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第48章】掌教首席 請司命刀而死節……(1 / 1)

幽州, 鹹臨,帝京。

齊虛真身著繁複華麗的國師長袍,冷聲屏退了下人, 獨自一人步入位於宮殿最深處的內室。

自從宣懷王病重又幸得國師出手治理之後,大成殿便成了無詔不得入內的禁地。就連貼身伺候了宣懷王數十年的侍人都不被允許進入內間,隻有負責調理君王身體的國師被允許隨時通行。對此, 宮裡的侍人們不敢多說什麼,因為那些對國師抱有異議的人這些年來不是悄無聲息地消失, 便是已經化為了一捧黃土。即便沒有任何證據指向國師, 但活得跟人精似的侍人最懂得明哲保身之理。

在皇城,若不成為國師的擁躉, 就會像微不足道的螻蟻般被人碾死。

然而,外表看上去冷峻威儀的國師, 卻在進入內殿後擰起眉頭,露出了憤怒焦躁的神情。

“這群廢物!”他猛一揮袖, 廣袖與風相擊發出了“嘩”的一聲響,但布有靜音結界的內殿卻隔絕了室內的所有聲音,“區區一個皇太女與軍師, 居然讓她們把吾神的大計拖延至今?!謝秀衣分明就在北地,怎麼會找不到……這幫蠢貨廢物蠅蚋!攥在手中的獵物居然都能讓她逃了出去……”

“可惡可惡……要是讓主祭知道他們辦事不利, 真該將他們通通丟進摩羅坑裡……該死的,該死的……”

外表不過而立之年的國師華服冠冕,儀表堂堂,但此時他卻儀態全無地在內殿中徘徊踱步, 不自禁地啃咬著自己的拇指。他眼底壓抑著無需明辨便可感知得到的焦慮與恐懼,儘管嘴上謾罵著那些“辦事不利的廢物”,但齊虛真明白, 最可能被丟進摩羅坑的其實是他自己!

“謝秀衣,謝秀衣……謝秀衣!”齊虛真目眥欲裂地頂著大成殿的穹頂,保養良好的十指不住抓撓自己的脖頸,尖利的指甲竟像陷入泥巴中一般深深地砌入了血肉裡,“不過是區區一介凡人,竟敢、竟敢與天相爭——!”

放在十年以前,齊虛真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會被一個凡人逼入這種境地。

鹹臨與大夏國之間的計劃是同步開始的,如今大夏已經名存實亡,鹹臨卻在短暫的動蕩後複歸於平靜。兩相對比之下,隻要高高在上的主祭稍微朝人間側來一眼,齊虛真立時便會落入萬劫不複之地。但他實在想不明白,他分明已經控製住了鹹臨的君王,為何事態卻根本不像他預料中的那般發展?宣白鳳和謝秀衣已經被他逼出了帝京,整日與那些賤民混在一起,為何還能將江山打造得跟鐵桶一樣?

齊虛真想不明白。就如同他不明白,謝秀衣一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為何會像主祭一樣令他感到恐懼?

齊虛真曾經以為控製住鹹臨的君王便成功了一半,但橫空出世的宣白鳳卻打破了他的臆想;他以為隻要解決了宣白鳳,鹹臨將再無人能阻止他推行主祭的計劃;那個從鬼門關內重回人間的謝秀衣又讓他的一切布局籌謀變成了一場笑話……

雖然嘴上謾罵不屑,但齊虛真對那素未謀面的“謝軍師”生出了一份連他自己都不願面對的恐懼。自宣白鳳出事之後,謝秀衣簡直像一片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陰雲。他不明白為何有那麼多人寧可不顧自己的家族與性命也要為謝秀衣賣命,前赴後繼的螻蟻簡直怎麼殺都殺不乾淨。

