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驚魂未定, 但聽祝蝠的語氣沒有敵意，便徐徐應道：

“好，那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也不要客氣, 儘管說。”

初次見面，謝靈從之後的聊天中了解到, 原來她們三個是差不多的年歲。

這裡的年歲, 指的不是謝靈在凡間的歲數, 而是魔界用來劃分弱歲魔族與熟歲魔族的一套年歲標準。

弱歲魔族，就是她們三個這樣的小魔，魔力普遍弱小，所以極容易生各種各樣的病。

如果一個小魔得了病而沒錢治病，留下沉屙, 嚴重一些的就會導致畸形, 使魔體停留在半大不大的階段，無法變成熟歲魔族。

這樣的畸形魔, 後來就算每天吃昂貴巫藥進補，也於事無補了。

而熟歲魔族, 需曆經整整三十年的光陰, 才能激發陰骨之母遺傳的本源魔力, 其中佼佼者, 便會成為坐鎮一方的大魔。

如今的兩位窟王, 紫蛛窟王與幽髏窟王，都是三十歲以上的熟歲魔族, 它們實力強大無匹，一眾手下的實力也很強橫，所以在整個魔界萬窟, 其中一半都歸順於紫蛛窟王，另一半又歸順於幽髏窟王。

夾雜在這縫隙中生存的一些遊散小魔，因為沒有庇護，生活往往困窘，但也自由一些，無需聚眾成群待在一起，更不用加入了一方陣營，就跟另一方陣營的魔族天然成了敵對面。

鴻冬與祝蝠倒沒有考慮到這一步，她們純粹是因為窮，還有一些自身的緣故，才住在了這野奴鄉的最底層。

謝靈也差不多，但她的境況與鴻冬，祝蝠二魔仍有一些區彆，她們二魔在這魔界都是有親族的，而自己孤身一魔，算是舉目無親。

親族與凡間的親戚類似，雖然按照血緣來分，這魔界萬魔，都誕生自陰骨烏海，係出同源，但同一類的魔族血緣上總要更親近一些。

比如祝蝠是蝙蝠，她的親族也是蝙蝠，從血緣上看，她與蝙蝠親族就遠遠要比跟鴻冬親近。

但從感情的角度來看，就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謝靈在凡間待了五年，既見過親戚之間攜手互助，共渡難關，也見過親戚之間如同世仇，爭鬨的不死不休。

她向來孑然一身，對這種親緣並不向往，想來就是有了，也不會留戀依賴。

人生在世，最多的時光都是與己為伴，謝靈習慣於過這樣的日子，逐漸也喜歡上了過這樣的日子，如今自是要繼續這樣過下去的。

聊著天，三魔分吃了謝靈帶來的蘸了辣椒的烤饅頭，祝蝠的肚子才淺飽三分，便扇了扇漆翼，要出去繼續覓食。

生活窘迫的魔族覓食，一般都會到遠道去凡間，因為魔界除了烏海裡的魚蝦蟹等物，陸地上極少有除了魔族之外的活物，集市裡倒是食材種類豐富，兼具凡間食材與魔界食材能做出來的各種美味。

但這些美食又都是要拿骨幣買的，祝蝠除了每月要儲備一些乾糧，一般不買集市上的東西，因為她窮，錢得攢著花。

像祝蝠這樣的蝙蝠魔，去凡間夜行，大多是捕食昆蟲，兼一些果實、花蜜，偶爾也會逮著家畜吸吸血。

當然最後一種是餓極了的作法，除非必要，尋常的魔族對凡人毫無興趣，也不會踏入凡人的聚居地，甚至大多數都很厭惡他們。

而像謝靈這樣的魔嬰，在魔界是極其特殊的一類魔族，雖然之前不是沒有過，但無論是以前的魔嬰，還是現在的，都會遭到魔類們的強烈排斥與鄙夷。

所以，謝靈除非迫不得已，不會向其他魔族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免得引來更多的欺淩。

