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青帕子上繡的是一叢水竹, 但乍一瞧過去,什麼也看不清。
因為水竹的繡色隻比帕色淺一些,如果不是有隱隱泛著粼光的溪紋作襯, 這一叢棲與水畔的竹子,倒更像是在燭光下淡淡搖曳的竹影。
“這針腳……很細密啊。”
就算是卓瑛這樣不通繡藝的人,也能一下瞧出這繡帕的可取之處, 她的目光忍不住凝聚在那一叢水竹上:
“不過這是繡的水竹還是竹影……我瞧不太清楚。”
“這一方帕子上的水竹既為竹,又為竹影, 此繡法叫作雙晝繡。”
“一晝為實形, 一晝為虛影, 因兩者都是顯繡, 才被稱為雙晝。”
冷嘉平像是對繡藝頗有了解,輕輕鬆鬆就給她解開了疑惑。
謝靈的點評就淺顯直白多了:
“這個繡樣挺好看的, 繡的也精致, 拿去賣應當能賣不少錢吧。”
說著, 她便伸手將這一方輕薄的繡帕翻面,露出了疊在下面的第二方繡帕:
第二方是水白帕子, 上頭繡的是一堆圓不溜秋的果子,瞧著應是嶺南的一種熱果。
冷嘉平見之, 神情從一貫的淡然變成了會心一笑:
“白帕綠荔,這個搭配還算不俗。”
被冷嘉平稱作綠荔的嶺南熱果, 因為很難長期貯藏, 即便是在京都坊市之中也極為少見,而且價錢昂貴, 尋常百姓好幾年都不見得能吃上一次。
旅思遙繡出來的綠荔,顆顆圓滾飽滿,每一顆的表皮上還繡了密密麻麻的癩綠凸點, 因著這些立繡的點綴,帕子上的綠荔宛如新鮮采摘下來的一般。
其中有幾顆又繡成了被剝開的模樣,果肉盛在帕面上,呈現出一種區彆於帕色的——細微而絕妙的晶透肉白。
但最妙的還不是這一處,而是果肉頂端那一圈漸漸洇積出來的肉鏽黃。
“這一顆綠荔,竟連果肉剝開之後的發鏽都繡出來了,這……簡直是栩栩如生啊!”
卓瑛看到此處,情不自禁地連連讚歎:
“這位住客的繡藝也太厲害了!”
謝靈不比她們二人見識廣,隻覺得這熱果瞧著新奇,一開始看不出什麼門道來,直到卓瑛提醒了她,她才發現旅思遙在這細微之處的巧思——
她將綠荔的肉鏽繡出來,原是想呈現出這綠荔是陳置了一段時間,而非現成剝開的狀態。
“你們既都覺得這繡樣好看,那看來它也能賣個好價錢了?”
謝靈既是有意替旅思遙問了一句,又是自己好奇道。
“這是自然!”
卓瑛又激動地讚歎了一句,道:
“而且肯定比蓬籽窩那邊攤子賣的價錢要高,那邊的小玩意兒可不常見這麼精致的!”
“帕子香囊之類的繡品,用料劣一些的,在蓬籽窩一般能賣十文錢左右,用料好一些的也至多能賣上二三十文。“
“但在湖目坊的繡心苑,一方帕子,少則能賣到一二百文,若是用料上乘一些的,還能更貴。”
冷嘉平所述的繡心苑,賣的並非是日常所用的帕子、香囊等繡品,而更多是用來品鑒、珍藏用的。
這裡的好幾位繡藝師都是重金聘而來,每次隻要她們一出新的繡品,不出幾天就會流通到鎮上的富戶以及京都介人手中,中間再被懂行的倒騰上幾個來回,在一些風雅之地辦幾場觀繡會,增添名氣,其身價就又能翻個幾番。
而繡心苑,除了賣小件的繡品,也賣屏風、簾布之類的大件繡品,當然這些價錢更高,手頭銀錢不算寬裕的藕河鎮女子,一般隻會在買房搬家之時,才會訂上一件貴重擺件來給自家添一添喜氣。
“那也就是說,這兩方繡帕都能賣到一二百文的高價了?”
