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梅夜 你不再留戀凡間的白日,你要與魔……(1 / 1)

梅梅最近常在吃一種藥丸, 叫作渾梨思僵丸。

這是一種灰撲撲的似泥捏成的丸子,吃起來像冰糖雪梨膏,但又不一樣, 因為隻是虛假的藥甜, 不一會兒口中就會泛苦,讓她幾欲作嘔。

但這種藥丸,她每天都要吃上一大捧,因為藥效猛烈,過不了多久, 她的神思便逐漸遲鈍,仿佛天然就癡癡傻傻的,大部分時候又一整天都在神遊, 無所事事著。

困乏倦怠的時刻,不知不覺變得頻繁,她也跟著變了, 開始變得無限偏縱自己, 累了就躺下, 困了便闔眼, 而無論正在做著什麼,在二者面前, 它們忽然之間就變得渺小, 無趣, 不重要, 可以一下子拋諸腦後了。

一睡到夜晚, 昏昏沉沉,不知幾何地醒來,她的內心便一絲絲的開始流淌怨氣, 那使她無端的,不自覺間屏住呼吸,四肢漸漸陷入僵硬又緊縮的防備狀態,被她不斷鋪土,努力塵埋心底的那段回憶,就這樣飄飄幽幽地浮到了眼前,它總是像極了一盞寓意不詳的走馬燈,將一幕一幕的斑駁光影投灑到她的皮膚上,然後激起一陣慌湛湛的癢意。

她害怕這種揮之不去的觸碰,便緊緊向內蜷縮身軀,五指一根根包攏攥緊,又用力將雙膝疊抱在胸前,臉頰深深埋向心口,窩成一個能汲取安全感的嬰兒睡姿。

但無論如何防備,固守,她的身體都漏的像一張篩子,一遍一遍,被記憶化作的薄刃刺透肌膚,狠狠紮穿,流下一灘陰淒的血,滴滴答答的血珠,順著她噏動的兩瓣嘴唇,一當、一當地墜落,敲擊出一聲、一聲鮮血淋漓的質問:

她不明白,為什麼娘親可以那麼狠心——

她也是她的孩子,親生的骨肉,可她為什麼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

為什麼被叫作二吆——

為什麼被當作狗一樣呼來喝去——

為什麼被隨意打罵,惡言羞辱——

為什麼邋遢的像個乞丐,終日窩在逼仄發黴,不見天光的櫥櫃裡——

為什麼她要遭到如此虐待、為什麼娘親恨毒了她——

到底為什麼?!!

——因為她是個沒把兒的,天生就是下賤!

——因為她給老娘丟臉,成天臟兮兮的,頭發亂的像雞窩,還有虱子到處爬,她渾身臭的像在泔水桶裡打過滾……她還蠢又笨,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的糖果攤,死活不肯走,把一堆嗡嗡叫的屎蒼蠅引過去,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個害人精!

——她還故意燙了她弟弟,死丫頭,死賤貨,跟我狡辯什麼端不住湯碗,她兩隻手掌哪個瞧著不粗壯,上頭癩皮厚的都能滴蠟油了,隔壁家的小芽都十歲了,一巴掌倒不抵她半個大,她還跟我狡辯什麼?!她就是小小年紀心狠手辣,嫉妒她弟弟是咱們家的心肝寶貝,她想害死她!

——她就是個畜生!光天化日赤著屁股坐在地上,我看她就是想勾引彆人,個不知羞恥的騷貨!

是啊……是啊……事到如今,每每回想起過去,她也會覺得自己惡心,她明明知道會引去蒼蠅,為什麼要盯著人家的糖果攤,她那麼貪婪,她又是害人精,她還嫉妒她弟弟,她的手掌明明比小芽的粗那麼多,那麼有力,怎麼可以端不住湯碗,怎麼可以吃力顫抖,又怎麼可以那麼笨,那麼蠢,竟然忘了穿褲子,在人來人往的巷道裡赤著屁股,她一定是在勾引男人,她活得好肮臟,好陰暗,她是那麼的不可饒恕,所以才總是被娘親一臉輕蔑,狠狠地睨過來,然後雙手叉腰,對她在言詞上極儘羞辱,身體上鞭打踐踏。

