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第50章】掌教首席 雙子塔中爭鬥起……(1 / 1)

梵緣淺想過自己與師哥的無數種重逢, 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在這種情景之下。

意外,但也不那麼意外?當雙方分庭抗禮維持著黑白雙子塔岌岌可危的平衡時,唯有梵緣淺仿佛感覺不到危機一般, 坦然無比地對“敵人”行了一個合十禮:“師哥, 一彆經年,彆來無恙?”

戴著面具而看不清神色的白衣僧人抬了抬眼皮,語氣平和卻莫名讓人品出幾分淡然懶散:“一彆經年,師妹還是如此缺心眼。現在是打招呼的時候嗎?”

雙子塔皆已傾斜, 敵我雙方都不得不在刹那的失衡中重新尋找新的落足點,有人不得不禦氣淩空, 有人則踩在牆壁或者台階之上。梵緣淺那句“師哥”甫一出口,知曉何人能被當代佛子如此稱呼的人皆抬起頭,望向那站在敵方中卻依舊顯得格外風姿卓然、鶴立雞群的僧侶。

他一身雪色袈裟, 手纏一百零八顆雪禪菩提。若不是袈裟上沾染了血汙, 他看上去便仿佛還是世人記憶中那個金頂禮佛、光風霽月的禪心院佛子。

聽見師哥這麼說,梵緣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毫不摻假的困惑, 她似乎發自內心地不覺得自家師哥站在敵營有什麼問題。

反倒是蠱雕與鬼蜮兩人見這兩人的交談頓時神色不好了起來, 魔佛如舍眼下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 對方要是臨陣倒戈,無異於來自背後剖出脊骨的一刀。知曉更多秘密的蠱雕對魔佛如舍的立場倒是還心裡有數,畢竟對方想要的東西還握在尊主的手裡, 但鬼蜮便不一樣了。

雙目已經沾染了紅日霞暉的鬼蜮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 渾濁若死魚目般的眼珠在遍布血絲的眼眶中轉動了兩下, 最後落在了宣白鳳的身上。

他咧嘴露出了一個堪稱殘虐的笑。

“你竟然還活著?十萬大軍皆付塵土, 被子民譽為明君的皇儲卻還苟活於世。嘖嘖,也不知道白鳳公主這條高貴的性命究竟是多少將士的犧牲換來的?”鬼蜮很清楚凡人想要在苦刹之地活下去有多麼艱難,當年陷落苦刹的十萬大軍如今卻隻剩宣白鳳一人, 再沒什麼比這個更諷刺了。

“悲彌圖呼的客卿。”宣白鳳抬了抬眼,神情卻不喜不怒。數年無間地獄般的非人遭遇磋磨了這位皇儲的心氣,她年歲未過半百,鬢發卻已霜白。那雙屬於人的眼眸中擠塞著走過漫長一生之人才有的滄桑倦怠,沉沉如夜裡的霧靄。

“果然是你們這些外道一手造就了大夏的糧災。”

“喂喂喂,說誰是外道呢?”這個指控,鬼蜮是絕對不會認的。他們魔修雖然行事不擇手段,但怎可與外道混為一談?他怪笑道:“彆什麼事都怨到彆人頭上,凡人。刀匠鍛了一柄刀放在店裡,有人拿著刀去殺了人,難道還能埋怨刀匠非要鍛那柄刀不可嗎?說到底,你們人間皇朝都是這般糜爛的德性。隻要給高層一個剝削壓迫底層的機會,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實施。相比之下,為同一個信念而拚命的外道都比你們高尚些許。”

強詞奪理。宣白鳳抬頭,看著黑白雙子塔交疊之處,掛在壁龕中的兩枚日晷指針逐漸接近正午。

這也就意味著,雙子塔已經進入星環的固有軌道,屆時紅日即將懸於雙子塔的上空。

“每隔十二時,紅日便會進行一次齧喰行為。”

齧喰之下紅日流火如毒,命重較輕的一方無疑會慘遭毒日的燒灼。而在雙子塔內部連通的情況下,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也是擺在明面上的簡明易懂——不計一切手段與代價,令對方減員即可。

“嗬嗬想不到啊,堂堂正道竟也會像惡獸一般以人命為代價,與我等一同佇立在天之鬥獸場上。”鬼蜮嗤笑,紅日會腐蝕人的神智,若能挑釁得敵人失去理智自亂陣腳,對他們而言無疑是有利的,“怎麼?你們凡人能為了爭權奪利而兵過如篦般地屠城,換彆人來做爾等便接受不來了?這凡塵久居亂世,屍骨堆積如山也不見你們正道說些什麼!而今再作這般姿態又有何意義?!”