低賤的平民侍從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士人站在了那一邊。

與謝秀衣隔空博弈這麼多年,齊虛真也從一開始的傲慢自大變為了如今的疑神疑鬼,神智時常緊繃,不敢有片刻的滯怠。

齊虛真不知道如今的帝京中究竟有多少隸屬謝秀衣的人,這些年來與文武百官的勾心鬥角與無處不在的刺殺早已讓他應對得焦頭爛額。明明凡人根本不可能傷害到他,可那層出不窮的莫測手段與符文法器也讓齊虛真意識到當初抓捕謝秀衣的世家不僅馬失前蹄,甚至還把老本都賠了出去。

如今雙方博弈的戰況已經焦灼到齊虛真偶爾午夜夢回看見窗外搖曳的樹影,都要懷疑一下那是不是前來探聽情報的間諜的地步了。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留著宣白鳳了……齊虛真發泄完情緒,沉著臉近乎頹靡地在榻上坐下,心中隱約有幾分悔意。與手段神鬼莫測的謝秀衣相比,宣白鳳雖然難纏卻至少不會讓人感到惡心。那位皇儲如同不敗的戰神般一次次被打敗又一次次地站起,但和身披霞光的宣白鳳不同,這位隱在暗處的謝軍師不講道德也不循規蹈矩,她的一些手段殘忍陰暗到連外道人士都要歎一聲愧不如人矣。

除掉了宣白鳳,卻放出了囚籠中的一隻惡獸。怎麼想都有點得不償失。

齊虛真抓亂了自己的頭發,看向倚靠在床榻前的中年男子。身穿寢服的君王擁有著威儀的眉目,年華停留在男子最身強力壯的階段。即便過去了三十年,其面容依舊不曾霜改。他捧著一章奏折翻閱,面上凝著一絲令人屏息的肅穆,卻又對齊虛真的到來熟視無睹。

“你這個君王也沒什麼用處……”齊虛真輕蔑道,看著窗外已經升起的太陽,他勾了勾手指,“起來,該去上朝了。”

空中就像有拉拽皮影的絲線一般,依靠在龍床上的“宣懷王”放下了奏折,起身下榻。而齊虛真也出門喚來了外頭靜待的侍從,攏著袖子站在一旁恭敬地看著侍從們為“宣懷王”打理洗漱,整裝佩冠。寬大的兜帽與鬥篷遮擋了國師漫不經心的神情,低眉順眼的侍從也不曾發現異樣。

“愛卿,隨寡人一道。”身穿龍袍的君王做出相邀的姿態,國師欣然而往。僅看眼前這一幕,都讓人不得不感慨君敬臣忠,一代佳話。

宣懷王與國師共赴朝堂,儀仗離開後殿後,隻見通往朝堂的宮門前正肅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自從帝都出現刺客之後,鬢邊隱有銀絲的輔國大將軍便每日都不辭辛勞地率領將士前來接駕,這位以性情古板出名的忠臣是為數不多能被“宣懷王”信任的對象。

“楚卿,你效忠於誰?”“宣懷王”沉聲問詢,話語好似能蠱惑人心。

“自然是君上。”然而楚老將軍卻仿佛不受影響一般,毫不猶豫地應答。

楚老將軍的“愚忠”讓“宣懷王”十分滿意,國師也很滿意。若不是這位手持帝都軍權的老將軍毫不猶豫地站在他這一方,想要把持朝堂恐怕還沒有那麼容易。這世上總是不缺這種不開竅的榆木腦袋,將典籍書卷中用以鞏固政權的“忠君”思想奉為真理。

一陣清風刮過,齊虛真敏銳地嗅到了楚老將軍身上飄來的血腥氣:“將軍的傷勢還沒好嗎?可要休沐幾日?”

