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傾訴 矛盾(1 / 1)

旅思遙從來沒這麼堅定地給一個人定罪過, 當謝靈推了她一把,她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怔了又怔,才緩緩道:

“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謝靈斬釘截鐵,一臉嚴肅道:

“不是真的難不成還能有假?”

旅思遙聽了這話,眼眶沒來由地微微泛起酸熱,她的喉嚨也逐漸變得鈍澀,一句話染上了濃重的啞意, 幾乎要將尾音悶吞掉了:

“多謝你這麼為我……說話。”

謝靈見她眼眶忍紅,怕是要哭的樣子, 便故作淡淡地岔開了話題:

“你嗓子都啞了, 要不然先把薑湯喝了潤潤嗓子吧?”

旅思遙聞言,眼眶酸熱盈溢,隻差兜不住時, 她慌忙端起滿滿一碗薑湯, 賣力地灌了一大口, 湯碗傾翹著蓋住她半張臉, 也及時接住了她顆顆爍爍往下落的熱淚。

謝靈見她喝完,該說的話也說完了,便問:

“我瞧你把粥吃的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添一些?”

“不必了, 但還是要勞煩你幫我上一下藥。”

旅思遙偷偷用袖子抹去淚水,內心艱難掙紮了一會, 才對謝靈提出這個請求。

謝靈一下就瞧見了她在擦眼淚,但還不至於沒眼力見到當場拆穿,讓她難堪, 便假裝沒瞧見,對她的請求自然也是答應的:

“好啊。”

她話畢,去主屋拿了息蓮藥膏,還是照昨日的法子給旅思遙上藥。

抹藥的途中,旅思遙依舊沉默寡言,謝靈已經習慣了她的性子,便沒作什麼期待,但到藥快上完的時候,旅思遙稍顯悶啞的聲音,有些突兀地落在了她的頭頂上方:

“我能跟你說一會兒話嗎?”

謝靈有些詫異,但隨即道:

“你說吧,我聽著。”

“其實……你是第一個肯這麼為我說話的人。”

旅思遙的語氣頗顯沉重,一聽便是花了好大的決心才說出來這些話:

“你說那二位住客並非良人,是我傻笨地被她們欺負了。“

“這話不僅是彆人從未說過,就連我自己……也不敢這麼為自己伸張,因為從小到大,我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最開始,是爹娘嫌棄我體弱無用,動輒冷眼相待,訓斥打罵,但他們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懦弱不爭,後來他們就生了弟弟妹妹,我被送到繡坊當學徒,一年也回不去幾次,與家中往來便漸漸疏遠了。”

“我不知該如何自處,一個人又寂寞孤獨,常渴望他人的友善之情,但每每費上一番力氣交成的閨友,總是要像爹娘那樣,嫌棄我,輕視我,冷待我……沒有一個是例外的。”

“我有時候也知道自己乏悶無趣,招人嫌,費力討好她們卻總是弄巧成拙,這樣的人合該孤零零的,但我又抵不過獨處的空虛……我是心中匱乏的人,總是羨慕彆人的開朗、樂觀,大方,所以渴望著想要靠近。”

“但遭遇挫折的次數多了,我便和彆人一樣,理所應當地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甚至在心中譴責自己,比彆人的譴責還要添足了數倍的氣力……我不斷暗示自己,一旦彆人有錯,那我也不無辜,若是彆人招惹在先,就是我的性子讓人厭煩,才惹惱了彆人,其根本定是我之過,若是彆人自發冷待,那就是我不好相處,日久下來使人心中積怨,若是她們先邀我一起玩卻鬨了不愉快,那就是我不懂拒絕,明知與對方不是一路人,卻還是要迎合順從,正是因為錯都在我,所以我才會惹來那麼多的是非,否則,為什麼彆人就不那麼倒黴,不招人嫌棄呢? ”

“一個人被嫌棄一次或許情有可原,但次次被嫌棄,瞧不起,也許這就是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吧。”

旅思遙的語氣越是沉抑,神情反而漸漸褪去了唯諾之意,謝靈覺得她像是變了一個人,原來一個表面拘謹木訥,唯她人之命是從的人,私底下也會如此尖刻生怨,自尊強烈遠勝她所見的任何一個人:

“但其實,我知道的,我並不羨慕彆人的開朗,樂觀,大方,我之所以渴望這些,是因為我一無所有,又厭惡自己的拘謹,內向,不善言辭……我有這樣根深蒂固的想法,是因為爹娘這樣想,閨友這樣想,身邊的所有人都這樣想……我每時每刻都在遭受貶低,輕視,便無論如何掙紮,也掙紮不出這個怪沼。”

“所以,我一直都沉溺在這種性子裡,拘謹又木訥,喜歡討好彆人,甚至做什麼都離不開這一點,就像步施她們沒有讓我看護箱籠包袱,我也會自發地上前去看護,我知道的,我無從立足於她們的友情之中,隻有多奉獻一些苦力,才能給自己增添站在她們身後的底氣。”

“而每次她們稍微關照自己一些,我就覺得融入進了這一段友情,便更甘願鞍前馬後,就算糟踐了自己也沒關係,因為我這樣的人隻要被關心兩句,就又甘之如飴了。”

“但其實,我又常常對她們營造的熱鬨氛圍無所適從,要很費力才能跟上她們的步調……”

“你聽了我說的話,大概會覺得我是自作自受吧,既然跟她們合不來,又何必強逼自己迎合受罪,既然不喜歡,又為什麼每次都一頭紮進連自己都排斥的友情裡?”

謝靈的心情也被她帶著一起沉鬱了下去,但她依然是旁觀者,隻沉浸了一會便抽身而出,能感受更多的是旅思遙性子上的前後轉變。

謝靈既感到意外,又覺得旅思遙這個人實在是矛盾,因為她既糊塗又清醒,既愚鈍又敏銳,既自尊又自怨,既自愛又自傷——

她明明不是個心思渾噩之人,她對梁冰任緋、步施那三人的所為,每一分每一毫甚至都是心如明鏡的,卻怎麼會次次淪落到這種狼狽又可憐的地步呢?

謝靈心中恍惚不解一陣,忽然想到了過去的自己——

那個沉溺在周芬蘭虛假溫情裡的自己,也曾如此反複掙紮過。

在極長的一段時光裡,她都沉溺在用自虐乞來的幻境之中,隻因渴望從周芬蘭身上汲取稀薄的親情,去慰藉自己孤獨無依的內心。於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她的謊言,結果到頭來隻有無情的欺騙,壓榨,一次又一次堪比刻骨的傷害。

那時,直到狠下決心與周芬蘭一刀兩斷,謝靈才徹底醒悟——過去的自己最懼怕的便是無依無靠,卻從不曾意識到,自己才是這個世上最安穩堅定的依靠。

而在她沒有清醒之前的分分秒秒,都如旅思遙一樣,身體力行地印證著一句話:

自己越是活得無力,越是內心空蕩蕩地需要彆人來填滿所求,期望落空之後,內心的痛就越會吞噬自身的勇氣,而使自己更加深陷於困縛自身的泥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