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 99 章 “老婆它瞪我!”……(1 / 1)

葉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曲泠手按在蛇頭上, 垂著睫像是安撫青丘小狐狸一樣,撫摸著可怖怪物的腦門。

數百個明黃眼珠子死死盯著曲泠,巨蛇喘出一口腥臭的粗氣,把頭重重擱在地上。

“秘境大門是你在控製的吧?”曲泠溫和道, 隨著巨蛇的動作半蹲下去, “阻止他們把門打開,很費勁是不是?”

“我...沒學...過。”巨蛇嘶啞著說道, 葉韶莫名從亂轉的眼珠子們裡看出幾分委屈, “有石頭卡在我身體裡面。”

曲泠愣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那個感覺叫疼。”

葉韶猛地擰起眉, 一個不太可能的設想在她腦海裡漸漸成型, “是你在照顧淺海裡的大尾巴小魚?”

眼珠們一下子定在葉韶身上, 葉韶嚇了一大跳,往曲泠背後縮,“老婆它瞪我!”

巨蛇艱難地消化著葉韶的話, 遲鈍的大腦把話語給梳理一遍, 它自豪道, “嗯!”

“我...要讓主人們..活,”它不甚熟練地用著自己匱乏的詞彙, “讓人類...死!”

這話說到最後, 不由帶上了一些妖力,葉韶下意識撐起靈力護了曲泠一下, 然後從他肩膀後探出自己腦袋糾正它, “是保護主人,殺掉人類,好好的很有氣勢的一句話怎麼被你說得磕磕巴巴的。”

“小孩子不要打打殺殺的。”曲泠說。

葉韶不由多看了曲泠一眼。

風水輪流轉, 上個世界毀天滅地大反派現在也開始勸人向善殺心不要太重,她這麼多思政教育沒白做。

“可是,可是這些是人類!”巨蛇聲音一下子揚起來。

“我知道。”曲泠說,背在身後的手攥得很緊,青筋根根暴起,語氣卻強忍著維係著溫和,“這麼多人類,你回想一下,當時做不好的事情的人類在不在裡面?”

巨蛇呆住,葉韶都聽見它大腦在瘋狂運作的聲音,震耳欲聾。

“不在。”良久,巨蛇終於想清楚了,“那些帶頭的人類,下巴上有胡子。你們沒有。”

葉韶和葉向川對視一眼,昨天的幾個掌門裡面,除了荒川之外,彆的都是一把仙氣飄飄的漂亮胡子!

“這不就對了。”曲泠忽悠小孩一把好手,他摸摸巨蛇的頭,“你做得很好了,你的主人...都活著呢。”

垂著的眼睫裡,有著罕見的溫柔。

大蛇顫抖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像嗚咽的聲音。

曲泠拉了葉韶坐在他邊上,順勢把腦袋埋在葉韶肩頸,摟著她沒有出聲。

...

闕馥蛇是從小被鮫人豢養在秘境的。

最開始隻有一指粗細,奈何秘境靈氣濃鬱充沛,鮫人們平時也不離開秘境,沒事乾就給它喂好東西。久而久之,它從小小一隻長成手臂粗細,也漸漸開了靈智。

它知道自己不聰明,鮫人們也對它沒什麼期待,隻在戲水的時候把它也放進水裡撲騰。

日子過得每天都一樣,單調卻愉快。

在所有鮫人裡,它最喜歡鮫人首領。鮫人首領生著銀白色的長卷發,和闕馥蛇腹部的花紋一樣,眼睛是天空一樣漂亮的藍紫色。闕馥蛇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喜歡,隻像小狗一樣黏著首領。

首領在水裡泡著,它就繞在他的脖子上,頭輕輕搭在他平坦的胸膛。

首領蹲在淺海邊伸出手指觸碰鮫人幼體的時候,它也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尖去碰小藍魚的大尾巴。

首領坐在浮橋邊的石台一側喝酒看天的時候,它就討好地晃著腦袋,把頭伸進酒樽,噸噸地喝著花釀。

首領縱容它,就像縱容所有淘氣的孩子,直到它越來越大了,再也沒法盤在鮫人纖細的脖頸上。

首領就會把它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用纖纖玉指撫摸著它頭部的鱗片。

它最喜歡聽首領唱歌。首領的聲音空靈清澈,總是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每當此時,所有鮫人都會停下手上做的事情,應和首領的旋律,一起歌唱。奇詭的旋律,旋轉著升向藍紫色天空中的星河。