是啊……她不該活下去的,她這樣世間最陰險惡毒,天生下賤的胚子,怎麼敢祈求娘親的愛,她最該的就是死,她該死,她想死。

現在,就想死。

不、不……

不是的……絕對不是這樣的。

該死的不是生來便身世淒慘,受儘磋磨的她,是……那個不配為人母的娘親——

是毫無人性,勝如惡鬼的娘親——

是重男輕女的娘親——

是面目狠惡,心腸歹毒的娘親——

是該被千刀萬剮,淩遲而死的娘親——

是該眼睜睜望著她一生寄附的大畜生,小畜生被無數酷刑折磨而死,隻留她一個哭的面目猙獰,捶胸頓足的娘親——

——小畜生!你竟敢這樣對老娘,你就是心腸歹毒的小畜生!我殺了你!

看啊……就算娘親這樣被百般折磨,她也不曾後悔過一絲一毫,還是一丁點都不愛自己。

為什麼呢……為什麼娘親不愛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是她真的不值得被愛嗎……?

是啊,她真的不值得……她那麼肮臟,愚笨,醜陋,陰險,惡毒,有誰真的會愛她呢……?

可,愛是什麼……?

是人定的,是凡間的規則——

但魔界沒有愛,也沒有母愛——

她卻依然活的很開心——

【是啊,這便是魔界與凡間最根本的區彆。】

【凡人有母,凡母都有生育之恩,而我們的母是陰骨烏海,胸懷廣闊,猶同天地,從一出生起,母的意誌便不曾束縛我們。】

【十數年來,你其實早已接受了魔界的生活,之所以百般受到內心的折磨,是因為你不能接受的,一直是凡間的過去。】

【你恨自己,是因為仍將自己放在凡間的那一套規則中,它使你和你的娘親一樣,天然怨毒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你又把自己當成一個聽話的奴隸,日夜警醒遵循著這樣的規則,所以不管日月如何更替,你都在永無止境地苛待,打壓,詆毀自己。】

【可你總是忘了最不該忘記的一件事,那便是你早已脫離了那樣醃臢的家庭,你也在張開雙臂,全心全意地融入魔界,你有了親密無間的親族,情誼真摯的朋友,你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你叫梅夜,你不再留戀凡間的白日,你要與魔界的永夜共存,所以,不管它們再如何像你的娘親一樣,面目狠惡,心腸歹毒,都再也不能束縛你一分一毫了。】

【你的未來在魔界,在這裡。】

【想想未來吧,在魔界之中可以隨心所欲的未來,一個沒有囚禁住你心的未來。】

梅夜乾澀而沉寂良久的眼眶裡,漸漸有溫熱的眼珠滲出,它們一顆一顆滾過草氈一樣的睫毛叢,又一爍接一爍地落下。

那感覺癢癢的,就像一處內心深處久腐不愈的傷痛,正在悄悄愈合,生根長出一顆小小嫩芽的聲音。

未來……嗎? ——

她佇立在一處高高的礁石上,一雙幾近乾涸的黑瞳裡,有遠方陰骨節的焰火在冉冉躍動,她那即將墮入一段漫長永夜的呆鈍目光,逐漸因此黯淡,又隨著輕盈溫暖的火光,泛起淺淡卻有跡可循的波瀾,她開始憧憬著眼前的一切,漸漸地,便被似有所覺的酸澀淚水模糊了視線。

緩緩之後,她身上塵封已久的蛹蠟開始一絲一絲裂出細紋,緊接著,喀啦、喀啦大塊大塊地迸裂,喀嚓!蛹蠟形成的一塊面具突然剝落,噗通一聲,在海水之中砸出一道驚響——

梅夜上一刻還死氣沉沉,瀕臨窒息的神情,在面具墜海的一刹那,遽然間崩塌殆儘:

“對,你的未來,由你一手掌握,誰也奪不走。”

謝靈的聲音平淡而溫和,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可我……還、不能……還不能,完全忘記……那樣的一切。”

梅夜艱難開口,聲音啞澀地吐出了幾個字眼。

“不要緊。”

“今天不能忘記,可以是明天,也可以是後天。”

當你決心脫離曾經囚困住你的枷鎖,日後的每一天,都可以成為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