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第49章】掌教首席 命之重與掌中花……(1 / 1)

幽州, 大夏,北荒山邊境。

“咕嘟咕嘟”冒泡的鍋子裡翻騰著水霧與白米, 一小把麥田裡薅來的黃花菜與婆婆丁, 僅加了少許鹽作為調味。這麼一鍋清湯寡水的野菜粥,蹲在篝火旁的青年卻仿佛看見了什麼人間珍饈,小心翼翼地控製著火候, 不停翻攪避免濃稠的米粥糊住鍋底。

“老饕,你怎麼都到這時候了還沒忘記吃啊。”忙碌的弟子經過青年的身邊, 看見他垂涎三尺的神態不由說道。

“唉,人是鐵, 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啊。”老饕懨懨地說著,這荒郊野嶺外也沒什麼好吃的。而為了讓他能認真對待這次外門大比, 梁修師兄特意跑來外門收繳了他裝滿食材的儲物袋,如今他袋子裡隻剩下一小兜私藏起來的稻米, “你們辟穀的不吃飯也沒什麼,我可還沒修成辟穀呢。單吃辟穀丹那叫什麼事, 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

“可你這清湯寡水難道不淡嗎?米粥有什麼好吃的?要不要去林子裡抓點獵物?”那弟子好心道。

“你不懂,稻米可是細糧,矜貴得很。多少凡人想吃都吃不起呢。”老饕慢悠悠地翻攪著米粥,嗅著黃花菜的香氣在空氣中氤氳,想到很快便能喝上熱乎乎的米湯,老饕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這黃花菜啊又叫‘萱草’,‘萱草忘憂’的那個萱草,鮮脆爽嫩,食之昏然如醉, 故名‘忘憂’。還有這婆婆丁啊,雖然吃起來微苦,但焯過水再下入溫補的米湯裡,那滋味就變得柔和了起來……”

老饕說起吃的來總是這般頭頭是道,清粥小菜也能被他說得妙趣橫生。少時便遁入仙門的弟子不懂這些,在他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裡,肉貴菜賤,平民一年到頭來的餐桌上都難見葷腥。孩童偶爾吃到一口肉都開心得跟過年似的,怎會有人不喜歡吃肉而喜歡吃菜呢?

在離人村內部情報被調查清楚之前,這些外門大比的弟子們的任務臨時變更為淨化被魔氣侵蝕的土壤。和老饕閒談了幾句後,那名弟子便步履匆匆地離去,繼續忙碌自己手頭的事情。隻剩下老饕一人蹲在篝火邊,熬著一鍋野菜白米粥。

看著那自入仙門後便再沒嘗過人生百味的同門遠去,老饕在心裡歎了一口氣。他沒有說,萱草與婆婆丁都是平民百姓在青黃不接時期最常見的救濟糧,它們多生於春夏。那時的平民剛熬過寒冷刺骨的冬季,存糧所剩無幾卻仍要趕著下地春耕。不少農人沒死在冬天,反而死在了春暖花開的時節。

然而萱草多吃腹瀉,婆婆丁味苦乾澀,有些平民百姓家裡甚至買不起鹽。

熬粥要用砂鍋,這樣才會受熱均勻,水多米少,這樣不容易糊底。一鍋粥要用小火慢慢地熬,急不得,快不得。要耐著性子,熬得白米開花,熬得水米交融,這樣熱乎乎的一碗米漿,滋味才算醇美。

“熬”的不僅是粥,也是人的一生。

“鹹苦,寡淡,無味。”

老饕從儲物袋中翻出一個漆黑的搪瓷碗,從鍋裡盛了滿滿一大碗放在一旁,肅穆地點燃了三支香。

老饕乃食修,此道以天地為心,體悟人生百味,主修之法便為“感佩”。

三香一謝天地,二敬鬼神,三拜蒼生。感佩天地賜糧,誠敬鬼神佑難,虔拜百姓血汗。

進行完簡陋的儀式之後,老饕這才另外取了一個陶碗,給自己盛了滿滿一大碗。老饕這些天來東奔西跑,忙得腳不沾地,烹飪時又已垂涎久矣,是以他的吃相絕對算不上優雅。天生一臉苦相的青年一邊呼嚕呼嚕地埋頭苦吃一邊喊燙,忍不住齜牙咧嘴地甩手捏自己耳垂時,身旁竟突然傳來一道相同的呼喊。

“燙死了,燙死了!呼呼,哈,燙燙燙……!”