回到自己的洞窟，謝靈手上多了一隻鴻冬送的竹籠。

這竹籠就是剛才照明用的，因為蠟燭是香燭，有驅蟲滌味的效果，所以叫做香竹籠。

鴻冬與她分道之後，又折返回來，這次抱了一床被褥，腋下還夾了一個沉甸甸的石枕。

她將被褥和石枕塞到謝靈的懷中，很是殷切道：

“我瞧你這裡空蕩蕩的，家當什麼的都還沒買，這是我用過的舊被褥，還有石枕，雖然舊了但洗的很乾淨，你就先湊合著用吧。”

謝靈心中微微熨帖，頓覺為一開始對鴻冬的防備感到愧疚，心中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

“謝謝。”

魔界的天色漸暗，但與凡間截然不同，是從晶透的紫夜，一點一點變成絳紫色。

謝靈蓋著被子，枕著石枕，望著燃燃如豆的香燭，眼皮逐漸困重，視線模糊，最終滑入了安然的睡夢。

第二天。

謝靈起了個大早，依舊拿烤饅頭充饑，簡單解決了早飯，便準備去一趟野奴鄉的走販集市。

她此趟是要找個能賺錢的活計乾，臨出發之前，先去了鴻冬的洞窟拜訪，想問她要不要一同去。

鴻冬才起床，昨夜像是沒睡好，頭發亂糟糟披著，一臉疲憊地抱歉道：

“我不能陪你去了……還要補個回籠覺……”

謝靈說沒關係，倒是有些擔憂她的臉色，道：

“你是不是生病了，瞧著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鴻冬被她說中，有點窘迫，又憋著不肯往下解釋，連忙道：

“沒事的！我就是昨夜失眠沒睡好，你趕快去集市吧，彆耽誤時辰了！”

謝靈看她這反應，有點奇怪，但既然她不願意說，就沒再多問：

“好，那我走了。”

走販集市在魔界萬窟第五層。

這裡是一個天然形成的長廊溶洞，窟壁上四通八達，內裡是走不儘的溶洞迷宮。外壁因被海風積年累月地吹刮，到處是侵蝕形成的裂口，晶透的紫光便從這些張牙舞爪的裂口裡泄灑進來，高低交錯，如林澆築切割出了一片光怪之地。

此景美的奇異，但內裡又另成洞天。

因內窟是個遮陰的溶洞，頂層不高且潮濕，暗水滴滴答答地漏，導致石窟頂層被溶的奇形怪狀，乳鐘倒懸，長短不一。

乳鐘圓鈍的錐面又受水跡的滴染，被洇開不規則的五彩炫色，一圈圈擴散開來，映到牆上，光影淡碎，平添一絲涼色的靜謐。

謝靈從紫光靜泄的溶洞長廊路過，穿行時，見到微小的塵蟲沐遊其中，嗡嗡亂飛，昨日被蜘蛛網糊臉，耳邊蟲聲悉卒的記憶頓時浮現，讓她不住加快腳步，一口氣衝進了走販集市。

走販集市由是由一整座空中棧道搭建而成，建造棧道的材料是木藻，這種藻類長得跟凡間的木棍差不多，年份越大越粗壯，很適合拿來搭梯子，連接各個高懸離地的洞窟。

謝靈從最底層的木藻梯往上爬，到二層落腳，左轉走了一段陡峭向上的棧道，然後又攀住一條木藻梯，繼續往右上爬。

爬了三層，謝靈手有些發抖，心也慌，因為從這裡往下的高度，若是不小心一個腳滑，當場就能摔的頭破血流。

“磨蹭什麼呢，還不快點爬？”

“就是，你不走彆的魔還要走呢！”

後面跟著爬上來的魔族不耐煩她停下，嚷嚷起來，謝靈不好退讓，隻能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繼續往上爬。

