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拂雪道君(1 / 1)

宋從心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救世主,她充其量就是提前翻看了劇本的局中人。

在活女神們逐一做出選擇的瞬間,這個鏈結蟠龍神的集群意誌、臨時編織出來的粗糙夢境也逐漸崩毀潰裂。集群意誌的強大在於思想信念的高度統一,但其弊端也在於此。當“群體”做出決策之時,個體即便心有不甘,聲音也會湮沒在大勢所趨的洪流裡。

蟠龍神近似於神,但終究還不是神。祂的集群中還蘊含著複雜的人類情感,並未徹底被信仰與概念覆蓋同化。

那些尚且還屬於人的情感與記憶化作無數紛揚的泡影,讓塵寰飛落的白雪逆卷而上。宋從心行走在夢與現實的間隙,穿梭在無數活女神的記憶碎片構築而成的記憶長廊裡。一些尚且晦澀不明、掩埋在過去中的真相也逐漸浮露出波光掠影。

烏巴拉寨的詛咒起源於蟄,但其深化、傳染、蔓延的原因卻來自於被生祭的活女神。最初隻有被蟄寄生的人會出現眼耳口鼻出血、神智痛苦撕裂的跡象,但後來,血脈的傳承與被同化的外來者也會蒙受詛咒的陰霾。最終,烏巴拉寨不得不自我封閉,做出將寨民圈養之舉。

——就像雪球會越滾越大、逐漸失控形成雪崩一樣。

在這宿命的因果輪回之中,拉則是故事中的奇跡。

這個孩子是斷壁頹垣中萌生的青芽、銜接命運的樞紐,是一個稚嫩幼弱卻讓人不禁期冀起希望的生命。

江央是這樣的,蟠龍神是這樣的,甚至就連宋從心自己也是這樣的。那個像小灰耗子般的孩子,仿佛不知恐懼為何物一般,總是坦率大膽地去觸碰世界的每一寸棱角。她身上有一種野獸般蓬勃的生機與活力,在那雙清澈的琉璃瞳中,宋從心看不見從小被幽禁苦待的負面情緒。

一個從小不被允許表露出喜怒哀樂的孩子,在面對他人的善意時卻能自然而然地回饋同等的真誠與善意。這種放在宋從心前世聽來不過是理所當然的小事,在這個世上卻難如登天之舉。在拉則身上,江央與宋從心都看見了活著的苦澀與活著的欣喜。

若說這世間有神佛,宋從心覺得誰能比拉則更像活佛?

長樂神殿的門扉隔絕了活人所在的人世與逝者長存的神國,徘徊在神國中的偽神藉由靈魂共鳴走完活女神短暫孤苦的一生。

蟠龍神的視角是割裂的,祂有一半的靈魂正經曆著每一任活女神都會經曆的痛苦,另一半卻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般冰冷地俯瞰著凡塵。蟄渴求神賜血脈的血肉,活女神則需要更多的靈用以維持理性。因為人世拒絕了活女神的降臨,所以蟠龍神便將自己的血肉“收”了回去。

蟠龍神與尚且存在於人世中的活女神並不會相遇,就像生者不會與死者重逢。祂與她的初次與最後的相逢隻會在殘酷的淨穢儀式之上,祂會以無上的慈悲之心接納活女神的靈魂以及血肉,就像大壑意圖讓海民化為生命的養分、在自己的軀殼中得以重生一樣。

但是,某一天,仿佛命運的戲弄又或是巧合般的

奇遇,尚且存於人世的活女神與徘徊在神國中的蟠龍神,相遇了。

蟠龍神對拉則說“你還沒長大,長大之後才能在一起”,這個扭曲的、不能以常世人理而論的神明正笨拙地嘗試著以一位人類母親的方式指引並給予拉則選擇,祂想讓她親眼去看這個世界,再選擇留下或是離去。因為正如大怖救渡度母所說的那般,“唯有局中人可言寬恕”,蟠龍神在拉則的身上並沒有感受到強烈的憎恨或是渴望離開人世的孤苦,她唯一想要離開的理由也隻是想要和蟠龍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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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中,並未能等到江央履行承諾的拉則最終步入了雪山,走向蟠龍神的懷抱。