混賬!楚夭不禁怒目,即便是她這般稱得上沒心沒肺之人,在見證了這一路行來的慘況後,聽見這話都有怒火燒心之感。

“多說無益。”阿黎反手握住身後“重劍”的劍柄,他人的叫囂對他而言與蚊蠅的嗡鳴無異,“開戰吧。”

鬼蜮嘶啞低笑:“正合我意!”

他話音剛落,眼前卻忽而爆開一片燦烈的白芒,一股冷意撲面而來,竟有剜膚刺骨之感。

鬼蜮尚未完全長好的頭顱自眉心往下被劈作兩半,張狂的神情定格在面皮之上,就連眼神都來不及沾染半分的遊離與迷茫。站在他身後的蠱雕抬頭,隻看見眼前爆開大片大片的血花。電光火石間,蠱雕鬼使神差地向後一仰,一絲細如毛發的霜寒恰巧吻上她線條優美的頸項。

飛濺而起的鮮血若豔色的口脂,時間仿佛定格在那一瞬,綴著蠱雕豎瞳中倒映出的流雲飛墨般的花。

直到膚如蜜蠟的女子捂著脖頸連連後退,直到被劈作兩半的屍體塌倒在地,眾人都還沒能回過神來。誰都不曾料到,面對鬼蜮的挑釁,第一個出手的不是經曆了五百年苦難的阿黎,也不是被外道毀掉了一生的宣白鳳,而是那位站在眾人身後、恍若冰雪堆砌而成的上宗首席。

她是如此的輕盈淡然,乾淨得恍若深冬時節闖入肺腑的一口冷霧,身上沒有那種曆經磋磨才有的沉重與滄桑。

阿黎知道,這個師妹其實一直都被保護得很好。

無論是他們這些行走在黑暗中的不歸人還是掌教,又或是那些現世中的同門,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護著這個尚且稚嫩的幼苗。唯恐風大了些雨冷了些,殘酷的現實便會折損她的枝椏,害這微薄的希望心灰或是夭亡。

這種“保護”並非是嬌養在溫室中的花,而是狂風暴雨中一路沉默無言的保駕護航。就阿黎所知道的,這位師妹持劍至今其實還不曾親手殺過人,雖然應對魔患時她總是衝在最前頭,但追隨在她身後的弟子總會想方設法地接過那些審訊與盤問外道信徒的任務,極儘所能地不讓拂雪過早接觸到世事的灰暗。無極道門心懷天下,但勾結外道的叛徒在無極道門弟子看來已經不能算是“人”了,他們的“慈悲”不會用在這些賊子的身上。

她的劍上不曾沾染同族的熱血,她的琴中沒有人心可憎的噩夢。她如同冬日的新雪,純淨無暇,循光而生。

在她身上,是真正做到了“除魔而不傷人”。阿黎想,這大概也是他們這些犯下滔天過錯的不歸人們的執念了。

阿黎想過拂雪有朝一日可能會殺人,但他沒想過那一天到來得如此之快,同時又是如此的輕描淡寫。

那一段雪光切裂的仿佛是鵝絨飛絮的狂風而不是人的骨骼與血肉,高高揚起的廣袖與鬢發拭過少女的側臉,她神色淡然,眼神澄澈如水。

鮮血泅染了台階,捂著脖頸飛速退後的女子訓練有素地仰頭,死死摁住指縫間噴湧不斷的鮮血。

“嗬。”蠱雕的自愈能力明顯不如鬼蜮,她脖頸處長出了一層鳥類特有的翎羽,本就深刻的五官也越發尖銳鋒利。她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獸類的豎瞳染上了不祥的猩紅,五官在人與鷹隼之間多次變幻後險險穩住了基本的人樣,緊隨其後而來的,便是瘋狂。

蠱雕胸腔喉嚨臌脹,猛一張嘴便爆發出了一聲尖銳刺耳的嘶喊。伴隨這一聲“嘶吼”,扭曲空間的音波層層漾開,令雙子塔震顫不已。

“拂雪,讓開!”