老饕動作微微一頓,他僵硬地扭頭望去,卻見自己身旁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道霧蒙蒙的白影。

一位鶴骨霜髯、湛然若神的中年男子正不顧儀態地箕坐在地——說是“坐”其實也不太對勁,因為男人膝蓋以下幾乎是透明的白霧。他形影虛無,像天光下海市蜃樓的倒影。哪怕他眉飛色舞的神態鮮活無比,手裡還捧著那插了三炷香的陶碗。

夜路走得多總要撞見鬼的。老饕渾身僵硬地捧著碗,脖頸像沒上油的機拓般卡住了。

他看著中年男子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米粥,白茫茫的眼睛瞪著鍋子、似乎有意再來一碗時,老饕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算了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其實挺怕鬼的老饕哆嗦著將男子的陶碗重新添滿,而後眼一閉心一橫地給自己也舀了滿滿一碗。反正橫豎也要當個飽死鬼,其餘的等吃飽後再說吧。

……

苦刹之地,天之高塔。

飛濺而起的鮮血混雜著黃□□物,伴隨著戛然而止的慘叫與滾落於地的殘碎肢體,將通往天際的台階染出斑駁的汙痕。

“桀桀……”披著黑色鬥篷宛如無腿幽靈般的男人扛著足有兩人高的長鐮,揮動刃上的白霧擰作繩索,一把套住了屍骸中溢散逃離的魂魄,“哪裡走?將你的命價交出來,既然敢於登梯,總該備夠命價了吧?!”

被霧鏈鎖住的魂魄拚命掙紮,發出刺耳的尖嘯。然而隨著霧鏈越鎖越緊,那灰蒙蒙的靈魂在極度的扭曲膨脹後砰然炸開,化作星星點點黑紅的螢火。披著漆黑鬥篷的男子猛揮鐮刀,那些螢火便像田地裡被割落的麥穗般納入他的鬥篷底下。

“呸,就這麼點命價,居然也敢來登梯。”鬥篷男子狠唾了一口,滿臉橫肉都因為譏嘲與不屑而虯結於一起,襯得臉上一條蜈蚣似的傷疤醜陋而又猙獰,“毫無自知之明的蠢貨真是越來越多了。”

“鬼蜮,耐心一點吧。”另一位同樣身披鬥篷的女魔修開口規勸,她皮膚是泛著太陽光澤的蜜棕色,鬥篷遮蓋了一身頗具西域風格的金絲舞裙,係著銀鈴的赤足看似落在地上,實則懸於空中,行止間搖曳生姿,步態嫋娜,“我們的魔佛如舍可都還沒說什麼呢。”

走在後頭的修士聞言,微微抬起頭來,仿若漫不經心似的瞥了兩人一眼。他同樣披著一件玄色的鬥篷,長擺的邊緣繡著奇異的菱形紋路,乍一眼看過去會讓人覺得有些眩暈不適。仔細看時才會發現,那鬥篷上的圖樣竟是一隻隻血紅的眼眸。

於此地穿著舞裙的女修已經足夠怪異,而這位被稱為“魔佛”的修士竟是一身金絲編就的雪色袈裟,一張空白無面目的面具擋住了他的面孔。

與前方暴力開道的同夥們不同,這位一路悠然行來的修士步履從容,儀態端莊。一條遍布鮮血與殺戮的長路硬是被他走出了登頂朝聖之感,讓出身低微的鬼蜮看了便反胃想吐。他在心中大罵這廝裝模作樣,面上卻還要強行擠出一絲猙獰的笑容。

“既然有如舍尊上坐鎮,想來咱們此次行動定然是手到擒來、馬到成功。”鬼蜮言語恭維,實則陰陽怪氣地推卸責任,計劃成功固然是好,但萬一失敗了可就完全是“坐鎮之人”的責任,“隻是不知道如舍尊上為此次登塔準備了多少命價?我和蠱雕可是收割了好幾座城池的性命才湊夠香主所需的數。聽說如舍尊上入魔前乃禪心院的佛子?哈哈,想必您也是徹底舍棄了過去才能夠得做出這等——”