對人世徹底絕望的蟠龍神帶走了拉則,升格成了魔神。

而如今,宋從心等人的出現改變了這個未來,抓住了這一線原書中錯漏的光明。

“都結束了。”

宋從心的神識從夢境中跌落,短短十數日的光陰,她卻仿佛走過了短暫卻也漫長的一生。

現實中的宋從心緩緩睜開了雙眼,振覺破魔鈴仍懸浮於空,向四周漾開清輝似的漣漪。遠處群山雲霧靉靆,暗沉沉的天幕卻已染上了魚肚的浮白。宋從心垂眸,體型已經龐大到足以將一座山峰環起的“蟠龍神”在神鈴的鎮壓下僵直如死。

在活女神們陸陸續續地放下怨念之後,那些被怨恚與汙濁強行拘禁在蟲軀中的靈魂得以解脫。遵循長樂之主妙樂的引渡,她們將重新步入六道輪回,洗去前塵,奔赴來生。而“蟠龍神”在失去靈性之後,那本已觸手可及的登天大道瞬間土崩瓦解。“蟠龍神”純白如雪的女體部分迅速乾枯、萎縮,蚌肉般柔軟、泛著珠玉光澤的軀體如老死的樹般灰沉、開裂。那畫面觸目驚心,令人駭然的恐怖。

但宋從心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卻並無多少厭斥。她知道,不僅僅隻是拉則,她們也都自由了。

宋從心看著“蟠龍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降格,不過短短數息的間隙,祂便顯露出本有的姿態,從“偽神”重新墮化成了“魔物”——這便是百多年前被烏巴拉寨祭司們奉作外來神祇的域外天魔,蟄。

魔物,那便好辦了。

高天之上刮來的罡風霎時一寂,天地萬靈都情不自禁地屏息,蒼穹之上的雪色身影再無桎梏,她緩緩抬手,拔出了自己的劍。

本身並無多少智慧、又早已被劫濁腐蝕了本能的蟄蠕動著口器,不停地分泌著腐蝕性的黏液。祂無法控製自己“吞噬”的欲望,血脈的躁動與對眼前之人血肉的渴望早已湮滅了一切。祂坤抻肢節,本就龐大的蟲軀竟再度膨脹,大張口器,意圖將太陽吞滅。

“昂——!!!”

震耳欲聾的長嘯與神鈴的清音同時響起,地脈的震動與雪山的潰毀被鈴聲撫平。那雙慈母般溫柔的巨手拂過天蒼山的每一寸土地,霎時間,早已遠去千年的神跡再臨人間,冰消雪融,春回大地。

曾經神明賜予烏巴拉寨的奇跡吻過天蒼山的每一片土地。

生活在大山中的百姓們自夢中驚

醒,此時天邊晨光熹微,太陽已從東邊升起。人們聽見了久違的鈴音,那聲音銘刻在山民們的血脈與靈魂深處,即便有人自誕生起便不曾聽過傳說中伴隨風雪而來的妙音。但祖輩們的口口相傳,讓山民們相信終有一日,神女會重臨神舟大地。

然而,那空靈悠遠的鈴聲並不是幻覺,群山間隱隱可見與一龐大猙獰的巨獸對峙的身影。山民們都突然憶起,在遙遠的遠古時期,也曾有一個滿身霜白的少女與妖邪相抗,高舉神杖、搖動神鈴。

山民匍匐於地,熱淚盈眶,高聲祈禱道:“卓瑪啊——!”

淩厲的劍光自高空斬落,萬千劍影盤旋流轉,在空中形成了龐大繁複的八卦劍陣。少女並指起勢,蟄頓時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嘶吼,多節的足肢齊齊斷裂,蟲軀迸裂出千道劍痕。吃痛的蟄瞬間狂暴,祂狂甩頭顱,橫甩的肢節削平了一座山巒的峰頂。祂不甘被獵物戲弄,翕張巨口朝天空之上的白影直衝而去,誰知那人卻不退反進,身影如飛鳥般自高空俯衝而下,竟是不閃不避,直面足以吞日的巨口。