阿黎曆喝一聲,反手拔出了自己的“劍”。

阿黎的本命劍乃一柄重劍,名“萬重山”,但這柄劍的名字就和“阿黎”的本名一樣早已被世人遺忘,有時就連阿黎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的本名了。主人道心蒙塵,本命劍自然也神物自晦,隻看這一塊巨大的“鐵板”,幾乎讓人想不起當年“隱天蔽日萬重山”的威名。

在殺了不該殺的人後,阿黎也已經很久不曾揮舞自己的劍了。

但如今,阿黎再次握住了“萬重山”。

在蠱雕如凶獸般朝著宋從心撲來的瞬間,這柄無鋒的重劍以萬鈞之力破空而出,狠狠地砸在了蠱雕的臉上。

重劍的劍風橫掃四方塵埃,而這一下仿佛打破了什麼岌岌可危的平衡一般,蜜膚雪發的異域女子發出高亢的尖叫,她的身形急速扭曲,四肢著地化為利爪,額間生出獨角,頸部以上化作雕頭,頸部以下卻生出魚鱗,變作一隻長有鱗片鳥喙翎羽卻形似獵豹的害獸——“蠱雕”。

此獸“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

“這究竟是什麼玩意兒?!”阿黎有些吃驚,妖獸他見過不少,但他很確定先前看見的那蜜膚雪發的女子並不是妖獸修成人身,而是切實的人族魔修……他也就五百年沒回人間而已,如今他的同門究竟都在對抗什麼東西啊?

可惜明顯已經喪失理智的蠱雕沒有回答他的困惑,她尖嘯一聲,展開龐大的翅羽,朝著宋從心與阿黎的落足點俯衝而下。瞬間,無數翎羽爆射而出,每一根都利如尖刀,籠罩範圍幾乎囊括了整座雙子塔。無處可避無處可退,宋從心與阿黎幾乎是同時朝前一站。宋從心拂劍低吟,劍上清光橫掃而去奏出弦鳴之響;阿黎重劍落地,渾厚剛正的劍氣瞬息構成一面巍峨的屏障。

翎刀與劍氣相擊的“錚錚”之聲不絕於耳,爆裂炸開的氣浪拂動廣袖衣袂。宋從心身上升騰起靈氣催發至極致的白霧,阿黎身周則縈繞著絲絲縷縷金棕色的靈蘊。兩種迥然不同的劍氣自他們腳下炸裂溢散,彼此交織錯落,卻圓融如並合在一起的手掌。

無極道門行走在外的弟子慣來以紀律嚴明而聞名於世,但這種仿佛無需言語的“默契”往往建立在大量的訓練之上。若對宗門道統以及同門的戰鬥習慣不夠熟稔,在與敵人對決時便很可能會因為互相妨礙而發揮不出原有的實力。但在這方面,宋從心與阿黎都可稱之為道門翹楚了。

擋下翎羽的衝擊後,兩人不退反進,一輕一重兩柄劍再次對上了害獸的利爪。

劍氣爆破的轟鳴聲不絕於耳,與宋從心每一次出劍都是一聲驚弦之聲不同,阿黎的重劍大開大合,每一次揮劍眾人都能感到腳底的震顫。

雙子塔搖曳不穩,梵緣淺見戰況如此焦灼,當即折身回防。楚夭倒是還罷,宣白鳳卻僅是肉-體凡身,眼下的狀態也絕對稱不上好。但就在她邁出第一步的瞬間,一道聲音突兀地在她的識海中響起,硬生生逼得她將腳步停下:“彆動。”

梵緣淺下意識地回頭,天旋地轉的雙子塔中隻看到那與自己相對而立的白衣僧人,周遭動靜之大已然撼動高塔,可他卻仍如一張靜止的畫,“緣淺,你便站在原地不動,什麼都不要做。你不動,我便也不動,如何?”

魔佛如舍,又或者說,曾經的禪心院佛子“梵覺深”這般說著,刻意往前邁了一步。僅這一步,因打鬥而動蕩不已的雙子塔便再次“平靜”了下來,維持在一個穩定的點上,並未再向其中任何一方傾斜。任誰都能看出,這位魔佛若是插手爭鬥,眼下絕不會是這般勢均力敵的局面。

百年前尚未入魔的梵覺深在離開禪心院時已是自覺階(羅漢階)的禪修,堪比道門元嬰,被允許徒步獨行變神天的強者。如今百年過去,梵覺深氣如淵海,顯然修為越發精進。如今師哥究竟修成了何種境界,梵緣淺也已經勘不破了。

梵緣淺沉默了一瞬,不知如何應對來自久彆重逢的師哥的威脅:“師哥,他們是我的同伴。”

“我知道。”真容掩藏在面具下的魔佛笑了笑,便是無意,其音也如天魔的低語,透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所以我才讓你站著彆動,你不動,我便也可以不動。這是我最大的讓步,就當是你牽製住了我,如何?”