“老臣謝過國師體恤。”楚老將軍一板一眼,話語卻有些不悅,“陛下的安危乃重中之重,老臣不可擅離職守。隻是前些時日拷問幾個刺客時被邪物所傷,與征戰沙場相比算不得什麼。”

齊虛真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話對於“國師”的身份而言實在太過“僭越”,他不覺惱怒,反而對古板的老將軍越發上心。楚老將軍身上的確沾染了一絲很淡的邪氣,可見其所言非虛。想到楚老將軍處決了謝秀衣派來的刺客,齊虛真便覺得心中快意。楚老將軍的“冒犯”與“不悅”也是人之常理,若是對方對“國師”也如對君王一般恭敬,他反而要懷疑對方的忠誠是不是偽裝出來的表皮。

齊虛真勾了勾掩藏在廣袖下的手指,目視前方的“宣懷王”立時轉過身來,慈和地拍了拍楚老將軍的肩膀:“國師說的也是寡人想說的,若是身體確實抱恙,楚卿一定要好生修養。畢竟寡人日後還是要仰仗楚卿的。”

“不敢當,陛下。”楚老將軍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身份不同,他人對待自己的態度也有所不同,這其中的種種差異,齊虛真也樂此不疲。

上朝,退朝,批閱奏折,商討政策……重複如是,君王的生活也不過如此。

齊虛真喜愛天子執掌生殺大權的威能,卻不喜歡天子事必躬親的繁瑣朝政。左右上頭交付給他的任務是擾亂國綱,於是他在得勢後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將政務下放。齊虛真知道權力若不能向中央彙聚,這個國家遲早都會亂起來,他要做的便是向那些蟄伏在暗處的野獸傳遞“君王昏聵,這偌大的國土爾等可分而食之”的信號。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君王積威甚重,又或是鹹臨底蘊足夠深厚,這個國家時至今日也不曾爆發足以摧毀高樓的動蕩。

齊虛真有隱約感覺到這其中必然有人在暗中穩定局勢,然而他猜測的是各地官吏世家仍在試探,並沒有往在他眼底已經是個死人的宣白鳳與謝秀衣身上猜想。笑話,一個死人與一個已經自身難保的窮寇,為政敵治理國家對她而言有什麼好處?真是笑話。

直到帝都塔樓之上的鐘罄被人敲響之前,齊虛真都是這般想的。

“報、報——!陛下,文常侯無詔入京,登上了天音塔!”

“什麼!”君王拍案而起,一半驚怒,一半狂喜,“無詔入京,她是想造反嗎?!來人啊,速速將逆賊拿下!”

站在一旁的國師欣喜若狂,以至於一時不慎暴露出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若文常侯真的率大軍造反對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十萬大軍算得了什麼?隻要平定了“叛亂”,他不僅可以徹底將宣白鳳釘死在“謀逆”的恥辱柱上,還能解決掉那隱藏在暗處的心腹大患。

但是,與他博弈這麼多年的謝秀衣真的會這般魯莽地入局嗎?齊虛真在狂喜中也不免疑慮,他舉棋不定,沒意識到自己對凡人生出了惶惑之心。

“並、並非如此……”前來稟告的宮人低垂著頭顱,倉皇的言行之下,神情卻恨意如滔,“文常侯僅帶百餘人入京,登天音塔,請司命刀!”

“她鳴鐘以示,欲為太女平反,宣號此命交付天意,若有違之,便請世人殺她!”

……

“他定然想要殺我,想得不得了。”

謝秀衣倚靠在輪椅上,停駐於天音塔的至高處,神色冷淡地俯瞰整座城池。天音塔乃鹹臨開國元祖巫鹹建立的祭壇,對鹹臨百姓而言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天音鳴鐘,國之將崩,若非真的有國殤之事,隨意鳴鐘之人在律法上“可誅九族”。

但謝秀衣來了,她登上了天音塔,鳴鐘以示。她於高處俯瞰紅塵,看著帝京中的百姓神色惶惶,卻依舊不約而同地朝著天音塔的祭壇聚來。

高樓上的風拂動謝秀衣的長發,她身著郡侯爵位的赤色羅衣,冠梁七道,腰佩金蟬。過於繁複華麗的服飾穿在她身上幾乎有衣服要將人壓垮的觀感,微微低垂的頭顱好似難承冠冕之重。帶她登塔的百戶死死地握著輪椅的扶手,面容煞白,唇顫齒抖,也不知是被高處的風吹的,還是被軍師那一通振聾發聵的宣言給嚇的。

