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女子生育 天底下沒有這麼乖的貓!……(1 / 1)

回旅院的路上, 謝靈拿出繡帕,對照著日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幾遍。

這一塊繡帕色澤淡雅,是少見的清果色, 帕面上繡的卻是一隻尋常可見的狸花貓。

這貓臉頰微削, 身姿偏瘦,但靈活隨性, 仿佛下一刻就要蹲身蓄勢, 一個猛子躥出帕面似的。

謝靈認真瞧了一會兒, 才看出這狸花貓原是一隻母貓。

母貓與公貓在人的眼裡長得都差不多, 但母貓臉頰多為尖削,也難於發胖,看起來就不那麼“討喜”。

不過這繡帕上的狸花貓活靈活現,謝靈越看越挪不開眼, 心情不知不覺就鬆快了許多。

等回到旅院,她一時心血來潮, 便問卓瑛道:

“卓瑛阿姊,這附近可有養貓的人家, 為何我住這兒那麼久了,也不見有貓出沒?”

“貓?這附近可沒有養貓的人家,養狗的倒是有幾戶。”

“怎麼, 你想養貓了?”

卓瑛一聽她稱呼突然客氣起來, 就瞧出她是生了一些彆樣的心思, 於是隨口問道。

謝靈心中確實蠢蠢欲動, 但不經卓瑛允許,她哪能私自在這旅院之中養貓。

還是卓瑛先提起來,她才厚著臉皮問了一句:

“我可以在這裡養貓嗎?”

“可以啊, 其實我之前也養過幾隻貓來著。但你知道的,貓一貫性子野,我就是養了它們,它們也未必把這兒當家,至多三兩個月到半年,它們就躥到彆人家去住了。”

“唉,許是我跟貓的緣分實在淺,總是留不住它們。”

卓瑛說著,有些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謝靈,你要養貓?”

冷嘉平淡淡的一道詢聲,從謝靈身後傳了過來。

謝靈隨即應了一聲,這次的語氣轉為篤定道:

“嗯,我要養。”

“你既要養,不如再等一段時間,藕河鎮上每到冬季都會有專門的捕貓捕狗人,將那些流浪貓狗搜羅到一處,等清洗乾淨之後,便會挨家挨戶送上來,屆時誰家要養,自行從中挑選便是了。”

冷嘉平娓娓道來。

“還有這麼好的事?那倒是省了我尋貓的一番功夫了。”

謝靈想著,流浪貓多半是快要成年的,若她能挑到一隻跟自己有緣分的,也不必從奶貓開始養大了。

說到養奶貓,其實她一開始也沒顧慮到這一點,隻是覺得喜歡貓便想養了。但往深處想了一下,奶貓在她心中其實跟奶孩子差不多,她總見溪客塢那些剛生過孩子的嬸娘們一個個為了奶孩子,被折磨的焦頭爛額,有的不到一年的功夫,人就衰老了一大截,恐怖一些的,剛生過孩子,就像被吸乾了精氣的骷髏,與往日判若兩人。

這讓她一度對女子生育感到恐懼,連帶著對小一些的嬰孩也不太待見。直到如今,這一點被那些嬸娘們貶作“怪胎”的作風也未曾改善。

謝靈以前識人不清之時,多多少少還會聽這些嬸娘們的教訓,那會心中雖有不忿,但也有迷茫、難辨對錯和怨懟自身的情況。

後來她逐漸認清了她們的嘴臉,自個的性子又變得尖銳了一些,行事便多唯我,凡是讓她不痛快的話,她一概都當作耳旁風,讓她聽了心生警惕、打從心底裡感到威脅的言語,便更不會與之多沾邊一分一毫。

正如女子生育,她骨子裡是懼怕,抵觸的,她一點也不想跟那些嬸娘們一樣,不惜半隻腳踏進鬼門關,在產痛的煎熬下被折磨一天一夜甚至更久,也要拚命產子。

而對於繈褓之中的嬰孩,那些稍微年輕一些的溪客塢女子,總是對其喜愛有加,每次見了都紛紛湊上去去,對之逗弄嬉笑,玩得不亦樂乎。

每每遇見這種情況,謝靈的心中反而覺得煩悶,她起初是覺得自己心硬,竟對如此幼嫩的嬰孩生不出憐憫與喜愛之心,作為一個女子,未免也太心粗冷血了,但後來就是真的覺得煩悶。