首領說這是他小時候聽祖輩唱的歌。首領的祖輩?首領是闕馥蛇見過最年長的存在,它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的祖輩是什麼樣的。

闕馥蛇一動腦筋就會說不出的煩躁,躁鬱得狠了,隻能用已經變得磨盤大小的腦袋去撞牆。首領抿著嘴笑,溫柔的靈力阻止了它的動作,絲絲縷縷的清涼安撫了它的躁動。

首領說他祖祖輩輩是住在外面的世界,東海?南海?不止,四海八荒都有他們的身影。但漸漸生存的地方被更強悍、更狡猾的妖給蠶食,最後出現了兩足行走的,自稱人類的生物,他們把除了自己族類的人都統稱為妖類,就像猛獸把自已身而下的所有活物叫做獵物一樣。

渾身都是寶貝卻無法自保的鮫人就像身上帶著千金獨自招搖過市的孩童一樣,招致了災禍。

鮫人被各方勢力獵殺,最後鮫人的祖輩耗儘了全族的妖力,構建了秘境。首領當時是族裡最小的成魚,最大的孩子,他被自己的母親溫柔敦促著,帶著數不清的小魚弟弟妹妹,躲進了秘境。

入口合起的一瞬間門,時間門像拉絲的糖。

他看見了戰火紛飛,看見了貫穿母親胸口的箭矢,看見了成了年的族人彙合在一起,柔和的靈力泛著光,試圖在入口關閉之前隱去秘境的氣息。

首領每次說到這裡,臉上都會流下圓潤的珠子,然後他會輕輕一歎,勾著嘴角說,“失態。”

他已經沒有長輩了。他就是這裡所有孩子們的長輩。

本來日子就應該這麼過去,直到秘境的妖力用完。但還遠得很,遠到比闕馥蛇身上鱗片數量還多的年份過去也不會耗儘。

直到有一天,強橫的力量破開秘境。闕馥蛇看見了好幾個兩隻腿的人。它一開始還以為是化形的鮫人在玩耍,但和鮫人柔軟的氣質不同,那些人身上有血和鐵的氣息。闕馥蛇不喜歡,它打了個噴嚏,花香味的涎水噴射出來。

首領一下子推開它的腦袋,猛然站起來。

“爾等意欲何為?”它第一次聽首領這麼講話。生硬的,很緊繃,像是從胸腔深處迸發出的恐懼和勇敢。

那些人沒有搭理首領,隻在互相交談。

“這裡不錯。”

“適合小輩曆練。”

“隻是...還有些鮫人在。”有些目光落到它和首領身上,沉沉的。

“又無所謂,鮫人又不傷人。”有人聳聳肩,縱身而下,掐住首領的臉頰,不禁流露出驚豔的眼神,“真好看啊。”

隨後他的眼神向下遊移,眼睛慢慢眯起來停留在首領光潔的胸膛上,“隻可惜是個公的...”

闕馥蛇暴怒,磨盤般大小的腦袋撞向那個人。

它從小被教導不可張嘴傷人,直到那天都遵守著首領的教誨。

那人被猝不及防撞了一下,細長的三角眼裡滿是惱怒,“混賬畜生...!”隨後一隻鷹爪一樣的手朝它伸來。

這是它第一次感受到讓人疼痛的靈力,它一直以為世間門力量都是鮫人那樣的溫柔清涼的妖力,讓人舒服的。

它被遠遠打飛出去,撞碎了大理石地磚,簌簌地落進水裡。疼痛讓它恍惚,本來就不好用的腦子像漿糊一樣,攪也攪不動。

站在天上最中間門的人垂著眼睛看著底下的鬨劇,不耐煩地撚了撚自己的胡子,“彆鬨了。誰讓你殺了?還以為是上古時期這麼大手大腳?”