“嘩啦”一聲悶響,鬼蜮話音未落,他頸上那顆獰笑的人頭便骨碌碌地滾落在台階上。

“聒噪。”魔佛如舍雙手合十,他起手殺人,眼底卻好似泛起了一絲悲天憫人的笑意。縱使隻剩一雙眼睛,那勾魂攝魄的神采也讓直面他笑靨的蠱雕恍惚了一瞬,一時間竟忘記了同伴在自己跟前人頭落地。

魔佛如舍習慣性地想要撚弄佛珠,低頭卻見指尖沾染了些許血跡。

纏繞在左手手掌上的雪禪菩提子被鮮血沾汙,這讓他抿了抿唇,露出幾分不悅的神情。

鬼蜮的頭顱滾下了漫長的台階,沒入了被紅日染紅的炁雲裡。他魁梧高壯的軀體卻還立在原地,脖頸斷口處的血肉筋脈呈螺旋狀向內收縮,不難看出這具屍骸的頭顱是被“擰”下來而非“切”落的。大抵也正是因此,魔佛如舍的手上才會不慎沾染了汙血。

還是要少造殺孽啊。如舍淡然地取出巾帕,仔仔細細地將手中的菩提子擦拭乾淨。他心想,可彆再讓鮮血弄臟了菩提。

將菩提子與指尖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如舍鬆手,任由已經臟汙的巾帕落入血泊,徹底浸潤鐵腥。他迆迆然地往上走去,與僵硬在原地卻神色癡迷的蠱雕擦肩而過,步入朦朧的天光裡。大抵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如他一般,擰人頭顱也如拈花一笑般輕鬆寫意。

蠱雕回過神來,仍忘不了方才那一瞬襲來的驚悸。她舔了舔豐盈的唇,分不清順著脊背攀爬而上的戰栗究竟是源自心動還是源於恐懼。

“起來。”蠱雕眼神輕飄飄地斜了一眼那具無頭的“屍體”,“隻會逞口舌之快的蠢東西,無怪乎你是‘蟲’,連‘獸’都算不上。”

蠱雕話音剛落,那具無頭的身體便震動了一下,脖頸斷口處的肌腱宛如活物般蠕動伸展。那些鮮紅的肌腱糾纏擰結在一起形成了一顆肉球,隨著噴濺而出的綠色粘液與混合的血沫,斷口處竟重新“長”出了一顆宛如剝皮狐狸般沒有皮膚與毛發的可怖頭顱。

重新擁有頭顱的鬼蜮自喉嚨口擠出“嗬嗬”的氣音,蠱雕卻嫌棄地移開了視線:“你可快點長好吧,看著可真是礙眼。真不知道上頭是怎麼想的,和白面靈那等邪祟合作也就算了,竟還派你這種蠢貨來拖人後腿。”

她語畢便轉身,步履輕盈地踏上台階,每一步都仿佛在刀尖上起舞,曼妙卻也危險。

與元黃天所在的白塔不同,位於變神天的黑塔已經完全落入了魔修的掌控,就連天梯的入口處都有人鎮守。

“那無面幽靈說此次白塔方必定會有人應戰,是真的嗎?”蠱雕挑著自己的尾指,語氣輕佻道,“在這裡待著不過幾日就瘋了好幾個,比起正道那邊,這紅日分明對我們的傷害更大。可彆東西還沒到手,人先全部折在這裡頭。”

“桀桀,不會的,魔佛都與我等一同入地獄了,此事還能有假?”跟在蠱雕後頭上來的鬼蜮發出了粗啞的笑聲,面容仍為長好,看上去依舊像一隻被剝了皮的狐狸,“我們若出不去,他也要折在這裡。好歹也是經曆過五百年前那場災劫的修士,可不會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蠱雕看著那張血糊糊的臉便覺得一陣惡心:“你就不能先把臉長好嗎?醜歸醜,好歹還有個人樣。臉都沒長好還非要說話,惡心誰呢?”

