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第57章】拂雪道君 一曲……(1 / 1)

此世神舟文明起源於雪山, 巍巍華夏的子民,最初是沐浴著風雪而生的。

或許是這個起源之故,千百年來, 十丈軟紅多有疾苦。

生命就像田地中的麥穗,塵寰落下的飛雪壓彎了麥穗的脊梁。有些麥子會被冰霜凍死, 有些則會在被雪水滋養過的土地上茁壯成長。

這場淒苦的雪在神舟大地之上飄揚了千千萬萬年, 頭頂飛霜飄絮, 腳底苦水濁泥。麥子被養出了強大的耐受性, 卻已經習慣了彎折的脊梁,眼中隻能看見腳底泥濘的黃土。麥子不知道蒼穹何等遼闊, 天地何等廣袤, 麥子隻知道這人世苦得就像地裡的水, 讓麥子的根都染上了苦味。

宋從心在“夢中”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風景便是積雪終年不化的雪山。

與現實一般無二的雪山, 唯一不同的,或許是一片在皚皚白雪中怒放的花。這些小而密集的花簇綿連成了一片壯觀的雪海, 幾個蹲在花海中的女孩似乎察覺到了宋從心的到來。祂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面上沒有眉眼五官,隻有一片肉色的空白。

這些沒有面目的女孩乍一看就像是牛皮紮成的皮影人偶, 但在看見宋從心的瞬間,祂們似乎慌亂了一下。女孩們小跑著聚到一起, 像被嚇到的小麻雀般挨挨擠擠地湊作一團。而又另外一些膽子比較大的,則從更遠的地方跑了過來,祂們舉著叉魚的魚叉, 朝著外來者示威似的揚了揚。

“我……”宋從心抿了抿唇,她摁捺住舌根些許酸澀的苦,耐心道, “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們?”

[……]這些沒有面目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魚叉,那些害怕的女孩也突然平靜了下來,祂們同時抬頭“望”著宋從心,整齊劃一得宛如雙生模樣。

[活女神,蟠龍神,“祂”,這些都是世人冠於吾等的名號,但這些名號無法為吾塑造面目,所以,隨君喜好吧。]

“那麼……”宋從心深吸了一口氣,她緩緩抬手,撫上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活女神的臉頰,嗓音微啞地輕喚,“拉則。”

宋從心話音剛落,那些皮偶一般沒有面目的女孩突然有了變化,祂們平整的臉部逐漸出現輪廓與紋路。隨即,如同一張泥塑面具自水中浮起那般,女孩生出了眉眼五官。精致秀麗的面孔,與拉則一模一樣。

[汝是何時發現的?]女孩們同時走到了宋從心的跟前,背著手,神情平靜而又冷淡。拉則的五官眉眼生得極好,即便板著臉也不會引起不好的觀感。但眼前近百名女孩都生著同樣一副面孔,做著同樣的行為以及動作,那場景便有種說不出來的詭譎與恐怖了。

“從拉則說蟠龍神想要見我,想要讓我留下開始,我便隱約有一個猜測……”宋從心忍不住歎氣,她的語氣也十分平靜,道,“蟠龍神便是‘拉則’,‘拉則’便是蟠龍神。拉則眼中所見、親身所曆、心中所感的一切,也是蟠龍神所見、所曆、所感的一切。活女神的意識融合並不是祭祀之後,而是在更早之前,當拉則背負上‘活女神’的名號之時,你們便已經與她同在了。”

“借助仍然屬於凡塵的活女神的軀體,你們才得以感知並獲悉外間的世界,這才是烏巴拉寨的祭司逼迫活女神保持苦行、畏懼她眷戀人世的緣由吧。”宋從心輕闔眼簾,如果蟠龍神僅僅隻是在拉則的口中得知宋從心此人的存在,祂本不該對她有如此深刻的執念。

蟠龍神對宋從心的執念,甚至高於了“洗滌一切不潔”的仇怨。這很反常,也讓人難解。

但如果,拉則就是蟠龍神的話,這些藏於迷霧後的陰霾便如冬雪消融,迎刃而解。

[汝推斷無錯,吾便是拉則,也是存在於往昔的所有活女神。]女孩們整齊劃一地歪了歪頭,祂們的每一次吐字都如同成百上千人同時開口說話,音色嘈雜但言語齊整,詭譎而又非人,[汝以神鈴鎮壓了蟄,不惜承受神性侵蝕的代價也要來此,汝希望吾做什麼?]

“不是我希望你們做什麼,而是你們,你們想做什麼?”宋從心看著祂們,心裡竟有些難言的悲哀,“你們,真的想帶走‘拉則’嗎?”

[……]祂們沉默了。

冥冥之中,宋從心感覺眼前這處被浮薄天光籠罩的雪境變得有些虛幻,周圍的花海、草木、天空中突然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這些不帶任何情緒波動的眼睛撩了撩眼皮,在虛空中“看”了宋從心一眼。

這一眼,硬生生逼出了宋從心一身冷汗。

[她和吾等永遠在一起,再不受紅塵磋磨之苦,有何不好?]祂們語氣十分冷漠,[不被期冀的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守護的子民剖開肚腹,取出臟腑。這已是最後一世,吾等不必再受此劫數,一切都將回歸虛無。]

宋從心笑了笑,這並非是喜悅的微笑,唇角勾起的每一寸弧度都沾染著辛澀:“但你愛她。”

