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童吃完了一顆梅味酸子卵, 謝靈先跟她聊了聊這糖的名字，然後才試著與她搭話：

“先前忘了問，你的名字是什麼？”

小女童被問的抬起臉, 目光怔了一下, 緩緩道：

“二、吆。”

謝靈微微皺眉：“這就是你的名字？”

小女童沉默了一下，嘴裡碎囈了幾個音節，但焦怯磨蹭了半晌也沒能接話。

她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謝靈的問題。

謝靈就換一種方式，循循善誘問她道：

“你平日裡在家, 你娘就是這麼叫你的？”

小女童輕輕點了下頭, 神色微凝了一點，望向她道：

“嗯。”

謝靈眼裡含了些笑意, 又道：“那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小女童立刻將頭搖成了撥浪鼓，短淡的一截眉毛皺起山紋：

“不喜歡、每次娘叫我、二吆, 都會打我。”

謝靈順著她的情緒引導她：“那你聽到這個名字，會不開心嗎？想換一個名字嗎？”

小女童聽到名字還可以換, 眼眸微微睜圓：“我可以、換嗎？”

謝靈告訴她：“名字是你的, 你想換就可以換。”

“你想取個什麼名字呢？現在好好考慮一下吧。”

小女童卻想都不用想, 直接脫口而出：“梅、梅。”

梅梅？

梅味酸子卵，這不就是她剛剛吃的糖的名字嗎？

謝靈會心一笑, 一旁的青冥聽她倆的話，也咧開蛙嘴, 呱呱笑出聲：

“哈哈哈哈，果然是個小屁孩才能取出來的名字。”

謝靈及時收住笑意，尊重梅梅道：

“好，那我們以後就叫你梅梅了。”

梅梅露出認真的神情，目光裡又含著一絲羞怯，用力點頭道：

“嗯、嗯。”

從凡間回來, 時候已經不早，安置梅梅又花了一番功夫。謝靈就著中午買的食材，做了一頓晚飯，跟梅梅，青冥一人一魔吃完後，又多待了一些時辰，然後才趕著快入夜的時分，去做打掃浴洗池的兼工。

謝靈走了，留下梅梅和青冥大眼瞪小眼。

梅梅發了一會呆，起先還算安靜，但忽然神色慌張，牙齒微微打顫，道：

“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娘會打死我的。”

青冥見她還弄不清楚狀況，便故意嚇她道：“你娘都要把你賣到鄉下當童養媳了，你還想著回去？”

梅梅被她一下說懵了，青冥眯起蛙眼，像個妖怪一樣怪聲怪氣地引誘她道：“如果讓你再也不回那個汙糟糟的家，你願意嗎？”

梅梅聆聽著，臉上浮出一絲疑惑，一絲戰栗，在這兩種情緒之下，又隱藏著很深的一絲眺盼。

而這一絲眺盼隨著青冥的誘引，從她的眼神裡緩緩浮出來，看起來她有一點懂青冥所說的意思了。

青冥見狀，對一個凡人孩童前所未有地耐心道：“隻要跟著我們一起生活，你以後就不用怕被娘打了。 ”

梅梅對打這個字眼反應最大，眼裡頓時染上一絲渴望，聲音戰戰道：“ 真的、嗎？ ”

青冥砸吧砸吧蛙嘴，跟她一個小屁孩也不好說的太多，便點到即止：

“當然是真的，不過你現在還小，不懂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等你大一些，你自會知道我沒騙你。”

入夜。

烏海浪聲濤濤，無數潮汐疊湧成小山，嘩啦——嘩啦衝刷著白骨森森的海岸，恍如是陰骨之母從胸腔最深處，震鳴而出富有節奏的一呼一吸，一會使白沫飛濺濡蕩，一會讓浪潮又悉數退場，大海的呼吸之韻出於自然，喧鬨不絕，卻又使魔心中漸漸寧靜。

謝靈按照蛇魔大嬸所說的，從走販集市往東南方向飛行了五十裡，後順利抵達一處駐紮著大片食攤棚子的白骨灘上。

但她的目的地不是這裡，而是附近的浴洗池。

食攤棚子此時空無一魔，俱被籠罩在深漆漆的夜風裡，各色藻類搭建起來的棚布，被海風吹的鼓起，又刮的如波翻飛，謝靈從它們附近路過，往深走了一段距離，在一處天然形成的岩窟林附近停了下來。

岩窟是岩壁被不斷風蝕形成的一方小小洞天。

洞天範圍有大有小，大的足夠容納十數個魔族，其中最大的一個不規則岩窟之下，除了中央的大浴洗池，旁邊還罩著七七八八的小岩窟，這些岩窟目測隻有一隻大號木盆那麼大，但深度要更深一些，適合一個魔族單獨泡澡。

小的單獨岩窟比大號木盆要大一些，有一隻長形木盆那麼寬，隱私性也更高。

這裡所有的浴洗池，雖然都掛了一圈用來遮擋的綠卷葉藻簾，但大的岩窟裡魔來魔往，多有不便，想來即使有遮擋的簾子，氣氛上也是喧鬨開放的。

謝靈在這裡轉了一圈，走到外面的白骨灘，用手在腦門搭了個涼棚，環顧四周眺望，正愁找不到蛇魔答案嬸說的鳥魔，一道粗聲嘎氣，有些嘶啞的聲音就從她頭頂上遙落而下：

“你就是今日要來上工的洗池工？”