然而,兩者劇烈碰撞之時,慘遭不幸的卻並非那如飄絮般微小的人影。隻見一線白光自蟄的口器邊緣撕裂,如撕碎紙張那般輕易地一貫到底,飛濺而出的黏液與汙血都凝固在空中,隨即如時光倒流般猛然一收。

“起。”平淡冰冷的號令一出,蟄蟲軀猛然僵直,隨即爆發出陣陣如雷鳴般沉悶疼痛的哀鳴。

蘊含魔氣的汙血並未灑落於地,反而違反常理地逆卷直上,在空中化作尖銳的冰淩刺入蟄的軀體,炸開朵朵血色的霜花。那多足多節的紅頭百足幾乎是瞬間便被無數鮮紅的“血釘”釘死在雪山之間,深色的冰寒自祂的蟲軀間蔓延,竟是要將祂這般封印在刺骨的冰雪裡。

瀕死之際,神智渾噩的蟄終於回想起了曾經被同樣的冰寒打散封印的恐懼。祂拚命地掙動蟲軀,昂首嘶吼呼喚自己的子嗣。集群而生的蟄是一個大的群體,當這個集群的神危難之際,整座山穀中的蟄同時暴-動,面對族群的生死存亡,蟄飛快地做出了取舍與決定。

它們放棄了寄生的宿體,瘋狂地裂變、增生,蛻變出屬於飛蟲的翅羽;它們騰空而起,聚合成群,形成了足以遮天蔽日的雲翳;它們以近乎送死的決絕朝宋從心撲來,不畏生死,不懼一切。

天蒼山的天幕都因為蟄的暴-動而陰沉了下來,直到這時,世人才驚覺天蒼山中竟有這麼多可怕的蟲子。

如何解決蟄始終是個難題,正如蘭因所說的那般,許多蟄甚至與烏巴拉寨的子民靈魂相係。望著已經被釘死在山川中奄奄一息的蟄神,以及那鋪天蓋地而來的蟄群,宋從心抬手往自己劍上一握,掌心立時淌出了殷紅的血滴。

宋從心吸收了整座灰水冰湖,那是長樂之主的神血,如今她的血液中同樣蘊含著祓除邪祟的神力。

宋從心雙手交握,掌心朝外平平伸出,她口中念誦著冗長的法咒,決意將這龐大的族群與蟄一同封印。

哪怕之後或許需要花費漫長的光陰才能將蟄群消解

,但至少能保住雪山萬千生靈的性命。

蟄群如撲火的飛蛾般奔湧而來,劍陣如燃燭般將其吞沒殆儘,雷鳴般的咆哮與嘶吼不絕於耳,但霜意與冰雪還是以緩慢且不容拒絕的強勢爬滿了蟄的全身。最終,伴隨著衝天而起的靈力與漫天綻放的霜花,一座巨大的冰雕佇立在群山之間,其上血花朵朵,如巨龍雲螭的幻影。

宋從心二指抵唇,一指伸出,向下一劃:“落。”

盤桓飛旋的靈劍瞬間化作冰柱自高天隕落,萬千靈劍於四方天地間形成了包攏鎮壓之勢,在天蒼山中硬生生勾勒鏈結成一個龐大的陣法,將蟄群封印其中。隻要宋從心不死,這世間便無人能解開蟄群的封印,直到蟄群有朝一日被徹底消解為虛無。

做完這一切,宋從心的靈力也早已耗儘。接連提升兩個境界卻根本來不及修整,臨陣突破後便立刻投入了戰鬥,鐵打的人也早已油儘燈枯。

從空中脫力下墜之前,宋從心隻來得及給“山主眷屬”發了個訊號,那黑衣人不知是否還藏於雪山之間,最好讓暗門弟子善後坐鎮。

宋從心墜入了冰寒的河流,因為天蒼山冬雪消融,萬川河流奔湧。宋從心落入水中時模模糊糊地想著,不知道自己會被激流衝到哪裡。她肯定是不會出事的,但最好不要被同門撿到,不然她首席大師姐的臉面難保。

意識模糊之間,宋從心隱約看見一道人影躍入寒川,朝自己遊來。她想看清那人的面孔,眼前卻突然一黑,有些閉過氣去了。

意識斷片之前,宋從心隻感覺到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不顧礁石的衝撞,將她抱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