梵緣淺是聽勸的,又或者說,不聽勸也沒有辦法。至少,梵緣淺是願意相信梵覺深的。

梵緣淺靜靜地注視著梵覺深的眼眸,確定了這件事沒有絲毫商談轉圜的餘地。她便乾脆走到一旁的角落,盤腿懸停於空,手掐蓮華印,封閉耳目六識,闔目入了禪定。見她如此果決,魔佛也輕輕一笑,隨即眸光一轉,視線再次落在了場中央。

比起身法冠絕內門的宋從心與穩如磐岩的阿黎,並未修行仙術的楚夭可謂是叫苦不迭。

在發現梵緣淺似乎她那站在敵方的“師哥”對上了之後,楚夭便自動自覺地扛起了保護宣白鳳的責任。好在宣白鳳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兩人在震動搖晃的塔樓中勉力維持自身的平衡。在蠱雕被重劍擊退重重撞上塔樓的牆壁時,險些被掀飛的楚夭猛地拽住宣白鳳的一隻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運起輕身功法縱身越向一處平台,卻還是險些摔趴。

“那。”宣白鳳被楚夭帶著狼狽落地後便迅速伸手攀住一處窗台,減輕同伴的負擔。她手上仍握著那面一人高的旗幟,另一隻手卻向前一指,朝著黑塔所在的方向。

楚夭拭去鬢角滑落的汗水,順著她指示的方向望去,險些發出一聲驚叫。

那被宋從心一劍斬成兩段的殘骸竟然如活物般蠕動著,就像有無形的絲線在空中牽扯。隻見那淋漓的血肉被猛然向上一“提”,相砌的斷口處忽而蓬出許多絲絨般細細密密的肉芽,它們彼此糾纏交織,如黏稠的膠質般將兩團血肉重新“粘合”在一起。

“我的眼睛!”楚夭發出了痛苦的低喊。

面對恐懼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抹除恐懼。楚夭迅速抬手打出三道火符,符隸在空中無風自燃,化作三條赤色的火龍,席卷著氣浪朝著那粘合在一起的屍體衝去。夜路走得多總會見到鬼的,楚夭很清楚這種再生能力極強的怪物不懼刀劈斧砍,他們唯一的弱點是火。

楚夭猜得不錯。

那兩團蠕動的本是面朝著宋從心與阿黎所在的方向,但在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熾熱火光時,“他”立時便調轉了方向。與先前蜜膚雪發女子的突變相似,有那麼一瞬,楚夭似乎看見那兩團血肉扭曲成了某種圓身尖嘴短顎的怪物,但很快,那團血肉便急速臌脹,噴出一股水流來。

激流與火龍相撞衝擊起大量朦朧的水霧,這眨眼的間隙,血肉便已愈合在一起,逐漸恢複了人樣。

好消息是,楚夭成功分散了敵方的火力;壞消息是,對手瘋了。

“螻蟻鼠輩,受死吧!”

狂性大方的魔修雙目一片血染的赤紅,他高高躍起懸停於空,鬼面旗猛然向下一揮,霎時間,千魂俱泣,萬鬼齊哭。

雙子塔的規模並算小,但當萬千冤魂厲鬼彙聚而成的黑霧憑空出現時,烏壓壓的一片讓空間都變得逼仄狹小。鬼面旗在紅日的餘暉中飄揚,以其為軸心向外擴延出一個龐大繁複的猩紅陣法,那些被拘束在鬼面旗中的死魂瞬間被奪取了殘存的神智,淒厲地慘叫著,淪為他人之牛馬。

沒辦法,隻能打了。楚夭心中哀歎一聲,挽起衣袖紮緊袖口,反手摸上自己的腿上的暗袋,抽出一柄薄如蟬翼的匕首。

“你能保護好自己嗎?”楚夭直視前方,沒有回頭。

宣白鳳面色蒼白:“我能幫你牽製他。”

楚夭詫異道:“怎麼做?”

宣白鳳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隻是雙手握住那面金紅色的軍旗高高舉起,直面山崩海嘯般撲面而來的厲鬼,猛然用力將其刺在地上。

“全軍列陣!”

楚夭聽見了喧天的鑼鼓與軍旗高揚時獵獵的風響,她疑心是否紅日的光輝太過奪目,才讓她眼前出現了幻覺一般的景象。

身披霞光的宣白鳳手握軍旗,身後似有千軍萬馬。

她緩緩抬眸,沉寂的眼中似有旭日自灰燼中重燃。

“共赴國難,守我河山!”

整齊得恍若僅有一聲的甲胄聲響,伴隨著刀槍劍戟落地的金鐵之聲,將士們震耳欲聾的宣號響徹高天之上。

“血不流乾,死不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