的破空聲, 野獸的直覺告訴它這次來人並不會太好對付, 它毫不猶豫甚至有些慶幸地放棄了思考,胡亂纏了鮫紗在他們身上。

這些幼崽雖然打不過他,但顯然不會輕易被淹死, 可以一直在浸在水裡,浸到它得空把思路捋順為止。

果然,來人裡跑得最快的是一個喊得特彆大聲的小子和一個蒙著眼睛的瞎子。

大嗓門的那個動作太靈活了。

他身上的靈力和鮫人一樣,是水的氣息。

但又不一樣,鮫人的妖力是風平浪靜的海,而他是永不停止的驚濤駭浪。闕馥蛇厭惡這樣的靈力,不該是這樣的。

另一個瞎子更讓它煩躁,一揮手就是數不清的銀光,晃得它眼花繚亂。

闕馥蛇焦躁地拍打著尾巴,豎瞳們死死地盯著他。它決定了,一會先吃他。

可是當它下定決心的瞬間,瞎子身上顯出了一道屬於妖的印記。就像野獸圈定地盤一樣,這道濃厚氣息儘管帶著藤花的溫柔,但依舊是妖族之間心照不宣的——占有,或者是捕食預定的標誌。

大約已經是另一隻妖的食物了。

要去搶食嗎?雙線思考簡直要了闕馥蛇的命,就這麼眼睛一花,靈巧的粉色身形如花瓣飄下,又比花瓣要有力得多,一頭紮入深水中。

她是去搶他的食物的。

闕馥蛇氣得渾身眼珠暴起,剛要張口啃咬下去,那人類少女身上帶著的濃厚妖息簡直給了它一個大嘴巴子,打得它頭暈眼花。

這居然也是一個被大妖盯上的獵物。

怎麼回事,現在外面的妖都流行先飼養再開吃嗎?!

闕馥蛇頓住片刻,驟然眼前劃過一道如新雪的白,下一秒,橫過劍痕的眼珠們齊齊傳來劇痛。

少女身上妖息的主人來了,他身上憋著股火,每一下攻擊都朝著他身側的眼珠子上斬。

每顆眼珠爆開的瞬間,都有黑色氣體倉皇逃竄,又被月光般的冷冽劍氣吞噬乾淨。

沉水蛇分不清臉,在狂亂的疼痛中它隻覺得這隻狐妖和首領一樣漂亮。

首領是銀白色的,而他是純白和觸目驚心的黑。它著迷地看著他的頭發,原來濃鬱的黑色也能這麼好看。

想要。但是首領說貪心不好。

它不知道狐妖為什麼和那幾個人類混在一起,還打他,疼得很。

他的靈力是冰冷的,像柔軟的水變得又冷又硬。

但狐妖和它說,“你做得很好。”

遲來的誇獎像秘境裡罕見的雨,沉水蛇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小山包一樣大的腦袋撞著淺海邊的山石。

哭著哭著,震耳欲聾的妖獸嘶吼漸漸變成了...小孩的哭聲?

闕馥蛇打了個哭嗝,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的視角有了變化,臉頰也一片濡濕。他伸手一摸,是水....?等等,手?

他嚇了一跳,兩隻腿仰天一蹬,摔進了水裡,被曲泠眼疾手快一把撈住,提回了岸上。

曲泠手架在他腋窩下,抱小狗一般把他重新帶到海邊,溫聲道,“看。”

他被抱起時下意識蹬腿,幸好腿短蹬不到地面。他急吼吼探身一看,水面上的小孩子皮膚黑得像夜,是他鱗片的顏色。

但是一雙懵懂的眼睛閃耀著藍紫色的星輝,銀白的長發打著卷兒垂下,像極了首領。

他張了張嘴,水面裡的小孩也張了張嘴。

“嗚啊!”闕馥蛇大叫一聲,勾著腦袋要去撞水面,“人類在偷聽!”

“唉哪來的人類這就是你...”曲泠歎息,轉頭又對葉韶獻寶,“我剛化形的時候可沒他這麼蠢。”

“而且一化形我就會握劍了。”曲泠補充道。

葉韶:“...嗯。”

