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節在即, 安城卻萬民齊喑。
冰雪之中,白鶴道士、枯鬆老僧走了一圈, 心情愈加沉重。老僧往生經誦念不止。
小孩哭得淚人兒一樣,全家大人都得了病。爹娘均喪。老祖母僅剩了一顆心臟還未曾被替換,奄奄一息。昔日還算富足之家,家徒四壁。
婦人呆坐門扉內,門後是她年少恩愛過,卻已經形如死者,口鼻溢出泥沙的丈夫。她喃喃地請求他原諒, 她要改嫁了。
有人病如骷髏,隻剩了半幅內臟, 起不來身, 卻拉著白鶴道士的衣裳, 苦苦哀求:我一條爛命, 沒了就沒了。道長, 請您告訴朱家, 千萬不要賣我的兒女,我開春就去做工,就去給賣苦力......
僧道二人回到朱家, 抬頭看見高門新鮮的紅漆, 好似滴流的血。鎮邪的石獅子, 像張牙的惡獸。
李秀麗、黃鼠狼已經在廂房等他們了:
“我們拿到賬本了。”
“不過在內院沒有探聽到什麼消息。朱夫人確實病了,一整天都在昏睡, 其他丫鬟婆子都一問三不知,隻說些家長裡短。”
“你們這是怎麼了?”
二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白鶴道士的英眉沒鬆開過,枯鬆老僧不停地轉動手中佛珠,似在默念心經。
白鶴道:“我們逐一訪查, 所有得過怪病之家,都曾向朱家借過印子錢。沒有得過的人家,絕大多數都沒有借過。”
“噢,你們看看賬本!我和雲真子進了他家的賬房,從暗格裡翻到。隻這小丫頭不頂事,連賬本也看不懂。”黃鼠狼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神奇地從短短毛發間抖出了幾大本的賬冊。
白鶴伸手拿過賬本,翻了翻,很快從繁複的文字間理出頭緒:“不怪雲真子道友。貧道俗家時略通庶務,這幾本帳,都是雙層賬,有明暗兩層。做賬人很內行。”
翻看間,他漸漸凝了眉宇:“明賬部分,果然是高利貸。九出十三歸,極狠的那一檔。”
他手間,賬本越翻越快,幾乎是一頁一眼:“......都對上了。這些名字,其中有一部分,已經被勾去。這幾個,已經全家死絕。這一家,隻有祖孫二人,再也還不起。小孩已經被賣走。還有一些,顯示新記上去的,是我們走訪時,剛剛借債不久,還有餘力償還的人家。”
李秀麗托著臉問:“那這就證實了吧,朱家大量發放印子錢,與地羊鬼的存在關係很深。說不定就是他們家激起了人們的情緒,導致幽世外溢,形成溢出區,誕生地羊鬼。”
白鶴沒有立即回答她。
因為他越往下翻,越觸目驚心。
他看懂了暗賬部分,雙手都微微發顫,猛地站了起來:“雲真子道友,黃道友,你們拿賬本之後,有沒有對現場另作處置?”
黃鼠狼說:“我在暗格裡放了一枚葉子,上面沾了我的......我是說迷魂術的氣味,嗅到的人都會把樹葉看成賬本,幾天之內絕對堪不破!我還給雲真子捏過的鎖也來了一記,保證熏染到位,隻以為鎖是自己壞的!”它自豪道:“我每次摸雞之後,主人家出來看,都還以為雞還在呢。”
李秀麗卻看他神色不對:“怎麼,賬本有問題?”
白鶴說:“你們要儘快把賬本送回去。朱家不簡單。這本賬,明賬是高利貸。但暗賬是大量流通不明的白銀,其中有大筆購買硫磺、硝石、木炭等物的記錄。”
黃鼠狼、枯鬆老僧都沒反應過來,李秀麗立刻道:“火、藥?”
