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魔氣困得逼仄的空間裡, 魔氣被吸入楊柳體內,發出讓人牙酸的尖嘯聲。
巨狼趴伏在地上,身上深深淺淺的傷痕就像是翕張的口, 將魔氣儘數吞咽下去,融入骨骼肌理。
葉韶張了張嘴, 想要說什麼話,又合上了嘴。
這是楊柳自己的決定, 她無從置喙。
“她拜托我在這裡守著她。”曲泠終於神不知鬼不覺把葉韶抱到懷裡,很舒服地把自己下巴擱在她肩上,“如果她要是提前入魔失去理智了, 我就把她殺掉。”
他伸手去撚葉韶耳側的銀葉子玩,“阿音,你來得正好。”
剛剛他差點就要把楊柳殺掉了。
耳墜被人這麼捏著,葉韶儘量忽略掉那種不合時宜的酥麻, “好好說話,彆動手動腳。”
曲泠側頭親了她一口, 畢竟沒說不能動嘴。
葉韶:。
明明先前還想他想得不行, 現在又好想揍他。
察覺到葉韶握緊的拳頭,曲泠輕笑一聲, 沾著血的長指輕易把她的拳頭掰開, 將自己的手指擠進去,和她十指相扣。
葉韶腦子嗡嗡的。
周遭魔氣被楊柳吸進去了, 於是這塊地方的魔氣比外側的魔氣還要稀薄一些。
曲泠抱著她, 很沒有坐相地席地而坐。
葉韶的脊背貼著他的胸膛,能聽見他的心跳從剛剛暴雨般的激烈慢慢平穩下來,現在甚至有些懶洋洋的,心不在焉地玩著她的發尾。
動作間將血弄得她全身都是, 葉韶有點懷疑他是故意的。
“留不下味道的。”葉韶說,滑膩血跡抹在頸後,漸漸乾燥時有些發癢,她不自在地轉了轉脖子,“我會洗澡。”
曲泠很遺憾地“啊”了一聲。
葉韶默了默。
隨後看了眼面露痛苦之色的楊柳,很小聲地問曲泠,“那咱們就這麼看著啊?”
曲泠顯然在想彆的事情,葉韶問了第二次,他才回過神來,“嗯。”
然後低下頭親親葉韶發頂,“你怎麼用破布條子紮頭發?”
葉韶呆住,她錯愕回頭。
他怎麼這麼平靜?
葉韶自認自己不是同情心很強烈的人,但是眼前楊柳甘願入魔來護住山林所有生靈平安。
——即便山林的居民分食了她視若珍寶的孩子們。
她忍不住想落淚。
而曲泠的語氣就像是在看彆人吃飯喝水一樣。
暗金色眸子微微彎著,曲泠對葉韶終於把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很滿意,低頭想要親她。
被葉韶一把捂住他的嘴。
她微微皺起眉,“你不覺得心裡不舒服嗎?”
曲泠也擰了下眉,隨後舒展開來,“不會啊。”
漂亮的妖瞳彎著,他笑得乾淨清爽,儘管臉側還有未搽乾淨的血跡。
“這是楊柳的選擇。”
葉韶心裡一陣陣發顫,她說不清楚自己的戰栗來源於哪裡,“可是...”
“阿音?”曲泠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甚至屏住了呼吸,很認真地觀察她的神色,“你真的沒有受傷嗎?”
“你要是不舒服我就先送你回去,”曲泠說,“我看她還能再撐會兒。”
葉韶面色一白。
她知道自己的不舒服來源於哪裡了。
葉韶抬手摸上曲泠胸口,少年心跳平穩有力。
“你...”她聲音發澀,“你為什麼...”
無動於衷呢?
妖瞳困惑地看著她。
曲泠不明白葉韶的意思,慢慢地重複了一遍葉韶的話,“什麼為什麼?”
頂著曲泠專注的目光,葉韶一顆心像是緩慢地被浸入涼水裡一般。
她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麼說。
“阿音?”曲泠捏住葉韶下巴,讓她無法躲開他的視線。
見葉韶彆開眼睛,曲泠眸光暗了暗,隨即軟下聲音,討好一般用鼻子蹭葉韶的鼻尖,“怎麼了嘛。”
好像她的情緒問題就是現在的頭等大事一般。
葉韶本能地想避開這種灼熱的注視,但是她不能。
她捧住了曲泠的臉,克製住自己聲音裡細微的顫抖,“你不為她覺得難過嗎?為什麼?”
“不啊。”曲泠說,隨後他想了想,很真誠地問葉韶,“你難過嗎?”
