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1 / 1)

大旱前夕, 萬姓同夢,先人作態。

而江左數郡的寺、廟、觀之中,泥胎頓作人語、彩塑霎時有靈, 眾神倏爾活轉, 均稱旱魃作祟,天下將有大難。

更有第二天, 纏綿許久的雨季戛然而止。

烈陽高照, 土地裡的濕氣蒸騰如霧,消散不見。而江河湖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下降水位。

由不得人不信。

上至權貴,下至百姓, 平時打僧罵道、一枚香油錢都要斤斤計較, 卻一時之間, 都宛如成了虔誠信徒。各地紛紛舉行盛事, 迎神娛神,以求靈驗。

而神靈果然仁慈,不斷降下教誨, 指示百姓如何去除旱魃。

安廣縣是最先響應的地方之一。

張老漢扛著鋤頭回家時,正看到村裡臨時搭建的神案上,立著一尊財神像, 供著三牲與瓜果。人聲鼎沸, 附近同姓的幾村的人,都聚集在此。

領頭的是大戶。

他家那天出殯, 親娘屍生白毛,親爹死而大笑。他全家嚇得屁滾尿流,跑得飛快,以為自家要遭遇不祥, 遂不惜出大錢,遍拜眾神以求平安。

故而,在神祗們降下靈驗之後,大戶家也最為高興,到處宣揚,自家是最早打動眾神的虔誠信徒之一。

於是,在最近迎神祭神的各種盛會裡,尤其是在張家村等附近幾個村的祭神儀式上,他家搖身一變,成了主持祭祀儀式的財神廟祝,幾乎是說一不二。

連他那個六歲的、流鼻涕的呆兒子,都當上了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戶帶著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兒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眾最前方,臉上塗著油彩,於神案前振臂疾呼:“財神爺,請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導我等鏟除旱魃的辦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鄉黨之害!”

眾人俯拜,跟著一起喊道:“請您明示!”

呼聲中,那泥胎,一雙點漆木眼,忽然活了過來,化為人類的肉眼,在泥面上轉動。

隨後,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戶,財神開了口:

【旱魃分化無數,並不僅有一隻。它們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於墳塋之間。墳上若生白須絲蘿,掘之,可見不朽之白毛屍。此即旱魃借屍藏身。】

【張家村,即有一隻。另一隻正在誕生。】

【速去挖墳掘屍,毀其心臟,即可除去旱魃。】

聞言,眾人的許多隻眼睛,卻刷地一齊看向了大戶。

大戶略含飄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張家村。

墳墓。

白毛屍。

說的不是大戶家的老娘,又能是誰?

大戶家的這點事,如今可是先被張老漢,再是被他們家,尤其是他們自己給自家臉上貼金的時候,宣揚的省府皆知!

現在,財神爺親口說,大戶家的那老母屍骸,長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體!

這時候,他能說出拒絕的話嗎?

那他家這些日子以來,自詡是神前第一家,到處說要帶頭剿滅旱魃的話,豈不是都自打臉?

眾目睽睽之下,在鄉民們懷疑的目光中,大戶青著臉,耷拉著眉眼,連連向眾人作揖,半晌,才說:“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老母死後,竟被旱魃附屍!百善孝為先,為人子、吾不忍損害遺骸,但亦不忍坐視生靈塗炭,請眾鄉親自便!我家回避之!”

夠狠!包括張老漢在內,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想,連自家老父母的屍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橫財、放印子發家的大戶!

大戶說完,果然領著全家都避了。

村民們則壯著膽子,在村長的帶領下,扛著鋤頭、拿著鏟子,前去鏟除旱魃。

他們摸到了大戶家的祖宗墳頭。

天上烈陽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蘿都爬到了墳碑上,幾日下來,土地都乾裂了,水位飛快下降,這些植物卻一點兒沒蔫。

一個村民嘀咕:“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長這麼旺?”

當時,大戶家挖開墳墓,準備合葬時,卻見異像,當場嚇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屍首暴露荒野。

兩日之後,看屍骸沒有異動,才小心翼翼地跑回來,將兩具棺材合上,連土都不敢多掘幾鏟,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淺,很快,村民們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後退幾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纏滿了白毛,密密麻麻地,還蠕動著,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剛葬入沒幾天的張大戶老爹的棺材,也開始從縫隙裡爬出白毛。

再晚來一天,張大戶老爹估計也要變成“旱魃”了。

三個膽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著雙腿,撬開棺材板,看到了棺材裡躺著的屍首。

女屍肌膚發青,十幾年未朽,宛如生時。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長到了三寸。

男屍的軀體也冒了一層茸茸的透明發白的毛。

仔細觀察,才會發現,兩屍的心臟位置,白絲虯結,似纏了繭子。

一村民想起財神爺的囑咐,狠狠心,抬起鐵鍬,對準繭子,舉高、鏟下!