謝靈對她二人道。
“這帕子上展現的繡藝稱得上精湛,你說的那位住客若真是想賣這兩方繡帕,最後能到手的銀錢,也得有個二三百文。”
冷嘉平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
謝靈得了一番粗略的估算,便回到碧紗櫥一五一十告訴旅思遙了。
旅思遙聽到這個消息,臉上溢滿了欣喜與不敢置信的神色:
“二三百文……這也太多了,我的繡帕真的能賣到這麼多錢嗎?”
謝靈替她一口篤定道:
“當然,她們都說你的繡藝很厲害。”
“如果你急著要錢,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幫你去繡心苑賣帕子。”
“那,自是再好不過了,等帕子賣了錢,我會勻出一半給你當遊說費的。”
旅思再次欣喜之餘,連忙鄭重補充道。
謝靈卻一口拒絕了她的話:
“我不要遊說費,雜役本就得幫住客跑腿辦事,你明日就等著好消息吧。”
旅思遙聽了,心中反而多了一絲遊離的忐忑。因為謝靈是唯一一個真誠待她的人,這幾日又前前後後照應著她,其中一部分雖是雜役的職責所在,但她也著實受到了恩惠。
若不報答這些恩惠,她心中實在惶惶難安。
謝靈走後,旅思遙這幾日來一直憂慮的回鄉盤纏問題被解決,這會也終於有心思吃晚飯了。
她一筷子挾起一片醋燒藕片,先慢慢吞吞咬了一小口。藕片口感清脆,每咀嚼一下都會發出喀滋、喀滋的脆響,醋水經過爆炒火蒸,已經將藕片完全滲透,趁熱嘗上一片,滿口的濃鬱醋香包裹著一點藕本身的清甜,回甘悠長。
與藕片一同醋燒的鮮蝦,經大火爆炒又被醋氣熱蒸,口感極為嫩滑,像是生醃過一般。但咬上去的每一口又是熱氣騰騰的,一時間,旅思遙仿佛用唇齒烹起了河鮮的熟香。
她一直低抑的食欲被這道菜漸漸勾了起來,對這一碟醋燒鮮蝦藕片連挾了好幾筷子,才得閒端起飯碗,往嘴裡扒了一口熱燙的白飯。
旅思遙吃飯從來都是細嚼慢咽的,但這一趟旅途實在疲累傷身,飯菜又極對她的胃口,她剛往嘴裡塞了一口飯,就等不及用勺子舀了一勺酸辣藕丁,跟著送進嘴裡——
藕丁清脆,浸滿了酸辣汁水,剛嘗起來隻覺得爽口開胃,但當旅思遙一連舀了五六勺,混著白飯將嘴巴塞的滿滿當當時,被一頓攢夠的辣氣便都烘烘燒到了胃裡,她的唇舌也沾上了辣汁,刺撓刺撓地泛起了一陣火辣疼意。
“嘶……哈、嘶、”
旅思遙被辣的兩眼冒淚花,手忙腳亂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海碗還不夠,緊接著又倒了滿滿一杯,直將肚子灌的水沉水沉,才勉強衝淡了一嘴的辛熱辣味。
經過這一遭,她實在是不敢動酸辣藕丁這道菜了,轉而頗為謹慎地挾了一疊油醬色的鹵菜,放進碗裡。
鹵菜也是加了辣的,但這次的辣度是旅思遙想象中的江南之辣,一點也不嗆嗓子,隻是為增添香味而放的。
她嘗了一口,頓時感到安心,一下吃了五塊醬辣濃鬱的海帶結。口感醬濕又勁道的豆乾、脆嫩鹹香的鮮筍、藕片,溏心醬鹹的雞蛋也吃了一堆,還有耐啃入味的鴨脖,一碗飯隻消下小半碗,一碟子被切成拇指粗長的鴨脖塊,就被她啃的隻剩下了一堆碎骨頭。
剩下的桂花糯米藕,恰巧是旅思遙喜歡吃的一道甜品,這道蒸的火候極佳,糯米淋滿了桂花紅糖汁,稍微放涼後的口感冷糯軟爛,將其包裹在內的藕片則粉生清甜,二者宛若天生的搭配,無論冷熱,飯前飯後品嘗都是極美味的。