曲泠見縫插針的開屏行為偶爾會讓她感到措手不及。

她從地上撿了根小樹枝遞給闕馥蛇,小男孩還沒有馴服自己的人類四肢,眼前筆直的小木棍又格外具有迷之吸引力,他急得張嘴去接。

“確實,比不得你。”葉韶順手小樹枝塞給了葉向川,後者莫名興奮地拿著小樹枝比劃兩下,氣得腰側問海劍嗡嗡作聲。

“對吧!”曲泠沾沾自喜起來,伸出狐尾去勾葉韶的手腕。

他們把闕馥蛇抱回岸上,考慮到闕馥蛇對靈力的厭惡,葉向川生了火讓他取暖,葉韶隨便找了段鮫紗擰乾給他裹上。

闕馥蛇一下子被衣物裹住,頓時渾身不適應地扭來扭去,可惜人類四肢不具備扭曲的功能,反而把他自己疼得齜牙咧嘴。

“我會不會長尾巴?”當然是像鮫人一樣的漂亮的大尾巴,闕馥蛇問這裡唯一的狐妖。

“難說。”曲泠說,隨後一把抓住他的小腳,“腳彆放臉邊上,臟。”

闕馥蛇氣鼓鼓地盯著他,“不行,我要長!”

“那你以後試試。”曲泠說,“不過你以後估計隻能長成泥鰍,還不如不長。”

說著,曲泠順手把他往自己身上抱,捏著他的小手去摸自己的腳,“下面的是腳,上面的是手,最上面的那個是腦袋。”

他突然一噎,隨後挪開視線,“摸過腳再放嘴巴裡這件事情不做提倡。”

曲泠在一邊教闕馥蛇走路,三個人類湊在一起狗狗祟祟。

剛要開口,就聽走路學急眼了的闕馥蛇試圖以頭搶地,被曲泠預判先行攔住,“你悠著點,人形的腦殼沒這麼耐撞。”

“小曲以後肯定是個好爹。”葉向川說,隨後狐疑地摸摸下巴,“他是不是背著你偷偷給彆人當過爹?狐族風流這事兒聽得不少,小九,雖然咱們也不是說歧視人家過往,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要好好考慮...”

葉韶默了默。

有些狐狸,明明還沒有正兒八經開葷,但已經被懷疑有了子孫滿堂。

風評被害。

“我看了看這個陣法,”葉韶掂掂手裡的洗星劍,“陣心是在外面的。”

得出去才能破。

葉向川捂著下巴,“那我們出去和他們說一聲...”

葉韶和崔之風突然同時輕笑一聲。

葉向川困惑抬頭,“嗯?”

“已經很明白了不是嗎?”葉韶托著下巴,火光映在眸子裡,亮晶晶的,“這是鳳翔門掌門們做的。”

“可是...”葉向川皺起眉頭。

他是修真界生長大的孩子,四大門派從小就像是懲惡揚善正義牌匾一樣懸在他頭頂,他實在是很難去質疑這塊正義牌匾已經漸漸腐朽。

“對了!”葉向川一拍手,“是山海派的!一定是小宗門為了修煉去榨妖的妖力轉化成靈力,然後欺騙了鳳翔門...”

葉韶安靜地盯著他。

葉向川聲音漸漸小下去,變得有些心虛,“一定是這樣的...”

“我之前一直在想。”葉韶說,“秋心悲為什麼會以靈力轉化為妖力的陣法。”

眸子垂下,隨後又再次掀起,“原來如此。”

“可是,”葉向川辯駁道,“鳳翔門他們一定是被蒙蔽的,山海派這種下作伎倆,就是拿著生了靈性的妖的性命給自己鋪路,此事天理難容!若是光明正大和四大宗門合作,早就被一掌拍死了!”

“我親愛的師尊之前說過,”崔之風含笑,“鳳翔門他們最近年輕弟子可是厲害得很呢,還委托我們好好調查一下。”

葉向川一僵,隨後嘴硬道,“那也不可能!哪怕中過一次計,正道也絕不可能姑息這種邪門修煉法子!”

葉韶探過身來,拍了拍葉向川緊握著的手背。

“現在輕鬆愉快的小故事時間。”葉韶說。

“哥,你知道為什麼凡人界的劫匪強盜總有這麼多死心塌地的小弟或者是馬前卒嗎?”葉韶也不管葉向川有沒有心情去聽,自顧自開了口,“一開始殺人,或者哪怕隻是搶劫都是很難的,不是天生的惡人是很難一下子邁出心中那道門檻的。”

葉向川不知道葉韶突然提起這個是什麼意思,隻沉默地聆聽著。

“他們最開始都隻是想著,看見了假裝看不見,或者偷偷替他們開一扇後門,再到了替他們望一下風,騙一下官府。這有什麼不好呢?又不是他們親手傷的人,之後又能獲得那些‘綠林好漢’分給他們的一點小小心意。他們也想著,勸說自己,這又不算壞事嘛,隻是...一點點而已。而人人都是有苦衷的,也許這個人老娘是在等劫匪分給他的那份贓物去治病,也許這個人差一點錢就揭不開鍋了,也有人是被威脅下不得不協助劫匪的...都有。”

