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謝映連忙喊住宋思堯, 但顯然沒什麼用,他深一腳淺一腳往楊柳那裡跑,脆弱的凡人身軀立馬被魔氣侵染出了深深淺淺的斑點, 看起來極度可怖。
“楊柳!”他用力喊著,幾步就跑到了巨狼的身前。
巨狼猛地低頭看他,鬼火般的狼瞳幾乎有拳頭大小,冷冷地盯著他,眼角有魔息抑製不住往外淌。
它警告性地呲出了牙, 涎水含著魔氣, 重重砸在宋思堯的腳面上,鞋面立刻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謝映下頜繃得很緊, 巨狼現在看上去並沒有要攻擊人的意思,隻是極度煩躁地喘氣。他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刺激了它的狂性, 反而害了宋思堯。
他隻好放輕呼吸,輕手輕腳走到葉韶和曲泠邊上。
葉韶仰頭看他,剛要說話, 腦袋就被曲泠的手一按, 被迫埋回了曲泠的胸前。
她聽見謝映很克製地深呼吸一口氣。
就像以前班主任每次怒吼前的蓄力一樣。
葉韶下意識地揪住曲泠的衣服, 準備迎接老父親憤怒的狂風暴雨。
然後她聽見謝映蹲跪下來,壓著聲音問曲泠, “你的傷還能撐嗎?”
曲泠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還...就還可以吧。”曲泠說, 聲音聽起來相當不自然。
“棠月沒來。”謝映說,“我幫你應急處理一下。”
他一邊說話,一邊緊緊地盯著巨狼,動作飛快地從儲物袋裡摸出傷藥。
“我自己來就好。”曲泠說,冷白的耳廓有些泛紅, 他又變回了那個有些傲嬌的少年。
謝映“嘖”了一聲,把繃帶和藥塞給他,沒在這裡和他多糾纏。
隨後,他將視線挪向暗中觀察探出一雙杏眼的葉韶。
趕在謝映開口之前,葉韶先舉手,“我很好。”
謝映從上到下掃過葉韶一遍,冷哼一聲,“我看你是好得很。”
葉韶:?
那種要挨打的預感怎麼變強了。
“楊柳...”宋思堯說,他的目光有些渙散,好像在看眼前的巨狼,又好像是在看什麼更遙遠的東西,“你是楊柳,我想起來了。”
“他知道了?”葉韶很小聲地問謝映,曲泠把小臂遞給她,葉韶很順手幫他按住繃帶一端,方便他動作。
謝映搖頭,“不像。”
巨狼喉頭滾動著威脅的吼聲,它暴躁地拿著前爪刨著地面,用鼻子去頂宋思堯。
它其實沒有用太多力,奈何體型差距太大,宋思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謝映下意識沸宵出鞘半寸,整個人身軀繃緊像蓄勢待發的箭。
橫裡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謝映的小臂,硬生生將他扯在了原地。
“再看看。”曲泠說。
葉韶瞳孔地震,兄弟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自己裝凡人的設定了啊!
然而曲泠並沒有接收到葉韶的瘋狂暗示,而是壓著眉眼很專心地看著巨狼。
葉韶伸手去拽曲泠的袖子,曲泠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還很安撫性地用食指撓了撓她的手心。
葉韶:。
受不了了,想打人。
摔了個屁股墩的宋思堯很執著地伸手,抱住了巨狼的鼻頭。
巨狼很震撼地打了個響鼻,一雙妖瞳有幾分茫然地看向葉韶,葉韶也很茫然地朝她攤手。
忍不住了,想一拳打爆這個世界。
人和妖在某種情況下達成了心靈互通。
然而宋思堯本人並沒有感知到這奇特的氣氛,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巨狼頰邊粗硬的狼毛。
“你真的是楊柳。”俊朗如江南書生的青年聲音微顫,他緩緩地,把自己的臉頰貼上了綴滿魔息的皮毛。
“母親。”他說。
下一秒,一切蛛絲馬跡都被串起,葉韶恍然大悟。
原來,宋思堯一直懷念著的那位將她養大成人的慈母,竟然就是楊柳。
“對不起...”他眼中含淚,手摸上楊柳身上的傷痕,“我沒有認出您。”
楊柳很煩躁地後退了幾步,一鼻子把他拱開,“你快滾!”
身上的魔息翻湧,原本被洗星劍壓製住的魔氣再次亂竄起來,它眼角一陣陣泛紅,“和你沒有關係!”
“我不是你的母親!”
它隻是喜歡小孩子而已,聰明些,健康些,漂亮些...
然而它養育大的孩子回到了山林,卻為了屠戮自己彆的孩子們的村民,將矛頭指向了它。
他手底的那一道深深的劃痕,就是他留下的傑作。
它好恨。
如毒汁般的恨意在心裡盤旋,但是它又無可避免地想起宋思堯小時候的樣子,也是這麼白白軟軟的小團子,坐在樹叢裡摟著黑熊崽子的脖頸,兩個幼崽都昏昏欲睡。
黑熊崽子皮糙肉厚,人類幼崽不然,嫩生生的腿腳被蚊子咬得全是紅包,卻還傻樂地朝它笑。
“回家啦,楊柳。”
“楊柳,楊柳。”
“等我長大了,”束發的前一天,宋思堯坐在樹葉鋪成的小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楊柳,“我要保護你!多掙錢,讓你住大房子!”