謝靈忽聞來聲，轉過身往上看，看見像粗鹽漿糊抹蹋成的一面風蝕岩壁上，一隻巨大的鳥人，正老神在在蹲坐在陡峭岩壁的最高點，一雙鳥眸眼簾半耷拉著，散發出濃濃的倦憊氣息。

她頭頂鳥毛亂糟糟，不事梳理，像剛熬了幾個大夜。一截脖子出奇的長，肌膚又是灰翳翳的，褐黑的鳥毛順著脖頸往下，同一塊毛茸茸的褐黑爆毛大圍脖被織成一體的兜帽，將她一張瘦削狹高的臉與鳥脖掩在內裡，氣質上便顯得陰森沉沉，不嚇魔但嚇人。

謝靈沒看出她是什麼魔族，但她倒是揚起一隻笨重的鳥翅，慢動作地扇了一扇：

“你長得還挺稀奇，那麼像凡人，我倒瞧不出你是哪一族的魔了。”

謝靈被她說的微微凜神，連忙岔開話題：

“我也看不出你是什麼魔族，蛇魔大嬸隻說你是鳥魔，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

鳥魔看起來就隨口一問，被她問起姓名，便揚起褐黑色的兩扇鳥翅，從高頂飛了下來。

這隻鳥魔的翅膀又笨又重，扇起來也很費力，風是轟——轟地扇向地面的，節奏很慢，所以也飛不高，沒飛兩下就降落到了白骨灘上。

她扇扇然收起鳥翅，才對謝靈道：

“我叫聞離，你直接稱呼就行。”

謝靈點頭，道：“我叫謝靈，你也直接稱呼就行。”

“對了，我是禿鷲魔。”

聞離多補了一句，謝靈眼中露出一絲恍然，但不是對她的形象感到恍然，因為謝靈從未見過禿鷲是什麼樣子，隻聽說過有關禿鷲的怪聞：

傳聞禿鷲聞死氣而動，但凡它出現的地方，不是屍橫遍野，就是血流成河。

而聞離的名字，似乎跟這個怪聞有關，聞離聞離，聽聞有人離世，才會將至。

看到謝靈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聞離臉上浮出一點興味：

“你聽出我名字的含義了？”

謝靈被她看穿，不想承認，但聞離顯然已經篤定她懂了。

謝靈隻好承認道：“我去過凡間，有聽說過一些關於禿鷲的怪聞。”

聞離點點頭，但轉眼就渾不在意：

“原來是這樣，那就不奇怪了，凡間將禿鷲視為怪鳥，我們禿鷲魔混入其中，倒的確給凡間的普通禿鷲增添了許多怪誕傳聞。”

謝靈漸漸好奇，但及時忍住，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聞離見她欲言又止，一雙倦憊鳥眸忽而轉動了一下，緩緩戳穿她道：

“你身上的人味兒太重，是染自皮肉血液，而不是從凡人身上浸蹭過來的，其他的魔族發現不了這兩者的區彆，但我能，其他的禿鷲魔也能。”

謝靈被她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僵硬的不敢動。

聞離見她被嚇傻了，稍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算了算了，我就是隨口嚇一嚇你，你是人是魔我可管不著。”

謝靈神情從僵硬到緩和，漸漸恢複平靜，但強烈的疑惑接著湧上她的心頭，此時，她知道再隱瞞下去也無濟於事，便乾脆吐露實情道：

“我不是人，是魔嬰，但這兩者並沒什麼區彆，如果我的身份被其他魔族發現了，肯定會招致欺淩，若是單純的欺負我倒不怕，但如果大部分魔族集結起來，我很有可能在野奴鄉呆不下去，所以我才會那麼緊張，不想被你知道真實身份。”

聞離覺得她說的甚是有理，臉上浮出一些對那些魔族的嫌棄情緒：

“凡間，魔界，不管走到哪裡都有這種家夥，恃強淩落，以多欺少，總是硬圈出一套規則讓所有魔所有人去服從，我是向來看不慣它們的，可惜它們才是大多數，所以，你這麼謹慎是對的，但我向來自由慣了，你就不必在我面前遮掩，還有我們的親族，它們可都不是愛管閒事的魔。”

魔界竟還有這樣一群特殊的魔族。

謝靈稍稍多了些安心，道：“好，那便謝謝了。”

一段插曲過去，謝靈便在聞離的指引下，去岩窟的角落裡拿出了一套專用的洗池裝備。

一根木藻與囚鬼棘做成的洗池刷子，這是用來刷池底沉積的藻膩子的；

一套大號水葫蘆縫製剪裁過的潛水服，方便掃池工深潛到水下打掃；

還有一張濕漉漉的密絲藻網兜，專門用來撈一些臟兮兮的雜物，比如小爬蟲，小海蟹，鑽到池底沙縫裡的海腸蟲等等。

掃池東西準備齊全，謝靈穿戴好水葫蘆潛水服，抓起洗池刷子，踏著涼沁沁的水波，整個人往下沉淹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