“沒辦法,我這一輩子都是毀在口舌之上,改不了了。”鬼蜮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嘴巴招人恨,但那又如何?魔修偏執如狂,隨心所欲慣了。就算為此丟了性命,那也是合乎快意。都做儘傷天害理之事了,還說什麼節製私欲,豈不是惹人笑話?

“夏國的死魂都在這兒了,還有一部分被骨君收了去。有個叫‘娜日邁’的凡人向骨君祈禱,搶了我們不少靈魂,險些湊不夠原定的數。”鬼蜮神色不快,“白面靈那邊隻要求我們務必殺死此次登上白塔的人,除此之外我們可以隨意取走‘養分’。女醜也是看在這個的份上才同意合作的,但這些外道邪祟能是什麼好貨?哼……總而言之,女醜的意思是讓我們隨機應變,見機行事。”

蠱雕露出思索的神色,倒也沒駁斥鬼蜮的話語,畢竟在“一目國”內,“蟲”的情報渠道總歸比“獸”多很多,畢竟“蟲”的數量最多。

“那他是哪一方的?”蠱雕朝著上方努了努嘴。她實在是個美麗的女人,即便做出這般有些不雅的情態,仍舊有種野性撩人的風情。

“哪一方都不是。”鬼蜮哼笑了一聲,“不為正道所容,不與外道同流。修佛法,行魔事,那就是個逆骨天生的怪胎。勸你彆打他的主意為好。”

蠱雕隻當做沒聽見:“萬一呢?那可是天魔之體。若能將他留下來,女醜想必也會很開心的。”

鬼蜮咋舌道:“你可真敢想,你憑什麼留住他?憑你與蠱雕血肉相融後還不算太過扭曲的形體?算了吧,他自個兒照鏡子都比你強。”

蠱雕暴怒,她猛然抬頭露出一雙暴戾的豎瞳,險些沒將鬼蜮掀下天梯。

“蠱雕”與“鬼蜮”並非二人本名,而是可以被算作是“代號”一類的稱謂,兩人皆是魔修,為名為“一目國”的組織效力。

“一目國”的徽記是一隻注視著眾生的眼睛,組織內部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成員既有正道的修士也有魔道的修士,有時甚至還會與妖魔外道同流合汙。組織內部除核心成員以外可謂是亂如散沙,多是采用下發懸賞的任務形式來調動成員。其運作模式與其說是“國”,倒不如說是“堂口”與“工會”之類的散修聚集所。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個組織不成氣候,“一目國”的成員遍布三界,隻是在正道那邊,他們有另一個代稱。

——“無名”。

起始於北州,“留一目以注蒼生”,主張除修士以外的所有凡人皆應平等,意圖以絕對的武力達成“大同”之治。然而隻有真正的成員才知道組織的名字,其麾下諸多散修皆如工蟻,並不被允許知道組織的真名,平日裡便隻得以“無名”代稱。

魔道與外道不同,雖然同樣與正道背道而馳、水火不容,但魔修並不信神。甚至可以說,他們比正道更鄙夷“神”的存在。

道理倒是很簡單,魔修本來就是天生反骨之輩。天道都不服了,為何還要給自己找另一個主子?

“女醜究竟在想什麼?”蠱雕有些煩躁地撫摸自己的脖頸,蜜棕色的皮膚之下有細小的翎羽逐漸長出,越是接近紅日,他們便越是難以抑製心頭的戾氣。對魔修而言這可算不得什麼好事,他們平日裡便時常在理智崩潰的邊緣遊走,越接近瘋狂便越接近死。

“誰知道呢?”鬼蜮怪笑,幾節台階的間隙裡,他血淋淋的腦袋上已經生出了體膚,但仍舊稱不上賞心悅目,“說是為了‘天下大同’,但也不見女醜如何體恤平民。或者應該說,在她眼裡看來,凡間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理應和平民百姓一同淪為芻狗。這些人都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你看這曾經以慈名聞世的佛子,不也對此無動於衷嗎?”

“少說兩句吧。”蠱雕可不想看著同僚再次在自己眼前被擰下腦袋,儘管動手的那個人哪怕殺人也好看得要命,但這實在太不吉利了。

“一國的命價真的足夠嗎?黑塔若是傾斜,我們可都要感受一下擁抱太陽的滋味了。”

“足夠了,再不成——”鬼蜮睨了一眼那已然走入天光的背影,“再不成不還有魔佛嗎?他稱得上是殺業滔天了吧?”

