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旅客 思遙(1 / 1)

謝靈上手摸了一摸這匹槌草布, 的確感覺與一般的布料不同,與青羅棉布相比起來,它的質地也更新奇一些。

更重要的是, 這槌草布因壓實過,在重量上偏沉, 但好在不用多塞棉花, 製成冬衣反而比尋常冬衣要輕便一些了。

謝靈覺得這槌草布沒什麼可挑剔的缺點, 便道:

“我要的第二身冬衣就用這槌草布來製吧。”

大娘自是笑盈盈地應允, 然後算了一筆賬:

“好,先頭的青羅棉布一匹二百文, 製一件襖衣加罩衣,就算你半匹的用量,這槌草布一匹三百文, 雖隻製一件襖衣, 但布料板實,需用量多一些穿著才不會緊促,便算作半匹之三,兩件冬衣的裁衣錢各三十文,加起來一共是三百八十五文。”

青羅棉布一匹二百文,半匹就是一百文……槌草布一匹三百文,半匹之三就是二百二十五文, 再加各三十文也就是六十文的裁衣費,一共……是三百八十五文。

謝靈心頭跟著算了一下, 因不擅長算術,稍遲鈍了一下才得出這個價錢。

接著她才發現,大娘在裁衣費上少算了一件罩衣的錢:

“大娘,你好像少算了罩衣的裁衣費, 襖衣與罩衣加起來,怎會與另一件單獨製襖衣的同一個價錢?”

大娘見她發現這一點,便一臉和善笑意道:

“你是第一次來我這裁縫鋪,不知這裡的規矩,凡是裁衣買布的新客,我都會免一些裁衣錢。這罩衣就算大娘單獨幫你裁的,你可千萬要收下,不然就比其他的顧客虧了。“

謝靈不知這個規矩,但既然大娘對所有顧客都一視同仁,那她便也不扭捏地收下了:

“那就謝過大娘了。”

大娘與她定了要製冬衣的布料,又詢問起她喜歡的布色:

“這青羅棉布隻青羅一色,是不好選布色的,但槌草布染了許多鮮色、雅色,你瞧瞧喜歡哪一種?”

鮮色指豔麗奪目之色,雅色指清雅淡薄之色。謝靈一向是不喜歡鮮色的,許是在碼頭常常熬著燈油洗碗涮鍋,弄壞了眼睛,她一貫瞧不得過分豔麗的色澤,見久便頭暈目眩,深感不適。

所以她果斷選了雅色之中的一種:

“就用月白一色吧。”

付完了足數的錢,大娘用軟尺給謝靈量過身,她便可以離開裁縫鋪了。

因她定製了兩件冬衣,裁剪縫合到成衣所需的時間要久一些,大娘讓她等一個半月之後再來取衣。

回到雨草旅院時,天色已暗。今日謝靈入住,卓瑛買了些好酒好肉做晚飯,兩人飽餐一頓,結束後一起洗了碗筷,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息了。

第二日,謝靈與卓瑛趕了個大早去位於翠濃居的藕河鎮鎮府。天尚未亮透,這裡已經聚集了一大撥鎮民,而後來的鎮民們一直排到午後吃過了飯,才依次進了鎮府解決所求。

謝靈與卓瑛是靠後的一撥,排隊等候頗費了一番時間,到午後快近夕陽西下了,才終於拿到一式兩份的聘工契書。

卓瑛在裡頭光是站著等都頭昏腦漲了,好不容易能出來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唉——我昨日便說了,咱們來這鎮府且有的排隊呢,你瞧,咱們一大清早趕過來的,竟排到快傍晚了,若是再晚些過來,指不定天黑都拿不到這聘工契書,得到明日再來重新排隊了!”

