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正道魁首(1 / 1)

納蘭清言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和妹妹走到刀劍相向的地步。

從小到大,他們兄妹之間都是親密無間的,這一點,在爾虞我詐的世家中難得可貴。在納蘭清言的心中,自己的妹妹乖巧溫柔,即便用再精細柔軟的絲綢將她包裹也尤嫌不夠。他想保護妹妹,想讓她無憂無慮,一輩子安平享樂。這是納蘭清言決意將生命奉獻給家族後所剩無幾的私心,他從來沒想過妹妹會站在自己和家族的對立面上。

兩柄鐵骨扇在空中相撞時,刺耳的金鐵之聲令人暫時失聰。迸裂的火花與扇影之間,納蘭清言看見妹妹與自己相似而不同的面孔。

她平和得似有一個盛大的凜冬死在眼中。

在納蘭清言的記憶中,妹妹性情平和,面上雖常有微笑,情緒卻總是淡淡的。許是禮儀與教養早已刻入骨中,妹妹總是喜怒不形於色。歡喜時抿唇輕笑,難過時也隻是苦笑搖頭。她乖巧懂事,從不讓身邊的人感到為難。逃婚與離家出走,恐怕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任性的事情。

納蘭清言沒想到,從來不與人為難的妹妹任性起來,居然能悶不吭聲乾出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正如納蘭清辭所說的那般,拂雪道君的所作所為是在動搖世家的根基。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日後就勢必要與天下人為敵。無論拂雪道君的修為有多高,此舉無疑是在自尋死路。納蘭清言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的妹妹隨拂雪道君一同奔赴這場十死無生的險局,所以他借著天織慶典的由頭寄出那封請帖,將妹妹喚回了族地。

“辭去內門長老之位,回家來,你依舊是納蘭的公主。”納蘭清言手中的羽扇翻飛,盤山玉扇對撞的瞬間炸出雷鳴隆隆,“我可以退位讓賢,由你繼承家主之位。無論你想做什麼,哥哥都會想辦法替你徐徐圖之。但,唯獨這一點,唯獨——”

“兄長。”納蘭清辭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語,似有萬鈞之力的玉扇點在玉扇的扇骨處。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兩人腳下塵土紛飛,鮮明的腳印烙入青磚寸許有餘。納蘭清言轉扇反打,納蘭清辭開扇擋下。沉重的盤山玉扇在兩人的手中飛速旋轉,相擊時力道如山,勢頭卻斂而不發,顯然兩人皆有留手,未儘全力。

納蘭清言即便成為家主也從未怠惰過修行,但他沒想到,妹妹的修為進境這般神速。不過短短十年時間,他便在交手中感到幾分吃力,而清辭卻顯得遊刃有餘。

“小的時候,我和兄長一同接受繼承人應有的教育。那時上代族長告訴我們,身為族群的領頭人,須得舍棄私情,顧全大局。要將目光放得長遠,要將眼界拓展寬廣,要將整個族群的輕重利益儘數收入眼底。”妹妹清麗溫柔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卻又陌生得可怕,“無論在何種境地之中,都應該將家族的利益放在個人私情之前,族群的力量要大於個人。同時,個人也不要妄想與族群頑抗,因為大眾的力量將遠勝於小我。”

盤山玉扇橫掃四方的氣浪拂動庭前辛夷,無形奔湧的靈炁在花瓣的點綴下擁有了形狀。納蘭清辭

小時候與兄長一同種下的辛夷花樹,納蘭清言曾對外人誇讚,自己的妹妹恰似辛夷,溫潤清雅,既不過分俗豔,亦不天真稚弱。為了討妹妹歡喜,納蘭清言曾在她目光所及之處都種上了辛夷花。

納蘭清辭一手高舉,揚袖舞扇,氣浪席卷著落花環繞在她身旁。

她轉腕,開扇,“啪”的一聲輕響,浮花被朱明烈火點燃,在她的眼眸中燦烈的盛放。

“就像漣漪會被海浪吞沒,海浪會被更大的海嘯吞沒——族長是這麼教導我們的,對吧?兄長。”

朱雀長鳴,烈火生息,納蘭家世代供奉的陵光君的虛影顯現於清辭身後。意識到妹妹並非小打小鬨的納蘭清言心中一凜,他翻轉羽扇,扇面一轉,繪在其上的圖案瞬息變化,黑色的流水如畫卷中迸出的水墨,隨著羽扇的軌跡潑墨淋漓。他揚扇揮灑,羽扇破空竟有流水之音,納蘭清言身後也緩緩浮現出執明君的虛影。

漆黑的水流與熾烈的火花在空中對撞,蒸騰起大片霧白的氣浪。朱雀神光作目,昂首清嘯。玄武發出一聲低沉的長鳴,似是不解自己庇佑的兩個孩子為何會刀劍相爭。

納蘭家的戰鬥亦似起舞,納蘭清言卻毫無防備。他有說服妹妹的覺悟,卻沒想過兩人會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黑水環繞而起的龜甲結界之外,庭院徹底化作一片火海。掀翻的桌案,打碎的杯盞,精致的點心滾落在地,細心養護的辛夷被火點燃。

納蘭清言的神情困惑而又不解,納蘭清辭卻仍在微笑。

“兄長,你們現在是感到害怕了麼?