因為她始終不覺得哄孩子有什麼趣味可言,尤其是那些年輕女子見她光冷臉站著,不來逗弄嬰孩,嗔怪她一點也不像個女子的時候,她心中便更覺煩躁不安。

好在如今住到了藕河鎮,這裡雖處處都有女子,但卻極少將生育之事當作吃飯喝水一樣來談論。

要論個中緣由,還得追溯到謝靈曾在學堂學到過的一段藕河鎮來曆上——這裡原先的土著女子並不多,最初的一批土著女子也是有血緣關係的,據說她們是上千年以前,從某個小國逃難到深山裡的一位公主與一群宮廷侍女。

宮廷侍女多為皇親國戚,但都是冷門旁係所出,她們從小飽讀詩書,進宮當了侍女後又得以習武弄劍,護衛與她們同為姊妹的一位公主,後來小國傾覆於亂世,皇帝在國破之前,要領著妃嬪子女一起慷慨赴死,但公主冷靜果決,將能勸說的妃嬪與姊妹一概勸下,一路運籌帷幄,帶領眾姊妹逃亡出來,最終安然藏身進了汲浪山。

從她們這一代往下,藕河鎮的雛形便已漸成。

公主為當時首領,並未憂慮繁衍之事,也不曾想一直在深山之中待下去。但後來時日一長,亂世平定,下山時機也即將成熟,山中眾多姊妹卻因往日宮中所受的諸多限製,不願意再回頭屈居男子之下。

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那一套,早已在逃出宮廷的那一日就被她們叛離拋棄,而如今,她們為了能給自己做主,不再受現世的那一套規矩鉗製,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也心甘情願就這樣與姊妹們一起生活下去。

公主聽從眾姊妹意見,便初定繁衍之策,讓有意生育的姊妹下山相看男子,通過借精來生子。

但此舉一來過程艱辛,二來生下的嬰孩若有男子,長此以往,即便眾姊妹處於深山,也與置身現世無異。

三來,眾姊妹之中有心性堅定者,亦有搖擺不定,隻圖一安生而就者。她們結伴下山之後,隻因相看到順遂心意的男子,便逐漸動搖心誌,將與姊妹們的誓言一概拋諸腦後,隻顧與之求得一美滿姻緣了。

這段時期,陸陸續續有姊妹脫離深山,從此一去不複返。剩下的姊妹們既傷心欲絕,又心灰意冷,隻覺前路孤寂,一片迷惘。

但終究,她們與這些姊妹已不一樣了,即便心痛,也隻會忍耐著熬過這一關,而不是踏上另一條看似美滿光明的路,將過去未完的悲劇重蹈覆轍。

這之後,說來也十分諷刺,藕河鎮能留存至今,靠的竟是現世重男輕女,溺殺女嬰的風俗。

當時汲浪山附近的村鎮,屢屢有將女嬰溺死在河塘、或乾脆扔在荒野任其自生自滅的,這種現象起先是被幾位決心下山借精的姊妹瞧見,後來她們將女嬰帶回山中,便向首領提議以收養女嬰的方式,來將藕河鎮綿延下去。

作為首領的公主與眾姊妹商議之後,覺得甚好,因為這樣既能讓眾姊妹免於生育之苦,也能拯救女嬰的性命,讓她們更好地活下來。

但她深知一旦與山下人有所交集,姊妹們不可避免會被心懷叵測之人盯上,企圖利用,設陷,迷惑心智。

為此,她帶領姊妹們勤加練習武藝,同時定下了一條規矩——姊妹們需時刻敦促自己與其他姊妹,凡事要多心如藕,三思而行,尤其對待山下之人,需得從對方心泥之下的惡處刨根問底,才能趨吉避凶,祛除山下欲染己身的種種淤晦。