她一抒滿腹的怨氣,謝靈也同感同受,這大半日站的腿腳酸痛難忍不說,若再沒一兩個同行的搭話聊天,那就實在是很難熬了。

好在她們的所求已解決,便立刻回到了雨草旅院歇息,之後一早便睡下了。

接下來,謝靈在雨草旅院住了幾日,對周遭的鄰居乃至一草一木都逐漸熟悉了起來。

如今是秋冬時節,亦是五湖四海旅客出遊的淡季,雨草旅院重新開張不久,近來隻零零散散地接了幾位旅客,謝靈入住的這段時間則徹底閒置了下來。

附近藕眠巷的幾家小旅院也是差不多的境況,小旅院所住的旅客多是短租,少數長租的鎮內各類雜役,小商販們則早在入住時就簽好了長租契書,一個鎮子上要住小旅院的女子統共就那麼多,既已住定了下來,之後能流動到其他小旅院的長租客就少之又少了。

謝靈大致了解了一眾小旅院的情況,估摸著直到月末,雨草旅院都會繼續閒置著,便一度鬆懈了身心,在藕眠巷四處兜轉。

這一日,她正在河岸邊閒逛。但隻逛了半個下午,就見天色陰潮潮的,覺著是要下雨,便提前折返回了雨草旅院。

謝靈剛趕回旅院門口,天上果然就下起了綿綿細雨。與春日的暖雨不同,這冬雨裹挾著刀霜般的寒氣,她隻迎面沾了一小撒細雨,那一小片肌膚就如遭密針封穴一般,泛起了刺僵刺僵的疼意。

她冷得不禁打了個哆嗦,鼻間氣息微微紊亂,一吸、一撲吐出來的氣團都凝成了霧白色。

“謝靈!你回來的正巧,院子裡來了四位旅客,你幫我招待一下,我在燒茶!”

“噯!這就來!”

謝靈聽到裡頭卓瑛的喚聲,忙不迭一步並作三步,踏過青石板階,風風火火跑進了院子裡。

院子裡正站著四位女子,她們似是結伴來藕河鎮遊玩的,各個穿得花枝招展,衣裙也是一色的海棠粉。其中三位手挽著手,互相正說說笑笑,看起來更親密一些,餘下的那位女子則看顧著一眾四人的箱籠包袱,面色肉眼可見地拘謹,木訥了一些。

謝靈是雜役,第一時間就找準了四人的行箱包袱,道:

“四位新客可有選好了住哪一間的屋子,若是還沒選,我便帶各位進去觀覽一番,若是選好了,我便幫著四位新客將箱籠包袱一同放進屋中安置了。”

“這幾間屋子我們都瞧過了,現在正商量著要怎麼分配著住呢。”

這四位女子裡頭一個說話的,是方才交談最多話的一個,她回完謝靈的話,便語氣嗔怪地催促另外兩個女子快些做決定:

“石禾,賀莉,就你們兩個磨磨嘰嘰的,決定住哪個屋子都要爭上好半晌的功夫,現在好了,這天都下起雨來了,你們再不決定好我都要被雨淋病了。”

另外兩個黏在一處,瞧著是更親密一些的閨友,她們互相一副愁眉苦臉,還在糾結。

其中的石禾一臉為難對她開口道:

“步施,我方才都說了,我們兩個對屋子自是沒什麼講究的,隻要住一起就行了,就是你和思遙怎麼辦,你和思遙若是各住一間,咱們帶的錢不夠,可要是你跟思遙一塊住……”

提到第四個叫作思遙的女子,石禾話裡染上了一絲欲言又止,而思遙見提到了自己,一時想開口,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悶沉沉憋了好一會,才道出一句:

“我可以……另找便宜一些的旅院住的。”

謝靈聽到思遙的話,不禁覺得她有些傻鈍,這一行四位如果錢不夠住兩間屋子,或是可以合計合計兩人擠一間,或是也可以跟院主商量一下,看有沒有更小更便宜的屋子可住,這兩者都是比她這個說辭更靠譜的方法,也是更容易就近想到的,誰知她竟想去彆的小旅院碰運氣,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關於旅客選屋,謝靈之所以一下子就想到後一種方法,是因為先前幾日卓瑛與她說了一些院內潛規——像是旅客囊中羞澀,實在住不起正經屋子的情況,作為雜役,她是可以跟對方商量著說一下,看對方能不能接受在卓瑛的主屋住碧紗櫥的,或旅客是更窘迫一些的情況,在謝靈的屋子裡打地鋪也是可以的。

