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顯形, 藏在富貴窩裡,正將年輕男子剖腹,尖利如刃的指甲還勾纏著血淋漓的腸子。
朱公子的母親見這一幕, 發出慘烈尖叫, 兩眼一翻, 暈了。
屋裡屋外的驚叫聲裡, 少年女冠第一個反應過來,暴喝:“孽畜!”拔地而起, 執寶劍, 刺向黃睛惡鬼。
白鶴道士離朱公子最近,女冠拔劍的同時, 他也極快抽出桃木劍,斬向惡鬼。
兩柄迅疾的劍同時刺中了惡鬼。
鬼物頃刻作青煙一縷, 朝外奔逃。
女冠、白鶴道士當即如鷂子般, 提劍疾行, 逐青煙而出。
連黃鼠狼都跳到地上, 疾步追了出去。
隻剩臉色慘白的朱公子躺在室內床上, 肚腹完好,絲毫無有被剖的痕跡。
朱員外冷汗涔涔, 快步撲到床邊,去按兒子的肚子,小腸對應的位置。喃喃:“還是軟的,還是軟的......”
“阿彌陀佛, ”落後一步的老僧說:“施主,請讓一步,貧僧要探一下貴公子的臟腑情況。”
朱員外已經猜到,這主動請纓的四個人, 應該都是真有法力的修行者,連忙讓開。
老僧眉毛雪白,垂至腰間。貌極蒼老,老到像一棵枯木,行動都顫顫巍巍。一身縫縫補補的僧袍,手上纏了長串佛珠,材質既像玉石又像檀木。
蹣跚到床畔,老僧取下一粒佛珠,將其放入朱公子口中,一按他的喉嚨,使其吞下。
甫一吞入,佛珠綻毫光,他的肚腹霎時清透見底,像是琉璃水晶,皮肉之下的五臟六腑,清晰可見。
眾目睽睽,皆見,朱公子的體內,其心臟被替換成了石頭,其肺腑是一團黏土,其餘臟器非木便石或者泥土,唯一保住的隻有小腸。
怨不得會醫的術士,直呼“空皮囊”、“活死人”。臟腑皆石頭土木,哪裡還像活人?
偏偏他的胸膛竟還在微微起伏,呼吸仍留一線,又好似生機未曾斷絕。
朱夫人好不容易醒轉,見到此情景,又雙腿一軟,萎頓在地,淚如雨下。
老僧召回佛珠,面露憐憫:“五臟皆已被替換......幸虧來得及時,卻還存一線生機。”
“生機”二字激動了朱氏夫婦。
朱夫人膝行而前,拉著僧衣,求道:“法師,若能救轉我兒,江氏願供法師生祠,日夜為您祈福!終此一生,不絕佛前香火!”
朱員外也噗通跪下:“枯鬆法師,您若能救醒我兒,朱某願舍一半家產於小金剛寺!”
法號枯鬆的老僧扶起二人,說:“令公子確實還有救。他的五臟六腑被掠去,卻還存活性,被存於某處,尚未被吞嚼殆儘,其炁尚且與他的肉身相連。固而,他身體內俱是木石泥土,卻還能有一絲活氣。想來,令公子的臟腑,被鬼物藏在了某處。但凡人不能長久不吃不喝,須得儘快將其臟腑尋回。”
朱夫人江氏驚得牙齒戰戰:“可,惡鬼要是已經被斬殺......”
正這時,女冠、白鶴道長陸續提劍而回,黃鼠狼隨在其後。
聞言,女冠說:“放心,我們沒殺它。”
朱家夫婦大喜,像捉到了救命稻草。
江氏一把捉住女冠手臂,滿眼期盼:“道長,惡鬼可是被你們收了?”
女冠搖搖頭,眉頭緊皺:“它逃了。”
白鶴道人說:“我與二位道友一路追出去,開始還有蹤跡,但是......”
一個細細尖尖若童子的聲音:“但是四面八方都一個味,炁迷成一片,它入此城,像一隻雞進了萬雞叢,哪裡輕易去找!”