“快些布陣,把它們身上的妖力和修為逼出來。”

隨後的事情闕馥蛇也記不清了,隻記得天地崩摧,星河倒轉,暗金色的線條纏繞上夜空,再如漫天火雨一樣射向每一個驚恐的、柔軟的鮫人。

濃鬱的妖力被金線絞出,升騰翻卷向天空。

闕馥蛇呼吸突然順暢起來,啊啊,原來以前是這樣的。原來妖氣已經被耗了好多好多,原來妖氣充盈的時候呼吸是這麼輕鬆。

原來...這個秘境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鮫人首領不會攻擊術法,他隻能徒勞地掙紮著,試圖護住每一個逐漸變小的族人,絕望地看著他們境界不斷跌落,最後變成一條條在地上翻騰跳躍的淡藍色小魚。

那些人早就離開了,他們很忙,沒時間門去旁觀這出屬於鮫人的悲劇。

闕馥蛇動起來了。

它和鮫人不同,它沒有高貴的血脈,本身就是生於草木泥土最卑劣的地方。

最低賤,因此生命力也最強大。

雜草嘛,本來就是野火也燒不儘的,咬著牙站起來的。

它遊過首領身邊,俯下大腦袋含住小魚,小心不咽口水,還要當心喉管裡細細密密勾著倒刺的牙齒不要劃破小魚精致脆弱的大尾巴。

它一趟又一趟,遊過破碎的地面,把小魚送進淺海,隨後回頭再去下一趟。

遊著遊著,小魚在它嘴裡不受控製散出的妖力被它不自覺的吞食,它漸漸變大了,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

它能夠張大嘴,運送修為較高的還沒來得及退化回小魚的鮫人,將他們送去淺海。還保留著人形的鮫人會哭,臉上掉下來一顆顆潤潤的珠子。被放進淺海以後,他們會互相依偎著,互相撫摸著臉頰,一起掉珠子,打著旋兒落進海底。

闕馥蛇不懂,為什麼要落珠子。它就不會掉珠子,它隻會腦袋痛。

最後,還剩下修為最高的首領。

他還勉強保持著人形,躺在地面上,銀白色的長發打著卷鋪散開來,同色的睫毛顫動著,藍紫的眼睛看著天光,分不清這是倒影還是瞳色。

他沒有掉珠子。

見闕馥蛇來了,首領吃力地抬手,阻止它張嘴把自己吞進去。闕馥蛇不解地盯著他,黃色的豎瞳一眨不眨。隨後它低下頭,乖順地把大腦袋擱在他的身側,發出“轟隆”一聲,激起好多塵土和碎石。

首領笑著咳嗽起來,把手搭在它的頭上。他側過臉,溫柔的眸子凝視著它。闕馥蛇在天空般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肮臟的,卑賤的黑色,躺在著漂亮高貴的銀色邊上簡直就是褻瀆。但它固執地沒有挪開,還是和首領對視。

“唉...就剩你了啊。”首領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一直想保護好我的家人,最後竟然還是你替我做的。”

“母親,我果然是個沒用的孩子。”他看著闕馥蛇,又好像沒在看他。

“...你..你不是。”闕馥蛇嘶嘶地開口了,這是它第一次講話。

首領一愣,隨後笑起來,臉上出現兩個柔軟的梨渦,“謝謝你。”

“今天,我想任性一回。”他絮絮地說道,妖力不受控製從他身上溢出,也不管闕馥蛇能不能聽懂,“我不要去海裡。”

“好。”闕馥蛇應道。

首領孩子氣地笑了,清涼舒適的靈力從他手上傳來,鎮靜了闕馥蛇悶悶作痛的腦仁,“我要把我所有的妖力都給你,一點都不留給彆人。”

“好。”

“你把眼睛閉上。”首領命令道。

闕馥蛇乖順地閉上了眼。濃鬱的妖力沒入腦海,然後流轉途徑它的身體。它終日混沌的大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就像蒙著霧氣的世界撤掉了薄紗。

它覺得悲傷。

悲傷是什麼?悲傷就是跑不快,就是冷,就是刻骨銘心的孤獨。

再也沒有人會摸他的頭了。

良久,它再睜開眼,面前隻剩一小灘銀藍色的水跡,中間門一顆瑩潤的小珠子,映著夢幻的天光。

闕馥蛇嚎啕大哭起來,冷血動物沒有眼淚,它也哭不出珠子,隻能無聲地嘶吼。它把自己巨大的身軀浸在淺海裡面,邊上親昵地貼著許多小魚。

星海底部現在已經不是細膩的白沙,而是大大小小的珠子,瑩潤生輝。

它眷戀地把頭顱枕在海底,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來的時候,就是秘境大門再次被強製從秘境外開啟。

狂怒與被奪走親人的委屈擰成一股粗韌的繩,死死攥住它的心臟,無數眼珠伴隨著劇痛從它身上綻開,它死死盯著那道啟封的門。

“不管是誰。”它想,“都不允許再次傷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