與白塔那方中規中矩的“雙子塔”不同,在黑塔這一方,那環繞紅日而建的高塔有另一個彆號——“天之鬥獸場”。

所謂“命價”,無論是功德、氣運、因果、願力還是殺業都可成為“命價”。它是一個人存世的意義與價值所在,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將自己明標價碼在此廝殺,他們可不就是投入鬥獸場內的害獸嗎?

身為魔修,鬼蜮與蠱雕等人顯然不可能通過行善積德去彙聚願力,因此他們隻能簡單粗暴地造下殺業,並將之轉化為自己的“命重”。除此之外,靈魂對於魔修而言也是一種珍貴的“靈材”。在與白面靈達成合作之後,大夏便成了他們肆意收割靈魂的屠宰場。

“正道那群修士積存功德極慢,百年積累都不如屠一座城來得快,除非他們有大能來此,否則絕對比不過我們的。”鬼蜮自信滿滿。

兩人說著這般血腥殘酷之事卻都不覺有錯,直到穿過那如喉舌般翻滾蠕動的血色雲層,一座海市蜃樓般直立雲間的漆黑塔樓才止住了他們的吐息。紅日的血芒之下,螻蟻噤聲,無人膽敢禦氣淩空,隻能順著台階往上,看著那泛著奇異光澤的血色雲海在腳底下翻湧。

知道那些“雲海”的本質為何物,即便是見慣屍山血海的魔修,也不由得生出幾分不適。魔修殺人放火做儘傷天害理之事,但終究還是與扭曲一切事物的外道有所不同。外道所為已經不僅僅隻是“輕褻生命”那麼簡單了,那是一種令人不願深究的、更為瘋狂也更為扭曲的非人之“惡”。

熔爐般的紅日在血色雲海的儘頭靜謐地燃燒,沐浴在紅光之下,仿佛錯覺般地能聽見岩漿翻騰燃燒的聲響。然而等回過神來時才會發現,那一切都不過隻是人的意識對“鮮紅”進行的臆想與幻覺罷了。

紅日是冰冷的,寂靜的……死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鬼蜮有那麼一瞬汗流浹背,早已不知“死”為何物的魔修久違地感受到了瀕死的恐懼,他腳底空落,如臨深淵。

那漆黑的高塔好似尖錐,或是懸於眾生之上的一柄利劍。

“嗬……”鬼蜮想要笑幾聲來緩解那種心臟被無形之手攥緊的懼意,然而當他喉嚨中擠出一絲氣音,他才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到發不出任何一個艱澀的音。他聽見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嗒”地一下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攥著心臟的緊繃之感也突然一鬆。

鬼蜮冷汗津津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步入了黑塔內裡。直到紅日的光芒被黑塔遮去,他才如同溺水的人般從恐懼的海洋中抽離。回過神來的鬼蜮難掩忌憚地環顧四周,黑塔內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而直到進了內裡,鬼蜮才發現黑塔本身似乎是通透的琉璃質地,雖然隔絕得了紅日的天光,但內裡卻依舊能窺見外界的景象。不過構建黑塔的材質並非山石也並非琉璃,磚石內封存著與血色雲海相似的冰絮。仔細看去,那“磚石”也不似人間之物,反而像融化到一半的冰。

若是這“冰”塔升起落入紅日,內裡的人會是什麼結局?

鬼蜮先是被自己的猜想駭得額冒冷汗,但隨即又難耐興奮地咧嘴,還未長合的唇角幾乎要撕裂到耳根處。

因為在踏入黑塔的瞬間,鬼蜮忽然便能感知到無形的“命價”所在。

“哈,哈哈哈——!”鬼蜮看著自己的手,興奮得通紅了眼睛。

他聽見響起無數刺耳的哀嚎與悲鳴,漆黑的鬥篷之下升騰起猩紅的血霧,質地如泥淖般的血霧中有密密麻麻、看不清面目的人臉在其中掙紮沉淪,卻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桎梏。祂們如同樹膠一般環繞在鬼蜮身側,濃稠的業障幾乎要與整座黑塔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鬼蜮也聽見了那無形的天平朝自己傾斜的聲音。

“這都是什麼?”遲來一步的蠱雕看著自己身上冒出的鬼霧,厭煩的同時也感到些許的惡心。

“這便是業障,是我等的命重。就算是罪孽,它們也會像釘子一樣將我們釘死在這片大地!”鬼蜮興奮得不能自已,修行詭道的魔修在無數生靈的慟哭與哀嚎中陶醉沉淪,若能借助苦刹將這些死魂化為己用,他將一舉跨過業障反噬的孽力,直接登臨魔尊之位!