白鶴微微頷首。他以為對方也是道士,未修煉之前,應該也嘗試煉過丹。
對於具有豐富“煉丹”經驗,甚至內部有傳承的道教人士來說,看到這些原料,立即就能明白,不奇怪。
火、藥就是誕生於道士之手。
李秀麗奇道:“他一個走商起家的士紳,買這些做什麼?我記得,大夏對這些在民間的流通管控的很嚴吧。蓄養私兵是重罪。”
在社稷圖裡,她還提出過炸山的設想,被陽春門的人否定了,給她科普了一翻大夏對火、藥管控之嚴厲。因此她印象深刻。
白鶴說:“朱夫人姓江。江家是京城望族,當今三皇子的側妃,就是江姓女。說起來,應該與朱夫人是同輩姊妹。自從前些年胡貴妃掌權朝堂之後,皇室就頗風雲詭異,幾個成年皇子避居封地。三皇子安王的封地,就在此隔壁省。”
他歎了口氣:“總之,這件事不能深究。我輩修者隻管超凡之事,不應卷入世俗之爭。”
怪不得連大夏的幽官都不管這裡的事。如果消除溢出區會傷到朱家人,並牽連背後的皇家之爭,縣、府兩級城隍,誰願意當這個出頭鳥,接這個燙手山芋?
所以朱家最後找上了他們這些不知真相的散修野道。
但,生民何辜!他們還是得硬著頭皮繼續平這個溢出區。
“行,我們把這賬冊放回去。”李秀麗一手揣起黃鼠狼:“就當不知道這什麼暗賬。”
一人一獸剛推開門,走了沒幾步,迎面就撞上了朱員外。
他揣著手,站在陰影中:“兩位大師,這是去哪?我朱家的賬本,可看舒服了?”
他沒有中迷魂術。
李秀麗瞪了黃鼠狼一眼:就這成功率,你摸雞被抓是有原因的!
她舉起手刀就要將其打昏,讓不靠譜的黃皮子再補一記迷魂術。
朱員外卻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言語真摯:“道長,你們既已知道,我願托出全部真相。我們開誠公布。”
李秀麗盯了他好一會,慢慢放下手。
朱員外走進廂房時,白鶴、枯鬆,早就聽到了門外的動靜。已經站了起來,神情嚴肅。
朱員外搶先向所有修士行了大禮,竟然跪倒在地,嗑三個響頭。
砰砰砰,抬起頭,額頭青了。
剛剛見過百姓慘狀的白鶴、枯鬆都沒有扶他。
李秀麗、黃鼠狼袖手看著。
朱員外說:“我朱豪自問平生做過許多虧心事。但隻有這一樁,確實非我所為。”
“我本是安城外小小一行腳商,慢慢經營發家,使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因略有容貌和家財,敢打敢拚,蒙嶽父母看中,竟然下嫁丹娘。我承認,我家仗著嶽家勢力,廣發放印子錢,操縱賭坊等,平生害命謀財,破家毀門眾多。”
他將發放高利貸之事都承認了。
“地羊鬼之事。我確實早就知道。
數年前,安城出現了‘怪病’,天下醫家束手無策。某日,我和丹娘夜夢城隍。城隍爺告訴我們,因我家斂財太過,民眾情感悲憤,炁凝不散,導致幽世溢出,從‘高利貸’的概念中,誕生了一類鬼怪。此即地羊鬼。地羊鬼者,嗜利,有妖術,會逐漸掏空人之五臟。就像......就像欠下印子錢的人,被我們逐漸掏空家產的過程。”
“此類鬼怪,非我們驅使。卻是從我們發放印子錢,導致痛苦者眾多,才誕生。隻要我們仍放貸一日,地羊鬼之禍,必綿延安城。”
說到這裡,朱員外——朱豪垂下眼簾,苦笑:“當年,城隍爺也問過我們,願不願意除去此怪,解除什麼‘溢出區’。隻是對我們全家的炁運有較大損害,從此再不能行此行當,還會反過來影響身體健康。我們自然是不願。”
白鶴厲聲道:“荒唐!溢出區的存在會持續破壞人間與幽世的平衡,導致幽世溢出擴大,時日若久,常年浸染在溢出區多餘的炁裡,甚至人體也可能發生異變,再也無法生活在諸表人間。幽世裡有多少怪物都是這樣來的!難道城隍沒有給你們講過這樣的常識?”
朱豪呼出一口氣:“城隍爺給我們分析過其中利害。隻是,很多時候,人活在世,銀錢卻比性命更重要。何況,我們家也經常身不由己......”