楊柳笑,隨後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宋思堯的眉心,少年眼睫變得沉重,昏昏欲睡地合攏。
在滑入黑甜夢境之前,他困倦地嘟囔著,“母親...”
楊柳手一頓,然後忍不住微笑起來,“我哪裡是你的母親。”
她沒有奶水,沒有人類溫柔細致的手指,她的指甲多少次不慎劃破小孩細嫩的肌膚,她隻能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去養育他們。
“你要回去你該去的地方。”楊柳深深地望著宋思堯,一刻也不舍得挪開,“和你的族人在一起。”
她取走了他的記憶。
次日,過往一片空白的少年在江城街道邊醒來,懵懵懂懂地回到了人類的世界。
誰知道再見,竟是他站在殺死她孩子們的村民隊伍最前面,拿著火把和武器警覺地望著它,像是望著什麼不通人性的怪物。
...
是了。
她是教過他的。
無論他如何厭惡爭鬥,永遠要為了保護族人,拿起自己的武器。
那矛,還是她教他怎麼綁出來比較結實的呢。
“你快滾!”魔息激發了無限的戾氣,楊柳用儘全身力量克製住自己撕咬什麼東西的衝動,朝著宋思堯咆哮著。
濃血混合著魔氣,如雨點般從它眼角落下,燙在宋思堯身上。
青年的皮肉早已被魔氣灼傷,看上去慘不忍睹,唯有一雙水墨畫般的眼睛溫柔明亮。
他堅定地抱住楊柳的脖子。
魔氣奔湧進他的軀體,肆意掠奪著他的生命。
人類確實脆弱,沒有尖銳的爪牙,沒有堅實的皮毛。
但是又有著柔韌到不可思議的懷抱。
“我不走,”他說,“母親,您彆趕我走了。”
他也在哭,淚水從腐朽成漆黑的面部滑下,落進楊柳的頸毛。
“讓我陪著您。”
下一秒,空氣中傳來尖嘯。
竟是所有魔氣都被楊柳吞入了體內。
無數魔息在巨狼身體裡翻湧著,將她軀體撐出可怖的鼓包,肌肉撕裂骨骼折斷的聲音不絕於耳。
它用力俯下身子,屏息壓抑著想要逃逸的魔氣,滿是血絲的妖瞳看向曲泠。
最柔軟的腹部,保護著它已經失去氣息的,屬於人類的孩子。
“知道了。”曲泠說。
下一秒,他一把拉起葉韶,幾步衝向楊柳。
葉韶嚇了一跳,沒等她反應過來,手中已經被塞進了洗星劍柄。
“再試一次。”曲泠壓低聲音,“做不到也沒有關係。”
隨後他帶著葉韶的手,用力將劍捅入楊柳的後頸處!
劍刃與骨骼摩擦發出的聲音讓葉韶頭皮發麻,心裡一陣陣發顫。
“妖這樣是死不掉的。”曲泠在她耳邊輕笑,聲音裡帶了點不知名的興奮,“把魔氣分出來。”
這是她應該面對的難度嗎!奈何箭在弦上,劍都已經卡在脊椎骨裡了,葉韶不得不強迫自己進入那種沉靜的狀態,審視著楊柳身上的魔息。
漆黑的,扭曲的,陰鬱的魔息,纏繞著一顆鮮紅跳動著的心臟。
“隻管去做,”曲泠的聲音像是穿過厚厚的湖水,傳到葉韶耳邊,“彆的交給我。”
葉韶一咬牙。
洗星劍光亮起,她硬生生從一身腐朽血肉之中,剖出一顆溫熱跳動著的心臟。
它是如此美麗如此乾淨,粘稠的魔氣都無法將它汙染半分。
下一個瞬間,曲泠單手環著她,另一隻手結了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法印。
嘩啦。
山風吹過樹林的聲音。
嘩啦。
越來越近了,那山風裡,卻像是有著更多細微、交疊著的呼喚。
“山神——”
“楊柳——”
“母親——母親——”
星星點點的呼喊聲隨著風被帶過來,吹入了魔氣深處。
淡金色的光芒從無蹤林貧瘠的土地裡升起,那是山林的力量,如螢火般聚集在了心臟的邊上。
“母親...”那光芒也喚醒了宋思堯,他緩緩張開眼,也許看見了,也許沒看見。
他抬起手,落在了淡金色的皮毛之上。
“楊柳。”曲泠說,他背對著謝映,眉宇間妖紋肆意浮現。
青丘的妖力在他身後浮動,隱隱呈現出如山海般的威壓。
“以此地之靈,塑爾之魂魄。”
“縛於無蹤,以鎮山林。”
“——可受?”
金色的巨狼盯了他一會,低頭舔了一口宋思堯的臉,緩緩跪下前肢。
“楊柳受命。”
下一秒,澎湃的妖力噴湧而出,千萬絲線將巨狼的輪廓一點點凝實。
每一根絲線的彼端,都是她救助過的孩子、施以援手過的村民,都是呼喚她回來的靈魂。
她成為了真正的山神。
楊柳重新獲得身軀的瞬間,曲泠力竭從半空中掉下,葉韶無比艱難地撈了他一把,兩人狼狽地摔在地上。
曲泠抬臂遮住臉,劇烈地喘息著,像一個壞掉的風箱。
“老婆...”葉韶心如擂鼓,她想去碰曲泠,但又怕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那裡手足無措。
曲泠一把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一顆心臟劇烈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