“你們害怕掌門師姐身後那股高於‘家族’、淩駕‘姓氏’之上的力量,畏懼那即將到來的、更澎湃洶湧的海浪。”

——“眾生。”

納蘭清言心中一震,心神失守的瞬間,玄武結界破碎。羽扇破開黑水,直抵納蘭清言的胸口上。

玄武與朱雀的虛影同時消散,烈火涼熄,黑水落地。

滿地狼藉之中,兄妹二人沉默地對望著。

“……確實,拂雪道君的理念何等光輝璀璨,你會被她吸引也不奇怪。”納蘭清言歎了一口氣,他伸手輕輕推開納蘭清辭的玉扇,“但你要明白,清辭。你不能勉強所有人都成為聖人,這世上自私自利的才是絕大多數。人的立場是會變動的,即便現在有許多人站在拂雪道君身邊支持她,為她搖旗呐喊。但當那些人品嘗過權力的滋味,他們就會轉過頭來,成為背刺爾等的尖刀。

“為人兄長,我不想看你經曆這些。”

納蘭清言低頭,言辭懇切。下一秒,他的身形也砰然炸開,化作水墨砸落在地。

納蘭清辭猛然抬頭,庭院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時籠罩在一片水墨的波紋裡。玄武的龜甲銘紋若隱若現,庭院的四方空間皆被封鎖,內裡的人看不見庭院外的景色。

納蘭清辭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是早就設下的封禁結界。納蘭家供奉天地四方之靈,除聞名天下的“四分陰陽扇”以外,以天之四靈為基礎延伸而來的結界術與封印術在修

真界也赫赫有名。納蘭家做了兩手準備,若是不能說服她,便要強行將她留下。

兄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分辨不清方向,卻又仿佛無處不在:“你且在此好好休息,無極道門那裡,兄長會替你擺平。”

納蘭清辭搖了搖頭,她淩空虛坐,盤腿入定。既然敢來赴宴,她自然會留有後手。讓她辭掉內門長老之位亦或是將她拘禁肯定都是兄長的主意,畢竟族中長老可不會這麼心慈手軟。身為距離掌門師姐最近的人之一,沒有人比納蘭清辭更清楚某些勢力這些年來被打壓到何種境地……

彆說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了,隻要他們一日不死,某些人恐怕會徹夜難眠,兩眼一睜就是天明。

“唉。”納蘭清辭短暫調息後,探手入懷掏出通訊令牌,看著簡訊苦笑自語,“……連先手調查都沒到位,外道至少都會想辦法斷絕通訊,或是直接把魂給攝去。”

“……實力懸殊至此,竟還妄想阻止師姐前進?”

……

紀城,納蘭家。

親手將妹妹封印在辛夷庭中,納蘭清言對於這個結果也算早有預料,但早有準備不代表不會感到心痛。

納蘭清言邁著穩沉的步伐走向主院,甫一步入庭院,他便看見湖畔蓮台上對弈的兩道身影。明明相隔不過一座庭院,辛夷庭中鬨出那般大的動靜,菡萏庭中的氛圍卻依舊安逸。青衣女子與玄衣男子相對而坐,兩人面前擺放的棋盤戰況激烈,已呈焦灼之勢。

納蘭清言站在一旁靜靜地觀望了片刻,將兩人都不打算搭理自己,一聲歎氣後,終於還是決定打破這份寧靜:“父親,母親。清辭她……”

“喏。”青衣女子頭也不抬,隻是朝納蘭清言的方向努了努嘴,“看你兒L子,委屈巴巴的,跟條落水的小奶狗一樣。”

面容嚴肅的玄衣男子撚著唇上兩撇修得齊整的胡子,思忖良久,才慎重無比地落子:“意料之中。”

清風拂動菡萏,碧水清波,蓮葉睡荷。衣裙幾乎與背景融為一色的青衣女子朝男子攤手,道:“這局是我賭贏了,給錢。”

玄衣男子道:“我什麼時候說要和你賭了?而且是這種一眼就能看出結果的局。”

青衣女子:“不管。我押了不中,你沒反對就代表你押了中。給錢。”

玄衣男子:“……你還不如直接說‘給錢’,前面那句話著實多餘。”