這一點謝靈不甚介意,這會便乾脆向她們提了出來:

“四位若是不想兩兩住在一起,在租費上又有一些難處,我們旅院是可以提供租費便宜一些的小屋的。”

聽到謝靈的話,為首說話的那位步施目光忽然亮了起來,像是得到了一個意外之喜:

“什麼?還有租費更便宜的小屋?!”

“小屋……可是我們把這兒能住的屋子都看全了,除了跟廚房並在一起的雜役屋還沒進去,這兒可沒彆的小屋了呀……難不成你說的是雜役屋?”

剩下一個還沒說話的賀莉,忍不住滿臉疑惑地開口了。

謝靈直言幫她們解疑道:

“住雜役屋子也是一種選擇,隻不過我這兒是租費更便宜一些的去處,地方也小,需得打地鋪才能睡,比我這好一些的是院主的屋子,她的主屋裡還有一個碧紗櫥可供夜休。”

“碧紗櫥?那也能住人了……”

步施思忖著還沒下決定,思遙就立刻開口了:

“我住碧紗櫥吧。”

她一說話,步施、石禾與賀莉的目光就齊齊落到了她的臉上,但都不意外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步施見她自己要住,那碧紗櫥也無需狼狽到打地鋪,便欣然應允:

“那思遙你就住那裡吧。”

分配好了住處,謝靈便幫著她們把箱籠和包袱都搬進了廊下躲雨。

因步施、石禾與賀莉是住在外屋,而且二屋之間又是臨靠的,所以謝靈先幫她們搬了箱籠和包袱,最後才回來幫思遙。

但當她折返回廊下時,思遙的箱籠和包袱已經跟她的人一起消失不見了。

謝靈有些詫異,但很快就想到了她的去處——她應是自己把箱籠和包袱搬到主屋裡去了。

想到這一點,謝靈便也跟著尋進了主屋。

思遙果然已經到了主屋裡,謝靈尋到碧紗櫥的那一處,見她正埋著頭,有些吃力地將箱籠塞進床下,謝靈連忙上前道:

“我來幫你吧。”

思遙聽到身後來人,反應有些慌亂失措,立刻給她讓出了一個位置,謝靈順勢蹲下去,抓住箱籠的一側邊角,伸臂將它用力往裡一推——

哧、哧——

沉重的箱籠被她們合力一寸一寸塞入了狹矮的床下,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

啪、啪啪——

謝靈雙掌錯開,拍了拍蹭到的灰,然後對思遙道:

“這碧紗櫥還沒清理,灰塵很多,我去打盆水來把屋子裡都擦一擦。”

思遙聞言連忙擺手,一臉受寵若驚道:

“不了不了,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去幫她們幾個的忙吧。”

謝靈是雜役,怎麼能讓住進來的旅客自己打掃屋子,便堅持道:

“我來打掃,你歇著就可以了,她們那裡的屋子我前兩日才打掃過,現在乾淨得很。”

思遙沒辦法再推辭,隻能有些拘謹,難為情地應了一聲:

“那,就麻煩你了……”

謝靈沒太在意,因為這是她作為一個雜役的本分:

“你要是渴了或者餓了,儘管叫我,我會給你送茶水和糕點來,若是想吃什麼也儘管叫我,我們這兒的一日三餐都包含在租房費裡,如果想吃外頭的食物,也可以隨時叫我去買。”

說完這些,謝靈就去廚房打了一盆水過來擦灰塵,擦的途中,思遙將包袱放在床上,解開了其中一塊包布,將裡面零零散散的東西攤了開來。

謝靈正在擦床沿,擦完了站起身時,碰巧就瞧見了那包布上攤著的針線包、繡繃子、還有各色綢布,看質地頗為柔軟,還泛著細膩的光澤,應是幾塊上佳的好布料。

她下意識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對思遙道:

“廚房的茶水燒好了,待會我送一壺過來,碧紗櫥的被褥在主屋的櫃子裡,等我送完茶就給你鋪床。”

思遙聞言轉頭,有點緊張又畢恭畢敬地道了一聲謝:

“多謝你。”

謝靈被她弄得有些不適應,微微皺眉,等到出了門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她是雜役,態度要畢恭畢敬的應該是她才對吧?