腿腳發軟地爬上靠近洞窟的第四層，因棧道沿著各個洞窟鋪了一層，雖地勢高低不平，有的矮如盆地，有的高如山包，但總算不用爬來爬去的了。

謝靈擦了擦臉上的熱汗，隻休息了一會，就忙著逛起了洞窟裡駐著的各色鋪子。

這些鋪子有專門賣海貨的，有賣小吃的，有裁縫鋪，也有武器鋪，類型豐富，不輸凡間集市。

對側的棧道上是用來擺攤的，攤主都是一些租賃不起洞窟的零散小販，它們賣的東西跟洞窟鋪子裡的差不多，但品質上就明顯差一些，因為殘次不一，需要仔細挑選，才能挑的出好的來。

謝靈在這一側見到最多的，是木藻搭的小推車，上面豎起一排架子，五彩閃爍的小東西在架子上掛的琳琅滿目，瞧著與凡間的首飾攤很相似，但又大大不同。

她腦海裡還殘留了一些記憶，記得這是魔物攤，每一件魔物上都附著了魔咒，隻要施咒再灌注魔力進去，就能使用，但這些便宜的小玩意，隻用兩三次就會損壞，不過依然熱銷，且價格比一般的集市販物昂貴。

兜裡一塊骨幣都沒有，謝靈不管瞧見什麼，都隻能看上一看，新鮮的東西都看的差不多了，她也將整個走販集市逛的差不多了。

期間，謝靈能去的鋪子都進去過，並且詢問過了，但那些掛了招工紙文的鋪子管事見她穿著窮酸，身上還泛著一股人味兒，便都捏著鼻子嫌棄驅趕她：

“去去去，我們這裡不缺打下手的，趕緊走！”

謝靈被連著驅趕了多次，意誌有些消沉，雖然沮喪，但還是堅持著逛完所有的洞窟鋪子。

這樣慢慢磨著，走到棧道的最末一截，她瞧見了一家灰撲撲的洞窟鋪子，這裡的外部岩石上蒙滿了灰塵，看起來已經很久無人打理，門口正躺著一隻蛙魔：

它套著一件烏黑的小坎肩，雙手雙腳有蹼，呈塘水青色，肚子圓白，看起來很有彈性。

它的臉也是同色的青，配兩片半耷的眼皮，一雙三白眼便透出濃濃的傻氣，加上朝天鼻和扁扁往下撇的蛙嘴，一張臉蛙氣十足，讓謝靈壓根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一種魔族。

青冥見來了魔，懶懶掀起眼皮，又拍了一下肚皮，語調支起一些熱情道：

“你是來買藥材的？”

藥材？

謝靈順著這句話，抬頭往上看，發現洞窟最上方刻著一行潦草的鋪名：

青冥巫藥鋪。

青冥兩個字還是另添上去的，因為這兩個字擠在斜角上，刻的歪歪扭扭，而下方兩個字被胡亂塗抹的看不清，想來是原本的店鋪名字。

謝靈想這青冥應是這蛙魔的名字，而她不出意外就是這鋪主，便道：

“不，我不買藥材，我是想來找個活計做，不知這裡招不招工？”

青冥一聽她不是來買藥材的，態度迅速冷下來，但更多是在沮喪泄氣：

“那你來錯地方了，我們這裡不招夥計。”

謝靈並沒抱什麼希望，隻是試著一問，見她拒絕，便轉身離開。

青冥剛想歎氣，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人味兒，她一個激靈，突然喊住謝靈：

“等等、你是從凡間來的？！”

謝靈被叫住，轉過身，雖然有些不解這蛙魔為什麼不嫌棄她，但還是應道：

“是的。”

青冥得到確切的答案，當即改了主意，一臉慌忙挽留她道：

“你你你留下，你不是說要找活計嗎？來我這做藥童吧，我給你一月三十塊骨幣的工錢。”

謝靈見她突然改口，謹防有詐，複問道：

“你不是說不招夥計？”

青冥被問到這一點，很是窘迫，隻能伸出兩隻蛙蹼，急急比劃著解釋道：

“是不招夥計，但你去過凡間，那就不一樣了，我這裡有許多藥材要從凡間找，有些連我自己也采不到，所以需要一個跟凡人接觸過，又在凡間待過的魔來幫忙找。”