空蕩蕩的黑塔中回蕩著鬼蜮猖狂的笑聲,站在他身後的蠱雕卻冷眼旁觀,神情微憫。男人雙目一片赤紅,顯然已經被紅日汙濁了心智,即便最終勝過了白塔,他恐怕也隻能永遠留在這裡。可憐,可悲,外道邪神的造物,能是什麼好東西?

說起來,魔佛尊者呢?蠱雕心有疑慮,鬥篷下一雙貓兒似的眼瞳不住掃視四周,卻沒有看見那一道挺拔清聖的身影。

“彆瘋了。白塔那邊情況如何?”蠱雕眸光向外掃去,黑塔之外便是紅日,這裡距離紅日太近了,若是冒然離開黑塔,隻怕會被紅日“捕食”。從黑塔這方往紅日望去,這顆靜謐赤紅的球體大得驚人,血色雲海不停地朝紅日彙聚而去,而黑塔正建立在環繞紅日周旁的星環軌道之上。

“白塔在紅日的對面,在金光星環的另一邊,你看不到的。”鬼蜮停下了猖獗的狂笑,雙目卻仍舊赤紅如血,“就像螻蟻看不見人一樣,人如何看得見世界的背面?黑塔與白塔隻能環繞紅日進行緩慢的周轉,而活在苦刹的螻蟻甚至感覺不到天地的運行,這便是主宰蒼天的偉力——”

“哢”的一聲脆響,失控激昂的話語戛然而止。

雙眸化作獸類豎瞳的蠱雕神色冰冷,探出的一隻手化作了形似蒼鷹的利爪,猛然握碎了鬼蜮的喉骨。

“如舍尊者說得對,你實在是太聒噪了。”蠱雕滿臉嫌惡地將鬼蜮癱軟下來的身體丟到一邊,攏著鬥篷佇立的姿態如將要俯衝捕食獵物的鷹隼,“如果你那被紅日天光攪成泥漿的識海還能擠榨出哪怕隻有一絲的理智,便好好告訴我,白塔在哪裡?”

鬼蜮雙手抓撓著咽喉發出“嗬嗬”之聲,綿軟歪斜的頸部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恢複,他面上仍舊掛著迷醉詭譎的笑意,卻是抬手指了指上空。

白塔,究竟在哪裡?

“雙子塔……相對而立,如鏡中雙影,永不重合……但,雙子塔的命運相係……”

何為“命運相係”?

蠱雕猛然抬頭,順著塔樓朝上方望去,她的目光穿過無數封存冰絮的磚石,轉過塔樓螺旋向上的石階,洞破被塔樓稀釋柔和的天光,毫無預兆地撞入了一雙清澈而又陌生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與蠱雕對視,似乎也有一瞬的詫異。

蠱雕驚疑不定地仰頭看著那“倒掛”在穹頂之上的紅衣少女,一時間竟有“照鏡子時鏡子裡出現的卻不是我”的荒誕與驚懼。

但很快,蠱雕便迅速冷靜了下來,她發現少女所佇立的地面是白色的磚石,與她腳底下的黑色磚石恰好相反。恐怕在紅衣少女的眼中,她也是以直立在穹頂之上這樣古怪的姿態與她對視。她們雖然能看到彼此,但她們並不身處同一處地。

這種說法有些扭曲,但在外道的地盤之上,發生什麼都不必感到詫異。

紅衣少女似乎也是剛剛邁入塔樓,蠱雕看見她身上逐漸冒出一陣桃花色的輕霧。那讓人聯想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的花色柔柔地籠罩在少女身側,無害而又溫柔,一看就知道和他們身上的殺業孽力不是同一種東西。