篝火搖曳著,柔和暖黃的光線照在葉韶的臉上,少女神色溫柔,語氣卻帶著些諷刺,“總之,都是有理由的,都能找到理由的。他們又不傻,自以為自己遊離在安全範圍之內,根本不是真正的惡人,手上乾乾淨淨的也沒有鮮血。想退出,想報官,都是隨時就可以的。是再安全而聰明不過的選擇。”

“——搶答環節來了。劫匪就是傻的嗎?”葉韶突然問道。

葉向川猛然變得不舒服起來,有些坐立不安。

也沒期待葉向川回答,葉韶輕巧地翹起嘴角,“當然不是。他們會在某一天,有的是第一天,也有的是在後面,反正會在某個他們覺得合適的時候。讓那些普通人...或者小弟,幫凶,隨便怎麼稱呼,會讓那些人手上沾上血。沾上血,他們就是一路人了。這時就不管他們自不自願了。不把刀子捅進去,那被捅的就是他們自己。那可是強盜劫匪呀,不講道理的。”

“你猜,他們會不會捅下這一刀?”葉韶直視著葉向川的眼睛,雖然是仰視的動作,葉向川卻覺得她的視線仿佛是有實質的,要看穿他心底最陰暗或者最難以啟齒的東西。

葉向川聲音發澀,他開口了,感覺詞句碾過他的喉嚨,絲絲作痛。“會的。”

“嗯,”葉韶點頭,烏黑發絲柔順地垂下,看上去像一朵無害又柔軟的花,眸光卻格外銳利,“那你覺得,他們心裡是什麼想的呢?”

詞語生出了鋒利的刺,卡得葉向川喉嚨生疼,他咽了口口水,慢慢地回答道。

“我們是被逼的。”

葉韶嫣然一笑,如萬千春花盛放,帶著讓人無法直視的逼人的美,“嗯,答對了!然後呢?”

葉向川沒有回避,兩雙幾分相似的眸子互相望著,看見了彼此眼底燃燒著的暗火。

“甚至會覺得慶幸。跨入惡人的這一步,是被人逼著的,他們是不得已的。這樣以後再沾血,也是更心安理得的。畢竟是被逼上賊船的。”葉向川感覺自己的脊椎在發抖,但他用力挺直了背。

“嗯。”葉韶還是溫溫和和的,她兩隻手抱著膝蓋,夜風吹過她的藕粉色裙擺,蓬鬆柔軟地飄揚起來,“那,我現在問你。如果搶劫換成榨取妖力,把強盜頭子換成山海派或者隨便什麼派,把無辜群眾...換成一些,怎麼說呢,比較好忽悠的正派弟子?”

大廈從來不是從頂部傾頹的,而是無數白蟻啃噬了底部的木梁,最後造成了盛大的潰敗。

這次輪到他們了。

...

“阿音!”曲泠的呼喚打破了篝火邊窒息的沉默,他一手牽著小蛇,一手舉在嘴邊做喇叭狀,“過來一下。”

葉韶按了按葉向川的肩膀,起身過去了。

地上腳印歪歪扭扭,小蛇走了挺遠的一段距離,此刻摟著曲泠的尾巴在歇氣,撒嬌耍賴想要用肚子爬。

曲泠牽住了葉韶的手,聲音溫和,“阿音,你可以試著給它除魔嗎?”

葉韶應了一聲,乾脆利落地將洗星劍架到小蛇脖子上,“有些痛,你忍一下。”

小蛇瞳孔一下子細若針尖,朝葉韶咧出細細密密的牙齒,被她平靜地瞥了一眼後,莫名有些害怕地合上了嘴。

“沒事,”曲泠捏捏小蛇的手,“我也挺怕她的。”

“看不出來。”葉韶吐槽,洗星幽幽發光,將它身上的魔息逼走,“哪裡來的魔息,不會是大蛾子吧。”

幺蛾子不愧是幺蛾子,主打的就是一個從頭陪伴到尾。

魔息被驅逐走後,小蛇一下子舒服多了,小短腿莫名有了力氣,小心翼翼放開曲泠的尾巴,搖搖晃晃往前走。

葉韶和曲泠手拉手跟在後面,聽著岸邊的潮聲,莫名產生了一種無痛當娘的慈愛感。

兩個哺乳類生出一個冷血動物來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陷入沉思,曲泠再次輕聲喊她,“阿音。”

他們已經走了不少距離,篝火也消失在了曲折的海岸線裡。

“嗯?”葉韶笑著側臉。

曲泠側眸看她,眸光裡映著冷冽的星與月,像是沒有溫度的冰冷寶石。

他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