後來的千年時光,藕河鎮的土著女子將最初的學識、武藝傾囊相授與這些後代,讓二者成為了後代們的立身之本。而最初冷靜果決,足智多謀,帶領眾姊妹們在汲浪山安身立命的首領,其身被神化為淨藕之心,其名被神化作心藕娘娘,其千年之前立下之規,逐漸演變成了藕河鎮獨有的祛晦節,一代又一代的土著女子們時刻將這一段話銘記在心,以用來保護自身。

千年之間,後代們安安穩穩紮根於汲浪山,藕河鎮一直以來雖不算壯大,但也不曾式微,直到黎朝建立,藕河鎮得以面世,它才迎來了真正得以繁榮的機會。

也是因為這一段漫長而特殊的過去,藕河鎮的土著女子並不重視親緣關係,而更在乎實際相處出來的情感,對她們來說,母親、姥姥這樣的輩分並不由年歲決定,而是由誰撫養的多一些,與誰親厚來決定的。

而有一個母親,並不意味著她們不能有另外一個,她們可以有很多個母親,姥姥,姊妹,但回歸到自身,她們又是全然獨立的。對於她們而言,長大成人便意味著即便孤身一人,她們的心也依舊堅定,強大到足以戰勝一切坎坷。

對於女子生育,藕河鎮女子無論是口口相傳,還是從書籍得知,更多的都是傳播和知曉生育之種種惡果。但這並非是用來厭棄生育的方式,而是為了讓女子們更深入地認識到生育的真實面目,不管女子們對此畏懼、崇敬,還是心疼、難過,或排除萬難也想生育,這些都是她們最真實的想法,而非一直蒙在鼓裡,半摸半猜衍生出來的一堆臆測。

謝靈自冷嘉平的提議後,等了有一些時日,才等來上門送貓狗的一群阿姊們。

來雨草旅院的阿姊一共有兩位,她們的肩上都搭著又長又寬深的布袋,布袋上一連開了四排袋口,是用來裝貓狗的——

二人剛一進來,一連串嘹亮的犬吠就此起彼伏,亂糟糟地響徹了整個旅院,間或還摻雜著尖銳刺耳的貓叫,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就直吵得人腦瓜子嗡嗡的發暈。

冷嘉平原本是想看一看熱鬨的,但實在受不住這麼多貓貓狗狗一起吠叫嘶鳴,腳下果斷後退一步,不奉陪了:

“你們先挑吧,我進屋了。”

話音剛一落下,她三步並作兩步,逃也似地衝回了屋子。

謝靈與卓瑛則繼續承受耳朵上的酷刑,望向了二位來人。

進門的二人其中一位,身上足足掛了四隻貓、三隻狗,就這些還是個小好攜著的奶貓奶狗。

她手腕上又圈了五條繩子,其中四條是牽了狗的,還有一條掛在一隻肚皮渾圓的橘貓脖子上,得虧它是懶洋洋的性子,不愛動彈,不然稍微一掙紮就溜的沒影了。

“哇——”

謝靈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忍不住驚訝出聲:

“好多小貓小狗。”

“唉,你可彆提了,今年許是水災時搭了食棚,夥食太好,外頭的流浪貓成群結隊地被引了過來,就這不過是其中小小的一部分。本來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抓到幾隻公貓,騸的乾乾淨淨,結果轉眼又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跑出來一堆。”

這位阿姊一臉苦色,連連歎氣,“就我們手頭的那一大堆流浪貓還是抓少了的,明年開春再不將那些公的騸乾淨,咱們鎮子上的鳥兒怕不是都得給禍害光了。”

“對了,你們有沒有喜歡養鳥兒的,我這正好救下了幾隻受傷的,一個人也照應不過來,你們要是喜歡也來幫忙分擔分擔呀~”

另一位阿姊見狀,連忙擠過來跟謝靈與卓瑛道。

卓瑛想到鳥兒是直腸子,若是在旅院到處亂拉屎,那畫面可就太美了,她聞言微微窘迫地擺手:

“不了不了,我們這兒沒有愛鳥的,倒是有一個想養貓的。”

“貓,我們這兒多的是!”