[是,吾愛她,吾等愛她。]女孩們都仰著頭,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宋從心,[因為從未有人愛過吾等,所以吾等要愛她。]

[人世不愛‘她’,吾等便代替人世愛‘她’。吾等當然愛‘她’,就像吾等愛著自己一樣。]

——活女神之間的命運相係,靈魂共鳴。

宋從心聞見了熟悉的血香,看見女孩們的衣服上洇染出深色的血跡,她看見一滴不知是淚還是血的濁水從女孩的臉頰上滑落,破碎在祂們腳下的花海裡。宋從心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顆隕落的淚滴,然而突然卷起的花瓣兒卻拂開了她的手,女孩們也突然消失了蹤影。

幻覺一般的,宋從心看見了江央以及拉則,渾身是血的江央緊緊地擁抱著拉則,再也不會放開那般用力。

“明覺之神封存在神殿之底的最後一縷神念,大怖救渡度母一直都在注視著你。”

“就像你注視著拉則一般,祂也一直注視著你。”

“所以——”宋從心抿了抿唇,“你還願意,誕生嗎?”

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水裡,周遭的雪景漾開一層細弱的霜意。宋從心不知道蟠龍神最後究竟會做出什麼選擇,但她至少要讓祂知道,“拉則”並不是不被期冀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有人在暗無天日的冰湖中注視著祂,有人會不顧一切地擁抱祂,有人會窮儘所有代價撫摸祂的傷疤。

蟠龍神,還會願意作為一個“人”而降生於世嗎?

宋從心在花海中盤腿坐下,放空思緒之後,底座如鳳凰焦尾的琴便突然浮現,倚在她的腿上。蟠龍神不願見她,但祂一定還在這裡,還在某處凝望著她。宋從心不知道應該如何與祂交談,但在塵世尚且蒙昧、文字未能誕生的年代,曲樂是人們互表心意、抒情交心的方法。

紅塵究竟有哪裡值得一赴的呢?宋從心自己也不知道。

活女神自幼便被迫離開父母,被囚禁在神殿中苦行,她們不被允許表露悲喜,不被允許貪戀人世的光陰。她們在痛苦中誕生,在痛苦中死去。

——宋從心勾動琴弦,心隨意轉間,琴音便如流水般潺潺而來。

烏巴拉寨的村民們活在無憂無慮的世外桃源裡,如同被豢養圈禁的羔羊,一生都不知愛恨彆離。他們不知道漆黑幽暗的神殿中埋藏著多少具陳年的屍骸,不知道所愛之人早已遠去。他們一生懵懂,甚至無法像阿金那般勇敢,在生命的儘頭裡最後擁抱一次自己的摯愛。

——悲涼哀婉的琴音,浩然隱痛的怨意,這是紅塵,這是人生。

高高在上的神子與祭司背負著罪孽與秘密,是為虎作倀的惡鬼,是助紂為虐的害獸。本該是世間最為虔誠的信眾,卻像隱藏在暗處的老鼠般竊來幾許浮薄的光明。無神可奉的神子背負著前人留下的惡業,守望著遙不可及的隱秘。

一無所有之時,唯一支撐他走下去的竟隻剩下他人的幸福、他人的笑臉,可笑而又荒唐。

——苦澀是淒冷的風雪,滔滔不絕的海嘯,大地的震動與噴湧的火山。

生命被天地的熔爐焚燒,血肉的磨盤將肢體碎裂,靈魂在痛苦中發出的絕叫與嘶喊。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乾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這片落滿雪的神舟。

琴音戛然而止,宋從心緩緩收手,倒不是曲樂已終,而是她竟不知何時勾斷了琴弦,在指腹間留下了一道血口。

一曲氣貫長虹的《胡笳十八拍》,在宋從心指下卻如熔爐煉獄中的哭嚎,絞腸滴血般的痛。宋從心垂眸看著自己指腹上的血口,她彈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見所聞所知的所有。正如明月樓主所言那般,她見證了這片土地的一切,銘記了此間發生的所有。

胡笳十八拍而終,但其悲憤哀痛之意仍綿延無窮。

忽而間,宋從心緩緩抬頭,一群女孩正安靜地站在自己的不遠處。祂們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也不知道祂們是否聆聽了這首歌。

這便是紅塵嗎?這就是紅塵。

宋從心安靜地注視著這些活女神的形影,等待著祂們做出抉擇。突然,她發現,這些原本沒有面目的女孩,不知何時竟生出了模糊的面孔。那眉眼五官與拉則不同,每個女孩之間都有不同。但或許是因為實在記不得自己過去的容貌了,所以隻有模糊的面孔。

宋從心的琴音戛然而止,隨即而來的,便是一場漫長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或許過了很久,也或許隻是餘音消散於梁梢的間隙,宋從心聽見,祂們開口說話了。

[她想活著,我曾經……也想活著。]

[她有哥哥,她有家人……我不能,將她奪走。]

[她想跟自己所愛的人走出雪山,我也曾經……想要走出雪山。]

[她不想複仇,我們的仇怨……何必拿她當借口。]

[拉則,我愛你。阿吉很愛很愛你。]

[隻要你幸福。]

[隻要拉則幸福……]

[沒有人愛我,所以我要愛她,我要替自己去愛她……]

[到此為止,讓她……自由。]

每有一位活女神發聲,祂的形影便會碎裂化作粉塵,祂們原先所在的地方便會開出花來。

祂們逐一放手,逐一消逝,最後又逐一在深雪中盛開。

——胡笳十八拍,聲聲訴悲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