朱員外低頭一看,說話的是那隻黃鼠狼。
它以後腳人立,盤起尾巴,口吐人言:“進城的時候,就覺得到處有味。隻不過你兒子房裡格外重。”
朱員外小心翼翼:“黃......黃大仙,何出此言?”
黃鼠狼攀著衣服,跳到了農婦的肩頭,盤腿坐下:“它這種鬼物獨有的臭氣彌漫全城,就說明這種鬼物在這裡盤踞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你們這裡已經要變成它的巢穴。而且,哢哢,哢哢哢......”
它又忽然不說人話了,鬆鼠一樣叫起來。趕緊用爪子扒了扒農婦的頭巾。
農婦會意,代它說話:“黃仙的喉骨煉化不久,還不能長久說人言。它老人家說,‘而且,你們城裡絕對不止一頭這樣的惡鬼。同類鬼物的氣息之間也是有區彆的。就像肥雞和肥雞之間也有不同。我乍一嗅,就嗅到了好幾道不同的臭氣’。”
白鶴道士也向朱員外拱手:“員外,貧道來省府之前,曾聽聞,這幾年來,安城人陸續得了怪病。尤其是近幾年,益發泛濫,府內其他縣也有類似症狀出現。得這種病的人,開始是食量驟減,再是絕了胃口,食水不進。到後面,晝夜不眠。最後突然死去。遺骸則沉重若灌沙石,口鼻溢土。天下有名有姓的醫生曾鹹集安城,都看不出所以然來。最後,來了一位有扁鵲、華佗再世之稱的神醫,他診斷之後,卻說:‘空囊之症,此非醫家之事,應召神鬼斷之’。”
“貧道接了請帖來安城,並非貪圖金銀,正為了此樁奇聞。我看貴公子的症狀,與傳說中安城的怪病一模一樣。”
朱員外深歎一氣:“事到如今,也不瞞諸位。道長,你們入城時,可見了人家門前多懸喪事白幡?那都是因為怪病而死了人的人家。緋兒的病,確實不止他一人染上,也是我城中百姓的一樁心事。這怪病愈演愈烈,致使本鄉人心惶惶。年關將至,卻殊無喜氣,家家戶戶憂心病魔。實話說,那位神醫,正是我出資請的。也是自那之後,我陸續請了些神道之人,都是騙子。但想著廣撒網,總能找到一二真法力。這才廣發‘英雄帖。”
“隻是,萬萬沒想到,這困擾本鄉數年的怪病,竟然當真是鬼神作祟!而且還不止一頭!”朱員外憂鬱之色更重:“想我安城也是一方大城,省府樞紐之地。竟成了鬼窟魔穴......”
他再次跪倒:“請各位大師為我安城除此大禍!救我兒,也救全城無辜性命!”
噗通、噗通,朱員外之後,跪倒一片,朱夫人、管家、仆婦、丫鬟齊聲道:“請救全城無辜性命!”
四人一黃鼠狼,隻得答應下來,暫住朱府,直到救了朱公子性命,捉拿了城中所有鬼物。
朱夫人哀求:“道長,法師,惡鬼欲害我兒不得,萬一趁不備再來......它隱蔽身形,我們肉眼凡胎無法看見......”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李秀麗取下簪在道巾旁的艾草,晃一晃,化成一面舒卷的福字旗,遞給她:“先借你們用。你把艾旗插在你兒子的房間外,它能昭示禍福,顯形邪祟,遮掩氣息。惡鬼如果再來,到門前就會露出形容,徘徊無計,找不到你兒子。”
朱家夫婦千恩萬謝。
朱員外當即遣散了所有其他神道,將幾人以貴賓相待,安排在最好的房間,令全府如侍奉主人。
又請他們齊聚客廳,商量捉鬼事宜。
枯鬆老僧在幾人中最為年長,見多識廣,轉著佛珠:“此鬼物,讓貧僧依稀想起了年輕時聽過的一樁異聞。”
“傳說,有一種鬼物,黑面黃睛,能行妖法,用木、石、沙土來易人心肝,使人暴斃。”
“此獠喚作地羊鬼。當年我是在西南一代聽到的異聞。回憶其所描述,與今日作祟施主家的惡鬼極為相似。”
白鶴道士說:“地羊鬼......我想起來了,我也在南詔聽到過類似的傳說。據說有鬼害人之後,被害者死在道旁,剖腹,滿肚泥沙,原來如此。當地人說,服青衣者,可以躲避此鬼。”
朱員外聽了,立即叫人去準備大量青衣,全府一人一套,先給他朱夫人和“緋兒”換一套。
忙問:“怎麼尋覓捉拿地羊鬼呢?”