苦臉阿姊聞言,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緊跟著就燦爛歡喜了起來:

“你們誰要?趕緊來挑!”

“我,但我還不知道自己跟哪一隻投緣。”

謝靈想著,若是自己喜歡哪一隻,那它不喜歡自己,豈不是強貓所難了。

強扭的瓜不甜,她便想著找一隻也對自己投緣的貓,這樣才能和平共處。

“投緣?你可有什麼要求?”

“想要奶貓還是大貓?喜歡活潑的還是安靜的,親人的還是愛答不理的、吃的多的還是挑剔的?”

第二位阿姊說著說著,乾脆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小冊子,嘩啦嘩啦地翻開漿草黃的紙頁,開始詳細介紹每一隻貓的習性、喜好:

“你瞧瞧,我手上牽著的這兩隻母貓,一隻烏雲蓋雪,性子安靜,不愛與彆的貓爭搶、但就是愛吃,它最喜歡吃魚,一天必須得吃兩條新鮮河釣的魚,還得是清蒸過的,否則就喜歡到處撒尿;另一隻雪身銜蝶,性子有點暴躁,喜歡在家中飛簷走壁,撒尿嘛倒是不會亂撒,但它喜歡撕人的衣衫,啊,想到這個我就生氣,它把我今年新製的冬衣給撓的稀巴爛,氣死我了!”

被點名的兩隻母貓,一個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吝嗇到一個多餘的眼光都不肯給這位阿姊;一個則從始至終對眾人一臉藐視,仿佛不屑地來回優雅踱步,巡視著腳下這一片全新的領土。

而第二位阿姊一想到自己死狀淒慘的冬衣,就忍不住咬牙切齒,一隻拳頭對準銜蝶貓,恨恨打了幾道空氣拳。

謝靈聽到這銜蝶貓竟然會撓壞冬衣,想選它的心一下就退縮了,而她的目標也逐漸清晰起來:

“有沒有更安靜一些的,就是那種不會到處撒尿,也不會飛簷走壁,更不會撕人衣裳的貓,我想要那種的。”

謝靈一臉誠摯地向她們提出了請求。

二位阿姊的目光突然變得詭異,互相緩緩對視了一眼,又扭頭望向謝靈,其中那位苦臉阿姊語氣幽幽地對她道:

“你說的這種貓,去夢裡找還更好找一些。”

謝靈一下被她哽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謝靈,你也太天真了!天下哪兒有這麼乖的貓啊!”

卓瑛差點被她笑死,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毫不留情地擊碎了她的美好幻想。

謝靈這時也回過味來了,意識到自己提出的這個請求,究竟有多麼愚蠢和天真:

“那、除了這兩隻,還有彆的大貓了嗎?”

她嘗試著退而求其次:“隻要比它倆稍微安靜一些的……”

“那就是我手上這一隻橘貓了,它倒不是安靜,就是純粹的懶出升天,你瞧瞧,它自從進來一屁股坐下,都不帶挪動一下的,保證不會妨礙到你的日常生活——不過就是個公貓。”

苦臉阿姊跟她簡單介紹了一句。

謝靈一聽,感覺不鹹不淡的,覺得這一隻還算符合自己的要求,但就是差了一點什麼,莫名不得勁。

“喵——”

眾人說話的間隙,旅院門口忽然傳來了一聲輕輕的貓叫,一隻灰撲撲的狸花貓,姿態靈活地躥了進來,一路爪步顛顛小跑,湊到了眾人跟前。

它一連喵喵喵了好幾聲,一頭拱到眾人的腿間,如流水般扭來轉去,自來熟地溜達了一圈,最後蹭到謝靈的腿上,仰起毛絨絨的腦袋:

“喵——”

它一雙琥珀色的貓瞳,在日光下被照的澄透泛亮,天真無邪,謝靈被它吸引,好奇往腳邊俯望過來。

就這樣,一張陌生的面容,隱隱淡淡倒映在了它微弧的瞳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