“砰”一悶聲,觸及肌膚,卻像是鏟到了木頭上,彈得鐵鍬脫手。

上邊忙有人遞過來斧子,不知劈了幾下,才總算將心臟位置的繭子劈碎。

劈碎瞬間,異變陡升。

繭子中忽地猛躥出一團火焰。

火焰沾到白毛,便迅速燃燒起來,怒漲一尺。

很快,兩具屍骸都裹在了熊熊大火中,以一種超乎尋常的速度化作焦炭、灰燼。其身上的白毛,在火中扭曲、顫抖、似活物一般無聲哀鳴。

三村民避之不及,也被火焰沾裹。

他們慘叫一聲,準備打滾滅火,才嚎了一聲,卻發現周身並無半點灼痛。

火焰明明燒著,但他們的肌膚、頭發、衣服,都安然無恙。

等村民們回過神,隻幾個呼吸,那兩具長出白毛的女屍、男屍,已經在火中蕩然無存。並無焦骨存留,原地隻剩下一些焦灰。

當兩具白毛屍徹底化作火中焦灰時,陽光忽然黯淡,天空被烏雲所遮蔽,空氣迅速地濕潤起來。牛毛般的雨絲飄落,打濕了人們的臉頰。

下雨了。

接觸到雨水的一刹,以奇異的速度消滅了兩具“旱魃”的火焰,頃刻熄滅。

“財神爺說的都是真的!”村民們興奮不可遏,歡呼起來,面上閃出狂熱。

張家村滾起烏雲,飄起雨絲的時候,菱角正和小夥伴們告了彆,他們也都很興奮,又強壓住,拿喬,小孩子們在心裡一起憋了個秘密,不打算告訴任何大人。

拿著荷花,抱著蓮蓬,菱角連蹦帶跳地跑回家。

跑了沒幾步,牛毛雨絲潤濕了紅粉花瓣。

跑到家門時,雨已經停了,凝作荷上的露珠。

菱角一開門,一頭撞在了他爹張老漢身上。

張老漢揪住他:“荷花?你又跑去池塘裡鳧水?”

菱角吐了個舌頭。一點也不怕他。

他母親生他時難產去世,張老漢將兩個孩子拉扯長大,又當爹來又當媽。

偏偏,張老漢是個不著調的人。

所以,不同於彆家的老爹,他在孩子們這裡,並沒有什麼嚴父的威。

菱角說:“爹,剛剛下雨啦!不過,就下了一小會。剛好夠我從池塘到家!”

張老漢說:“準確來說,是張家村連帶附近的幾個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菱角說:“下雨啦,是不是大旱的預言不準了?神仙爺爺也會說錯?”

張老漢搖了搖頭,嘲笑似的擠弄一下眉眼:“不,是預言更準啦!神仙爺爺的話,要更頂用了!”

菱角沒聽懂。也不感興趣。

他隻顧著將摘下來的這支花房合攏,似乎沒有來得及綻開的荷花,小心翼翼地栽到自家的水缸裡。

這一天,村裡的大多數小孩,都同他一樣,做賊似的,興奮地從池塘邊帶了一支荷花回家,幾乎薅光了池塘。

不過,大人們誰也沒有在意這些光屁股娃娃。

他們在意的是,毀去旱魃後,果然下雨了。

更在意的是,這雨隻下了一刻不到,就停了。

而且,雨後的太陽,更烈了。土地乾得愈發厲害。

人們再去求告財神、送子娘娘等神靈。

眾神,都說,這是因為,旱魃並未除儘。

祂們稱,“旱魃”是一種如蝗災般的災害,一旦來臨,便是成群結隊,大規模降臨。

旱魃吸乾了所有水汽。

每消滅一隻旱魃,人間的水汽就會回還一些。但旱魃的蔓延、傳染速度極快,如果不能持續地將它們消滅,剩下的旱魃就會將水汽重新吸走。

於是,次日,財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個新的“旱魃”。

財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個家中寬裕的農民,稱其祖墳裡的祖宗,已經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則指了張家村的另外一戶,說其先人已經被旱魃所附,必須挖墳毀屍。

已經毀過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們,再也不做懷疑,當即氣勢洶洶,前往掘墳。

果然,當兩處旱魃各自被毀去,結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時降雨。隔壁村和張家村,都下了一陣子的雨。

隻是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戶家祖墳後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毀去旱魃,附近幾個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這兩次毀去旱魃,卻都各自隻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連頭發尖都還來不及沾濕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複再請神。

而張家村,或者說,安廣縣除旱魃降雨的事跡卻已經轟然傳開。

一時之間,豈止是安廣縣,江北省、乃至江左數省,人們都開始不斷禮拜財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點旱魃所在。

全省都開始到處挖墳掘屍,“除旱魃”。

就在各地轟轟烈烈開始“除魃”,人們精神振奮,以為找到了對待即將到來的旱災最好的辦法時,最先除去旱魃的張家村,卻毛骨悚然起來。

最初,不過是大戶家起火了。

隻是這場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從何而起。

一夜之間,大戶家積攢了三代的糧倉、樓閣、家宅,在這場莫名的大火中,被燒得乾乾淨淨。家破。

大戶本人、大戶之妻、大戶的長子等,全都於睡夢中,燒成了焦屍。

人亡。

幸存的,隻有一個窮人家買來,時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僅六歲的小兒子。

剛開始,人們隻是感慨意外。

然後,附近幾個村,接二連三地起了禍災。

最常見的,是著火。

輕的,火起到一半,被撲街。隻有略微的損失。

重的,如大戶家那樣,家財付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難。

還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湧進數不清的耗子,將他們的桌椅、家具、糧食啃咬殆儘。

有的,則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黴地因意外欠了債,很快就拿家產抵了,瞬間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兩次、三次,還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詭異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鄰的兩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磚房木欄。

偏偏,大火將磚房木欄燒得一乾二淨。近在咫尺的茅屋,卻連根稻草都沒有點燃。

人們仔細一清點,駭然發現,出事的,全部都是家裡出了旱魃,被挖墳掘屍的人家。

無一例外。

這一日,張家村新建的小財神廟,被村民裡裡外外包圍了。

財神泥面上,定格著彩繪的笑,唯一一雙有血肉的雙眼,黑無眼珠,深淵一般,凝視著顫顫巍巍走進廟宇的凡人。

祂好聲好氣,仍如前些日子那樣,似在滿足自己虔誠的信徒:

【汝等今日,所來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著人們:【為何,不奉祭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