怎麼這位叫作思遙的新客反將自己當作了一位雜役,連剛才自己的活兒都要搶著做?

她這人也著實有點奇怪了。

謝靈一直待在碼頭,平日接觸的都是溪客塢人,那兒不論是女還是男,都多是粗魯又蠻橫的脾氣,撒潑耍賴者也比比皆是,而在藕河鎮,女子們多是爽朗熱情,大方又不愛計較的,性急更是常事,像這一行四位新客,方才選屋的態度著實如那位布施所說——實是磨磨嘰嘰了一些,在謝靈看來,屋子住哪一間跟誰住都一樣,根本無需這麼糾結來糾結去的。

而這位思遙,不但想法傻鈍,不切實際,說話做事也讓人心裡很不得勁,謝靈一時說不上她這性子是好,也說不上是不好,隻覺得還是少與她說一些話,免得讓自己也糾結個不停了。

那頭卓瑛已燒了滾滾一鍋熱水,謝靈幫著抓了三捧散茶,裝進粗白陶胖壺裡,卓瑛拎著銅勺,三瓢滾燙的熱水高山流泉般一氣傾泄下去,呲啦!咕嚕——嚕——

滾水咕嚕嚕灌滿壺身的頃刻,一大團熱氣頓時衝湧而出,騰流著往上冒,濃鬱的茶香一下四溢了開來。

等熱氣全都散開,謝靈依次給茶壺蓋上蓋子,拎著木把手分彆提到了三塊托盤上。

卓瑛則從鍋裡撿出幾塊蒸熱的綠豆糕,分成四份裝進瓷白小碟裡,接著放到了這三塊托盤上,叮囑謝靈道:

“待會我要做晚飯,你送完茶水點心就過來幫我,順便告知那四位新客,再過一個時辰就有熱飯送過去,讓她們切莫心急,先吃些綠豆糕墊墊肚子。”

謝靈應了一聲,多拿了四隻瓷白小碗,分彆往兩塊托盤上放了一隻,另一塊則放了兩隻,然後她從廚房食櫃裡找出裝炒貨的麻袋,用篩勺舀了一些瓜子、花生裝滿,做好一切,就端起其中一塊托盤,先去了步施所在的屋子。

忙碌了這好一會,外頭的天色已全然黑沉了下來,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但越發冷寒刺骨。

謝靈快步走到廊下步施的那一間屋子,停下來時喊了一聲:

“我是院內送茶水點心的雜役,麻煩行個方便,開一下門。”

喊了一聲,屋裡沒聽見動靜,謝靈又多喊了一聲,第二聲還沒完全落地,臨靠的屋門就呼啦一下打開了——

裡頭暈黃的燭光倏然傾泄了一地,染著歡快氣息的人聲也傳到了她的耳邊:

“這邊這邊!我在她們屋呢,你把我的茶水點心拿到這兒來!”

謝靈聽了話,轉身過去,往前幾步到屋門前,見到步施正在門口等著她。一見她過來,步施便將托盤拿了過去,還不忘一臉笑顏地提醒她:

“晚飯也一並送到這兒來。”

謝靈記下,立刻道:

“好,再過一個時辰我來送晚飯。”

送完了她們三個的茶水點心,最後一份謝靈送到了碧紗櫥。

思遙正摸索著點桌台上的燭火,謝靈一進來,見到屋內依然浸在一片昏沉暗色中,便道:

“你可有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