旅思遙吃著吃著有些心疼,舍不得多吃,就先挾了幾塊酥炸藕夾配飯,藕夾酥脆多汁,一咬下去就是滿滿的炸肉香,使她食欲大增,但多吃幾塊又開始覺得油膩難以下咽。
她中途便舀了一碗排骨蓮藕湯,淺嘗了半碗,積膩在胸腹之間的一股油氣,被藕香四溢的清肉湯緩緩衝灌進了胃裡,不多時,旅思遙就感覺到喉間清爽多了,肚腹也因喝了熱湯,一片暖盈盈了起來:
之後,將自己最喜歡的桂花糯米藕一片不剩地吃光,這頓晚飯便徹底圓滿了。
第二天一大早,謝靈便攜著旅思遙的那兩塊繡帕去了湖目坊。
湖目坊與蓬籽窩一樣,都為蓮子之彆稱。
但一個是雕梁畫棟,亭台樓閣鄰湖而立的風雅之地,一個則是街頭熙熙攘攘,擁擠但煙火繁盛之所,像謝靈這樣來自溪客塢的女子,連蓬籽窩都極少過來,如湖目坊這樣的風雅之地,她進來時難免會有一絲拘謹不適。
於是一路上,她都是悶頭走過來的。就這樣兜兜轉轉找到了繡心苑,謝靈一鼓作氣拾級而上,進了繡心苑的門。
繡心苑的門口就是一座橫隔落置的櫃台,櫃台呈厚重的棗紅色,一看就是極好的木材。而站在櫃台後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女子,一見到有客上門,她便從櫃台後走出來熱情招呼道:
“這位客官,您請這邊來~”
謝靈依言跟著她,往前才走了兩步,就被一面巨大的刺繡屏風攔住了去路:
刺繡屏風以山為題,描畫出了一幅天綠如瀑墨,洋洋灑灑積流而下的重山圖。
謝靈陡然間撞進這幕漫天墨綠,還以為是一幅潑墨豪灑而就的山水畫,但再定睛一看——這些大開大合,瀟灑肆意的墨跡……分明是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繡上去的。
她一瞬間心神震動,眼中染上了一絲明然的驚豔,旁邊的女子這時笑眯眯地湊過來,對她介紹了一句:
“這是繡心苑的鎮苑之寶,山隱棲綠圖。”
“哦……”
謝靈的目光還不自覺停留在那幅刺繡屏風上,有些恍神,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想起自己的來意:
“對了,我要賣兩張繡帕……”
“賣繡帕?”
女子這時已將她引到了一間內室,這裡也是四面刺繡屏風隔開的,比起氣勢磅礴的山隱棲綠圖,這四面刺繡屏風隻取小家之意,以輕薄綠紗為底,隱隱繡了一片亂竹之影——當窗外有透金日光傾照而下,其影便恍如經風,逐光蕩漾了起來。
“那你先給我瞧一瞧,這帕子的繡樣如何。”
女子邀她在茶桌的一側坐下,自己則坐在另一側,熟練地拿起茶壺,茶盞,給對方斟茶。
謝靈伸手到懷中,將一個布包拿了出來,解開結,攤在了茶桌上。
女子不急著看繡帕,恭恭敬敬將一盞熱茶遞到謝靈面前,和氣道:
“喝一盞吧。”
謝靈見她實在客氣,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端起茶盞淺酌了一口,目光仍緊緊盯著她的動作:
女子招待好她,視線就落到了第一塊煙青繡帕上,她細細對之打量了一番,反應比起昨晚卓瑛的驚歎,要平靜不少,但眼中還是難掩一絲讚賞之色:
“這繡藝……不錯,帕子可是你繡的?”