什麼命價會是桃色的?蠱雕神色有些莫名。

“咦?”喉骨已經長好的鬼蜮顯然和蠱雕一樣詫異,他站起身走到蠱雕身旁,嘖嘖有聲道,“這小女娃不得了啊,年紀輕輕怎麼會情債纏身啊?還不是爛桃花而是桃花劫,每一朵都是真心的……嘖嘖,這般深厚的情孽我也就在修合歡道的邪修身上見過啊。”

“少廢話。”蠱雕不耐地叱道,“情孽也是命價。這般深厚的情孽可會影響我等的計劃?”

“怎麼會?”鬼蜮嘎嘎笑道,“雖然情孽彙聚的願力濃重,但我們可掌有一國死魂的怨恚之力,便是以量衡之,也是我們穩勝。這小女娃情孽再多,也不可能跟一整個城池的人相愛吧?”

說得也是。蠱雕微微頷首,剜了一眼紅衣少女那顏如舜華、令人嫉妒的臉蛋,不再將這礙眼的螞蟻放進眼裡……

“等等!”蠱雕覺得有哪裡不對,“白面靈說讓我們務必殺死前來白塔之人,但他們可沒說對方命價幾許?”

“桀桀你怕什麼?不管白塔那邊抵上何等命價,難道還能與數城百姓相比?”鬼蜮滿不在乎地說著,在他看來自己這方已經是十拿九穩、勝券在握了,“就算對面來的是一國之君,能被子民認可的也少之又少。民心與願力哪裡是那麼好得的?這可不是朝堂文官寫幾篇溜須拍馬無病呻吟的文章便能‘騙’到手的。必須要做出確切的實績,且與子民的命數相係,唯有真正影響了天下之勢,才能——”

“轟隆”一聲巨響,蠱雕與鬼蜮腳底忽而震顫不已。白塔那方手持金紅旗幟的中年女子昂首闊步邁入塔樓,那面流火般的旗幟如東升的旭日,在女子邁入塔樓的瞬間,原本已經沉沉下墜的黑塔忽而急劇升起。

鬼蜮慘叫一聲,手中的鐮刀猛然拄入地面,巨大的鐮刀竟也幻化為一道漆黑的鬼面旗。鬼面旗溢散出更為濃重的血霧,險險穩住了黑塔傾斜的趨勢,讓重心依舊停留在黑塔這一方。但即便如此,蠱雕與鬼蜮也已經感覺自己所在的黑塔在上浮後距離紅日更近了些許。

透過琉璃色的塔磚,他們甚至能看見紅日之上斑駁的黑影。

“……這便是你說的沒問題?”蠱雕恨得咬牙切齒,冷汗順著她的顴骨不停地往下滴。

“該死的,宣白鳳竟然還沒死……”曾在夏國攪風攪雨的鬼蜮倒是一眼認出了持旗女子的身份,他承認局勢有些失控,但這世間總不可能會出現第二個宣白鳳,“看來白面靈希望我們解決的便是宣白鳳了,你放心,這偌大的人間能有幾個宣白鳳——”

鬼蜮話音未落,命運的天秤錯覺般地發出了“吱嘎”一聲響。衣衫落拓的蒙眼青年背著用白布纏繞的“重劍”邁入了白塔,以他落足之地為圓心,無形的氣流滌蕩出一片無塵之地。同時,本也已經失衡的黑塔飛速上竄了一段距離。此時若有人自外間俯瞰而下,便會發現黑塔與白塔的差距已被追平,雙方在高天上形成了一個危險的“對立”。

差之一分,損之一厘,都有可能令其中一方朝著赤紅的大日奔去。

“不、不不,這不可能——!”鬼蜮顧不得蠱雕想要殺人的目光,自己也癱坐在地上大汗淋漓,“該死的,我們被騙了!那些卑劣無恥的外道,他們根本就是想讓我們來試探深淺,最好和對方同歸於儘——”

“你可快閉嘴吧!”蠱雕騰空而起,避免因為失衡站立不穩以至狼狽倒地,深刻立體的面容上再不見風情萬種的媚意,僅剩與那雙獸類豎瞳相似的殘忍凶煞,“你一開口說話就沒好事發生,我非得把你這張嘴撕爛不可!”