枯鬆老僧、白鶴道士都沉吟不語。
黃鼠狼卻睜著黑豆眼:“我可以一家一家嗅過去。凡是味道特彆濃重的人家,一定藏了,或者至少是近距離接觸過鬼物。”
僧、道都點頭:“這也是一種辦法。”
李秀麗也說:“我的蒲劍可以在臨近心懷惡意的妖邪時,示警,震懾邪祟,斬傷無形之鬼。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邊跟著黃道友挨家去嗅,一邊跟著我逐戶去找。”
朱員外大喜:“就按雲真子道長說的辦!”
當日黃昏,四人一黃鼠狼就分了兩路,黃鼠狼與白鶴道士一起往東走,李秀麗跟枯鬆老僧往西走,最後彙合於朱家門前。若無所得,沿南北方向,再次分兵。
朱員外讓自家的十幾個家丁,也分了兩路,拿著刀劍、鑼鼓,分彆跟著黃鼠狼、“雲真子”。
黃鼠狼不屑一顧,細聲細氣:“不夠給鬼物塞牙縫!”
朱員外笑道:“幾位大師都是外地人,不熟悉我們本城的道路、人家,也聽不大懂我們本地口音。他們既可以帶路,幫你們溝通,帶著鑼鼓,一有情況,也可以鳴鑼示警......”
卻堅持要讓家丁跟著。
但李秀麗一出來就吃了閉門羹。
她剛敲開一戶門前懸白幡的人家,說:“施主,貧道雲真子,是受人所托,前來查探安城的怪病。我們已查到,這是鬼物所為,它從朱員外家跑了出來。我們怕它為禍城池,因此冒昧打擾,想在你家找一找......”
開門的是個貧婦,看敲門的是個小道姑,開始還警惕而姑且算有耐心地聽著比較陌生的外地口音,聽到第二句話,忽然啪地一聲把門關了。
李秀麗差點被夾到手指。
她身後的朱府家丁卻見怪不怪,對她說:“雲真子道長,我們城裡人受怪病荼毒已久,大家都有點緊張,您不要見怪。”
說著,上前,用力拍門,拍得那扇木門哐當做響,搖搖欲墜,用帶著本地口音的粗嗓子吼道:“開門!我們是朱家的,道長是來救你們命的!你丈夫都被怪病害死了,你女兒說不定也會被盯上,你就不想救她?”
敲了半天,門才重新打開,貧婦不情不願,低著頭,一聲也不吭,閃開讓他們進屋了。
李秀麗提著劍,從這件破敗土屋的前屋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到後門,家丁們沒有跟著她,而是遠遠站在門邊,與貧婦說著什麼話。
寶劍毫無動靜,沒有任何異常。
她有些煩躁地用劍敲了敲牆。
這座城的空氣,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似罩在朦朦薄紗中。
這是臨時溢出區的標誌。
所以她一進安城,老早就斷定這裡必有鬼怪或者超凡現象。
一無所得,算了,下一家。
她提劍往回走,剛走到門邊,就看到跟家丁說話的貧婦,面色驟變,聲音也變大了,偶爾有幾個字“餓死也不......”“不,不借......”
她手中寶劍,驟然,劇烈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