葉韶點了點頭。
“不要這樣。”曲泠說,他親昵地吻了下她不自覺濡濕的眼睫,“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他笨拙地安慰她,“楊柳自己許下了誓言。”
“有機會兌現,是很開心的事情。”
葉韶說不出話來,曲泠摸摸她的臉,語氣像是安撫,“她很高興的。”
暗金色的眸子像是某種無機質的寶石,裡面的情緒乾淨純粹,純粹到葉韶渾身發冷。
此時此刻,葉韶再次清晰地意識到了。
曲泠不是人類。
他是有著與她所熟知的世俗規則完全不同認知的妖。
誓言淩駕於一切之上,因此誕生了執著乃至偏執的性格底色,甚至被世人所忌憚避諱。
妖族重諾。
從來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無數妖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證實的鐵律。
“你還想接著呆在這裡嗎?”曲泠問。
獲得葉韶肯定的回複後,曲泠把她抱抱好,蹭著她的頸窩撒嬌,“阿音,我好痛哦。”
他牽著葉韶的手,讓她去摸自己的傷口。
葉韶小心翼翼去摸,發覺他的傷口邊緣滾燙,沾了血的衣料已經乾涸發硬。
“要不要緊?”葉韶問。
曲泠觀察了一下葉韶的表情,果斷道,“相當要緊。”
“特彆痛,”他一本正經地說,“要親親才能好。”
葉韶:。
她懶得理他,把臉埋進他的胸口,努力忽略魔氣洶湧進入楊柳體內的聲音。
對於妖而言,踐行承諾哪怕要經受痛苦,那也是甘之如飴的。
但人類不是,人類習慣於曖昧和權衡,即便是所謂諾言,多少也會給自己留下三分回旋的餘地。
很不幸,這就是人類。
曲泠伸手去玩葉韶的頭發,很無聊地看著楊柳防止她再次入魔,突然開口問葉韶,“你會不會覺得熱?我在林子裡看有些山桃長得特彆好,回去路上我摘點兒,浸在河水裡涼了比較好吃。”
葉韶搖搖頭,曲泠乾脆把她充作發帶的布條取下來,慢慢地給她編辮子。
“阿音。”葉韶聽見曲泠很輕地喊她,“你希望我為她感到難過嗎?”
葉韶想了想,點點頭,“嗯。”
曲泠手上動作不自覺地加重,葉韶頭發被扯了一下,輕輕叫了一聲。
他連忙放輕動作。
“為什麼?”曲泠問。
他總算明白葉韶為什麼在情緒低沉,但是這個認知讓他不悅地抿唇。
“為什麼?”他又問了一次,“我隻關注你不好麼?”
為什麼要讓他去在意彆人?換作是他,當葉韶把注意力轉到彆人身上的時候,他嫉妒地都要發瘋。
她居然還在要求他去關注彆的人。
果然還是因為她並不夠喜歡他。
阿音慣會花言巧語,五分的愛能被她說出五十分來,哄得他找不著北。
其實問題也不大,隻要她一直待在他身邊,這些哄人的話隻能對著他來說。
“不是的!”葉韶及時打斷了曲泠越發危險的思路,“曲泠。我隻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她回頭看曲泠,漆黑杏眼圓溜溜的,像一隻機警的貓。
“這個世界上的情緒,除了愛與恨。”葉韶說,“還有很多,比如物傷其類的同情,看了就煩的嫌棄,求而不得的不甘...”
即便對於妖而言,遵守承諾是頭等大事,但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眼前死去,也不應該無動於衷。
曲泠不是這樣的狐狸。
畢竟他當時看不得隻有一面之緣還反複對他出言不遜的葉韶死去,當即對她伸出援手。
可是如今少年心跳平穩,看著楊柳吞噬魔氣,在邊上坐得像個局外人一樣。
甚至還有心思惦記她會不會太熱。
“啊。”曲泠愣了下,隨後笑起來,撥弄了一下葉韶的劉海,“是這樣的。”
“已經給了你。”暗金色的眸子像是蜜糖,溫柔繾綣地望著她,“就沒有多餘的分給彆人了。”
妖族的情緒濃烈混沌,但一旦交付於某人,其餘的事物對它們而言就沒有這麼重要了。
隻是無關緊要的背景板而已,用來盛放這個世界唯一的鮮活。
曲泠看著葉韶,少女臉色有些發白,眸子又黑又亮,穿著嫩綠色的夏衫,像一株新芽一般倚在他身上。
於是他將自己的血抹在了她臉側,葉韶沒有往後躲,依舊直勾勾地盯著他。
“沒關係的。”曲泠說,“等我為青丘複了仇,就把全部都給你。”
葉韶默了默。
少年專注灼熱的視線落在葉韶臉上,尾音帶笑,“怎麼了,阿音?”
他把手放在了葉韶的頸側,按在她跳動著的血管之上,“怎麼心跳得這麼快?”
“不會在害怕吧。”曲泠說,他微微眯起眼,隨後又笑起來,“怕了也沒用。”
“你答應過我的。”尖銳犬牙咧出來,他的眸子很亮,像夜星。
葉韶回抱住他,“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瘋掉了。
明明那裡有個會說話的妖快死掉了,但是她卻在這裡看戲一樣觀望著這一切發生。
她能夠理解,卻又無法理解。
但曲泠確實這樣活生生地存在著,他的骨骼是堅硬的,覆於其上的血肉肌理是滾燙的,他就是這樣一隻無法用人情去理解的獸。
獸也不需要人類的理解。
“曲泠,”葉韶說,“但是我不想讓楊柳就這樣死掉。”
眼見曲泠眸子顏色暗下來,葉韶連忙捧住他的臉,“她喝過你的滿月酒。”
曲泠的青丘已經被魔氣給淹沒,哪怕是再久遠的舊相識,葉韶也想幫他留下他與這個世界的聯係。
“你可以隻有我。”葉韶說,“但我想要你有更多的體驗。”
人間紅塵遠遠不止愛恨,她要帶著他一一嘗遍。
——“楊柳!”
突然,身後的魔氣被燃著火的劍意劈開,謝映還沒來得及停住長劍,宋思堯就從上面跳下來,跌跌撞撞跑向被魔息纏繞著的巨狼。
“楊柳!”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