鬼蜮情急之下忽而想起了什麼,他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大喊道:“等等,我們還有魔——”

“佛”字尚未出口,白塔那一方,身穿雲鶴道袍背負琴劍的道修與佩戴著白銀額飾、手纏雪禪菩提子的禪修聯袂而來,兩人一前一後踏入白塔。

就在兩人邁入塔樓的瞬間,白塔光芒大綻,恢弘耀眼的氣運華光與功德金光交織於一體。其輝芒之盛大,就連紅日都難以掩蓋其華。

兩人的到來就如同臨近懸崖邊的最後一推,或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更甚者,那是落在棋盤上將死大龍的決勝一子。

天翻地覆,紅日臨頭之時,蠱雕探手入懷從中取出一物奮力擲出,嘶聲大喊道:“如舍尊上!還請援護!”

那物事高高飛起,墜落,還來不及落地,便穩穩當當地落入了一人的掌心。

突然出現在黑塔之中的僧人袈裟染血,他雙手合十將那物件攏入袖中,順勢虔拜:

“阿彌陀佛。”

……

上清天九宸山,太初峰。

於茶室內靜坐的仙人捧著掌中溫熱的瓷杯,白衣勝雪,鵠峙鸞停。宛如一道承載千古的畫卷,隻是坐在那裡,都是一道杳靄流玉的風景。

而這仿佛無情無欲的人神此時正低垂著眼簾,看著那被一雙磐石之手所持的杯中茶湯輕漾開來的漣漪。

“尊上,我等無能,未能阻止拂雪……”仙人跟前分明空無一人,氤氳茶香的室內卻響起青年自責懊悔的低語。

“無妨。”明塵上仙隨手揮出一道柔風,將那已經再也無法被世人看見的弟子自地上扶起,“拂雪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為人先輩,我們應當相信後人的抉擇。和光,不必為此而苛責自己。”

“可是……”仿佛虛無之物的青年仍舊忐忑,不為自己可能遭遇的斥責,隻為了那奔赴險境的同門的安危。再沒有比他這樣追隨在尊上身旁的人更清楚拂雪對尊上的意義所在,那不僅僅是尊上所行之道的後繼者,更是拭去神像身上浮塵的一縷清風。

“拂雪那孩子看似穩沉,實則銳意,她若發現了苦刹之地的隱秘,必定會選擇登塔。”明塵上仙搖了搖頭,“不必憂心,紅日傷不了她。”

——“若天道有知,願分吾澤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難,渡百川之海。無所欺之,曉見天光。”

“是,尊上……”名為“和光”的弟子低聲應下,又道,“鹹臨謝軍師已抵達帝京,於天音塔中請出了司命刀。”

“她敢與拂雪做賭,必定是另有籌謀。想必其中不僅是向上清天證明己身這般簡單。”

明塵上仙放下了茶盞,起身,目眺遠方。

“看來,我需得親自去一趟。”

“尊上,不可!”和光急忙道,“這些年來,外道始終欲引尊上出山,他們分明是——”

“和光,不必多言。我知你們心有疑慮,但我畢竟不是泥捏的人像。”

明塵上仙淡漠地說道:“祂們既然要引我出山,那便讓他們來吧。我藏鋒於鞘多年,卻並非拔不出劍了。”

和光聞言,隻覺得心神一震。他看著眼前之人沐浴在天光下的身影,一如當年那般,偉岸而又挺拔。

是啊,隻要有掌門在,便無甚需要畏懼的。他們一直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的。

“是,尊上!”

明塵上仙迎著天光遠去,背對著和光漸行漸遠。山上的罡風拂動他的廣袖與發,細細柔柔,好似夾雜著山花燦漫的芬芳。

忽而,他覺得掌心好似被人用指甲蓋掐了一下,伴隨著一陣宛若蟻嗜的痛癢,有什麼異物在他的血肉間生根發芽。

明塵上仙容色淡淡地垂眸,看著自己被銀色手甲掩蓋的手掌。

不知何時,手甲的間隙中掙出了一根藤蔓,在人神的掌心中,開出了一朵琉璃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