“不是我,我是代人來賣的。”
謝靈見她的反應,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當即如實答道。
“哦,這第二塊……竟是綠荔?”
女子翻到第二塊水白繡帕,第一反應是覺得新奇和驚豔:
“咱們這兒倒是少有繡這個的……帕色與其相配,搭在一處也算得是夏日清新了。”
“既然都好,那這兩塊繡帕,一並能賣多少錢?”
謝靈適時試探著問了一句。
女子從繡帕上收回目光,聞言,立刻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兩塊繡帕即便放到京都去賣,也能算是上品,你彆急,我一定給你一個高價。”
女子讓謝靈彆急,一是想斟酌著多給一些錢,二是想借此打聽一下關於繡帕之人的消息:
“不過托你過來賣繡帕的這位繡藝師,可是藕河鎮女子?先前我似乎沒聽說過咱們鎮子上還有這一號人物。”
“她不是,隻是暫住在我們旅院的一位旅客,馬上就要走了。”
謝靈一口道出了實情,女子的神情頓覺遺憾,但也沒辦法,道:
“原來是這樣,既是馬上要走,那就不能勞煩你幫忙引見了。”
“這樣吧,兩塊繡帕我估價下來一塊可賣二百文,但這位繡藝師的繡樣彆致,日後售賣應當還會再漲一些,我便給你多加一百文,一塊繡帕收價三百文,如何?”
“成交。”
謝靈聽到這個價錢,哪還能有不應的道理,毫不猶豫就應了下來。
回到旅院,謝靈立刻就去找了旅思遙。
旅思遙對謝靈不儘感激,忙不迭分出三百文包在一塊帕子裡要塞給她:
“你幫了我大忙,這、這理應是你得的!”
“我隻是幫了一個小忙,你若非要給我,那就給我十文當跑路費吧。”
謝靈見她實在要給,便折中要了一些,但就算這樣,她已經受之有愧了,便有些難為情道:
“你先休息著,我瞧你腿腳還是不便,過兩日等你啟程,我會把你送到碼頭的。”
一句話撂下,還沒等旅思遙回答,謝靈就急匆匆離開了碧紗櫥。
接下來便是流水般的兩日,二人能再說上話的時候,謝靈已經攙扶著旅思遙來到碼頭,要跟她正正經經地道彆了。
旅思遙這一次搶在謝靈說話之前,急急忙忙從懷中掏出了一塊帕子,臉頰因為一時激動迅速漲紅了起來:
“那個、這個,是送給你的。”
“多謝你這些時日一直關照我,還有……那一晚很耐心地聽我說話,我實在感激你,但沒有彆的珍貴之物可以送你,隻有繡帕還可以灌注心血……這塊帕子是我新繡出來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送我的?”
這回輪到謝靈感到受寵若驚了,因為這是她第二次收到她人贈予之物:
“可你這繡帕很值錢的,要不然還是收著吧,路上若有不便,也好變賣換錢用。”
“路上我閒著無事,還會再繡帕子的,回鄉的盤纏我也攢夠了,這塊繡帕我真的想送給你。”
旅思遙的語氣忽然染上了一絲篤定,目光也逐漸真摯起來,謝靈見她如此堅定,自己也被感染到了,緩緩道:
“那……謝謝你。”
“我會好好把它收著的。”
謝靈的語氣多了一絲鄭重。
“嗯,那我走了,後會有期。”
旅思遙依依不舍道。
謝靈輕輕嗯了一聲,語氣故作輕快:
“以後若有機會,再來藕河鎮看一看吧,京都附近每年都會有許多新鮮玩意兒冒出來,這兒過幾年也會煥然一新的。”
“好,我一定會再來的。”
旅思遙應了一聲,滿臉羞澀著衝她一笑,揮了揮手,便回身沿著木架橋走了一小段路,跟上前頭的行人一起上了水船。
謝靈目送她上船,心中忽然悶悶的,多了一絲失落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