李秀麗冷笑:“你要真是這樣想,為什麼等朱緋也‘得病’了,就願意消滅鬼怪、撫平溢出區了?無非是之前地羊鬼雖然禍害,但禍害的是欠你家錢的平民百姓。現在禍害到你兒子頭上,你才知道後悔!”
“是,我是自私自利,該死。”朱豪眼圈紅了:“可緋兒是我和丹娘的獨生孩兒,是我們心頭珍寶。他是個讀書人,平時溫和善良到近乎懦弱,從不曾害過誰,連欠我家錢的那些人,他也經常替他們懇求我免利錢......緋兒又有什麼過錯?倘若老天真有眼有靈,就讓地羊鬼衝我來!為什麼卻偏偏是緋兒遭此劫難?您、您可憐可憐他......”
白鶴聽得起了三尺怒,他是出家人,又是正人君子,不會說損話,隻得長歎:“朱公子可憐,又誰來可憐那些父母雙亡、冬夜薄衣的孩子?誰來可憐恩愛儘散、生離死彆的夫婦?誰來可憐暮年喪子,凍餓交加的老人!”
朱豪膝行而前,拉住白鶴的衣裳,扯住枯鬆的佛珠:“大師,小人知錯了,知錯了!如今城隍爺等俱不在城內,緋兒的情況卻刻不容緩,請你們務必斬除鬼物,奪回他的臟腑,救他一命!我和丹娘一定會全力配合,我們的家業、產業都可以敗去,炁運損失亦無所謂,隻求緋兒活命!”
他說:“就算不為緋兒,也為了安城百姓......”
室內一片寂然。
半晌,白鶴說:“朱豪,你不配提安城百姓。”
朱豪一怔,見他們不吃軟,心念一轉,正要以賬本上的秘密,他權勢滔天的好親家來威脅。
下一刻,白鶴道:“我們早已猜到了這些。我和各位道友早已決定,無論真相如何,都會除掉此怪。”
“不是為了你跟你兒子。而是為了安城百姓,為了本表人間,儘修行者的本分。”
朱豪面上露出涕零感激,口中不斷說“諸位高義,高義,朱某慚愧......請各位儘管施為,破家亦不敢有怨言......這是我們罪有應得......”
心裡卻鬆了口氣:還是這些自詡正道,所謂的正人君子好拿捏。就算事後得罪了安王,也可以拿他們頂事,隻說這些人強行破掉了溢出區,朱家炁運大損,無法再為安王斂財......
換做縣、府城隍,肯定與那些官僚一個德行,滿口打哈哈,對此事避之不及,不肯相救緋兒。
正這時,外面有小廝過來通傳:“老爺,有京城貴客上門。”
一看見跪地的朱豪,嚇得立刻噤聲。
朱豪若無其事地站起,拍拍膝蓋上的灰,對修行者們拱手:“我已全盤托出。此後,定會誠心合作,各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儘快消滅為禍安城的地羊鬼。我有貴客臨門,先行一步,諸位請。”
便告辭離去。轉身時,面上哪裡還有剛才的哭哀痛悔唱念俱佳,竟然一派正經,還帶了絲笑意。
見他離去,修行者們卻面面相覷,心裡很不舒服,也無可奈何。當下之事,首要的,的確是消滅地羊鬼,撫平溢出區。這就需要朱家這個始作俑者配合。
遙遙地,朱家大門那邊,卻響起了說笑聲、招呼聲,來人顯然與朱家極熟。
這時,黃鼠狼卻忽然動了動鼻子,說:“咦,地羊鬼的臭味!”
李秀麗指著賬本說:“東西就在這呢,當然有味。”
黃鼠狼搖搖頭,再次嗅了嗅賬本,又朝空氣嗅了嗅,說:“不對,不對,這賬本上面的臭味,是甲鬼的。就是保護朱緋那隻。但是......”
“但一開始我們看到挖朱緋腸子的,才跟第二次的乙鬼是同一隻。”
黃鼠狼指了指那端:“外面的,是乙鬼味。”
那邊朱家的貴客走過院子,穿過走廊,與朱員外的說笑聲也清晰可聞。
“妹夫客氣了,太客氣了......”
“見過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