玄衣男子探手入懷,點出幾枚銅錢放在女子掌心。女子也不刻意去數,五指一攏便將銅錢收入懷中。她不在意贏多贏少,她隻需要贏。

收下這盤“賭局”的籌碼,青衣女子的目光這才落在納蘭清言的身上:“行了,彆喪著張臉。我早就跟你說過,清辭既然能被無極道門選為內門長老,那她的立場就決計不可能動搖。無極道門不會讓貪生怕死的牆頭草勝任這麼重要的位置,那些能經受住歲月考驗的龐然大物,哪有一個是蠢的?族人都已經看清的事實,反倒是你這個族長臨到頭還想不開,念頭不通達。”

念頭通

達又如何?他難道還能對妹妹下手不成?納蘭清言不為所動,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任由族人對清辭下手。一個連自己胞妹都護不住的族長,日後在族內哪裡還有威信可言?他們忌憚無極道門,想讓族長去當這個出頭鳥抵擋第一仙門的怒火,還想借清辭來試探主宗的底線,迫我退讓,怎能讓他們得逞?”

玄衣男子歎了一口氣:“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納蘭清言負手而立,沒有開口。納蘭家族傳承久遠,底蘊深厚,除了道統傳承與土地財富以外,戰力自然也拿得出手。偌大的納蘭家族有元嬰修士三名,金丹十數,練氣化神期的中堅戰力也有百餘名。無極道門固然是正道第一仙門,但各大世家也並非好捏的軟柿子與省油的燈。一旦世家聯合起來抵製無極道門的政令,即便是明塵上仙也沒有苛責世家的由頭。而當反對的浪潮聲日漸增大時,拂雪道君的正道魁首之位還能穩當嗎?

“納蘭家不會出這個頭。”話雖如此,但納蘭清言並沒有讓族中子弟送死的打算,“但表明態度還是很有必要的。”

“族裡是你三叔公那邊跳得最厲害吧?”青衣女子悠然地落子,隨手撿起一枚藕合糕丟進嘴裡,“他引以為傲的孫子竟被旁係子弟擊敗,失去了進入家族秘境修行的資格。嗐,他那般溺愛自己的孫子,舍不得打舍不得罵,還有臉到處吹噓他孫兒L天資過人。這下可好,那旁係子弟不過是在白玉京中修習了半年,演武會上就把他的寶貝孫兒L打得落花流水。就這點水準還想領族中甲級俸,真以為他那張老臉很值錢?”

“族中風氣確實需要整治。”納蘭清言也不是真的厭惡聖人,他承認拂雪道君的理念令人動容,但身為族長,家族的利益必須高於一切,“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清辭站在風口浪尖上,甚至被迫將刀刃指向族人。母親,我不想有朝一日與清辭刀劍相向。清辭那麼溫柔,怎能讓她背負向血親舉刀的罪愆呢?”

納蘭清言話音未落,青衣女子與玄衣男子便齊聲歎氣,無奈之情可謂是溢於言表。

“傻孩子。”青衣女子隨手攪亂了棋局,終於抬頭認真地凝視自己的孩子,“溫柔的是你,不是清辭。”

“我?”納蘭清言不解。

“說什麼不想讓清辭對族人舉刀,明明是你舍不得對清辭舉刀。”青衣女子搖頭,道,“你可知當年清辭為何要離鄉遠走?當真是族長之位的更迭與婚事之故嗎?”

納蘭清言看著自己的母親,沒有反問“難道不是嗎”。他很清楚,母親既然這麼說了,那真相必然不是他認知中的那般簡單。

“十多年前,他還是個毛頭小子呢。你嚇他做什麼。”玄衣男子拾撿棋盤上的棋子,好心打了個圓場。

納蘭清言思忖良久,可惜時日已久,記憶染上了鏽斑。他努力回想當年,卻依舊沒能找到答案。無法,納蘭清言隻能朝青衣女子俯身作揖,恭敬道:“兒L子愚鈍,還請母親不吝賜教。”

青衣女子也不賣關子,直白道:“當年你和清辭一同接受繼承人的教育,你負責接管的是族中龍頭江水織造,清辭接手的卻是族中義善義學之事,你可知為何?因為上一任族長覺得清辭過剛易折,不磨一磨她的性子,日後恐有天妒之患。”

“義善是塊肥肉,任誰都想從中分一杯羹。”玄衣男子道,“但清辭卻讓那白花花的銀子確鑿無誤地流入民間,那一年納蘭族治下甚至沒有多少人因凍餓而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納蘭清言望向母親,青衣女子比劃了一個砍的手勢:“意味著她必須剁掉所有暗中摸銀的手,意味著她要與族中默認的潛規則為敵,意味著白銀染血、人頭滾滾落地。

“你‘溫柔’的妹妹也就是在那時,得到了焚儘人間魑魅魍魎的陵光君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