謝靈還是不信，她又往上瞧了一眼洞窟的鋪名：青冥巫藥鋪。

既然開了巫藥鋪，那這個青冥一定會做巫藥，也就是一位正正經經的巫藥師，怎麼可能連藥材都采不到？

她覺得奇怪，就乾脆直接問了：“你是開巫藥鋪的，理應是巫藥師，怎麼會采不到藥材？如果真的采不到，那我一個門外魔又能怎麼幫你？”

青冥說到這個就很憋屈了，但她見瞞著不說，謝靈石不會答應過來做藥童的，就一個橫心，直接坦白了：

“因為……這洞窟是我二手買來的，前洞窟主是一位老巫藥師的親族，因老巫藥師死後繼承了她的財產，就打算折價變賣，我當初就是衝著這裡大堆記載巫藥的書籍，想著自己能自學成才，才買下來的，誰能想到我連個藥材都采不全……真是被坑死了。”

“現如今過了那麼久，我能采到的藥材也不過幾十餘種，弄回來賣給其他收貨的巫藥師，隻能賺上一點點錢，倘若一直這樣下去，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本啊……！”

青冥說到最後，兩腿一叉坐在地上，哭喪著臉，就差當場崩潰給謝靈看了。

謝靈見她情緒激動，怪自己不該提那麼多，但若不提，她又不信天上有掉餡餅的好事，實在是有些兩難。

而她現下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急著要找活計維生，聽了青冥解釋覺得有個七八分真，便道：

“行吧，那我什麼時候可以過來乾活？”

青冥見她鬆口答應了，神情一秒雨過天晴，從地上一下彈蹦起來：

“現在就可以！我這兒藥材的存貨快不夠了，咱們這就去凡間采！”

二人即刻動身去了凡間。

謝靈不會飛，光靠腳程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青冥就暫借給她一件黑風鬥篷，又肉疼摳搜地叮囑她：

“路上千萬要小心注意，彆刮蹭到什麼尖枝糙壁，我這鬥篷可是很金貴的，哪裡碰壞了你得賠。”

謝靈點點頭，隻覺得很是新奇，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使用魔物。

她係上黑風鬥篷，一隻手揚起一面鬥篷，按照青冥所說的，往裡灌注魔力，在那瞬間，她渾身扭曲，卷作一圈漆黑漩渦，就消失在了原地。

謝靈逆風而翔，化作一縷不詳黑風，鬼鬼祟祟地浮遊在天空。

青冥緊緊跟在她身邊，扁扁的蛙嘴一張一合，開始數這次要采的藥材：

“牛犢子糞，風乾壁虎，凡人孩童啼哭時的三滴淚水，黑蜂尾針，豬鬃毛，凡人喝過的粥水……”

謝靈起先聽著還算能適應這些奇奇怪怪的藥材名字，但聽到最後一味，表情有點微妙：

“凡人喝過的粥水，那不就是剩飯嗎？再放兩天就成泔水了。”

青冥不以為意，伸出一隻圓圓有彈性的蛙指，糾正她道：

“對這群凡人來說是剩飯，但那是他們不識貨，這可是物美價廉的一味藥材，和其他幾味藥材攪和攪合，熬製後敷在流血的傷口上，馬上能見效止血，還能大幅度止疼呢。”

謝靈見她介紹的這麼來勁，又疑惑道：“你這不是會熬製巫藥嗎？”

青冥被問的蛙臉一僵，她很想繼續裝下去，但她肚子裡所剩無幾的墨水不允許她這麼做，隻好尷尬坦白：

“我就會這一種，而且從來沒做成功過，熬製巫藥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謝靈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但聽青冥這麼講解了一番，她還是覺得凡人吃剩的粥水這種詭異的藥材，熬製成巫藥，竟然能有止血的功效，也過於奇怪了一些。

但不得不說，還挺有趣的。

謝靈不覺間，對巫藥師這一行產生了微妙的興趣。

但現在暫且不想那些，還是采藥要緊。

二魔借著黑風鬥篷，飛行了大約有兩炷香的功夫，找準一個炊煙嫋嫋的村落，便乘風滑翔，降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