在抵達帝京前,謝秀衣沒有向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計劃,就連追隨她慨然赴死的百名將士也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一直以來藏在暗處不停與他作對的螻蟻終於自投羅網,就算明知其中有詐,他能忍住不動手嗎?”謝秀衣自顧自地說著,背對著將士的面容上卻流露出了一絲索然,“司命刀是先祖巫鹹留下的聖物,持其刃者必將承其果也。古時流傳著一種堪比祭祀的儀典或者說刑罰,‘君子死節,赤子死國’,人命擁有至高無上的權益,君主也無權主宰臣民的生死。在那時,死刑是一件需要舉國商討的重事。”

“軍師……”站在謝秀衣身後的將士在寒風中低喚,顫抖的聲音裡夾雜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哭腔。

“為了權衡情理與法度,當時的賢者們鍛造了一柄名為‘司命刀’的聖物。顧名思義,‘將命數交予天命’。”謝秀衣垂眸,看著放在自己腿上的木匣,隔著木匣上方的琉璃透鏡,可以窺見內裡做工古樸、漆黑如夜的短刀。

“被判定為‘禍國’的罪人若有冤屈,欲為自己辯解,便可請出司命刀。”

“罪人步上刑場,世人皆可舉刀。隻是為了避免惡意傷人,舉刀者必將承其命重與因果。換而言之,若恨意不足以承載這份傷人的罪孽,那便無法舉起這柄刀刃。其次,若是君王有罪但已不在人世,有臣子願代其受過,也可請出司命刀。”

前者為世人心,後者為身後名。遵循“大同”之治的五轂國,民意既為天意。

但護送謝秀衣登塔的將士卻是泣不成聲,哽咽難語:“軍、軍師……這又是何必?”

“請司命刀”並不是一個榮耀的儀式,恰恰相反,它其實是一種刑罰。

舉刀者隻可傷人,不可殺人。因為殺人的必須是“世人”,而非某個獨立的個體。

一人舉刀,罪人會為此而流血;十人舉刀,罪人會因此而傷殘;但隻有千萬人舉刀,罪人才會因天意而死。

整個受刑的殘酷程度並不亞於一場淩遲,古時因司命刀而死的人無一不是飽受折磨,最終血儘而亡。這個儀式本身便是一紙罪狀,君王與賢者為大逆不道的惡人留許“一線生機”,但這生機也確確實實僅有“一線”而已。

可將士們卻難以想象,無論多麼細致的繡衣都唯恐傷其體膚的謝軍師要如何承受這殘酷的肉刑?

“軍師,不如由末將——”將士咬牙道。

“不可。”謝秀衣搖了搖頭,“必須是我,那人才會入局。”

謝秀衣花費了數年的光陰,去布這一場局。她讓獵人放鬆警惕,由著對方耀武揚威地推動“君王昏聵”的輿論降低官家的聲望與名譽;她不惜將自己作為靈性之書去銘記“宣白鳳”之名,隻為了保留皇太女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人心;她與明月樓合作,典當了自己的餘生,借由明月樓的情報渠道把控民間輿論,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相迷惑敵人的眼睛。

而現在,一切都已到了收網之時。謝秀衣落下的最後一子,便是她自己。

人間需要一場勝利向上清天證明凡人足以獨立解決外道掀起的禍事,哪怕是慘勝。卑躬屈膝求不來說話的權力,元黃天若要自立,便必須用事實證明凡塵即便失去了道統,他們依舊是仙門的戰友,而不是攀附在仙門身上吸血的螞蟥與水蛭。

“人心已經朝我方傾斜,即便他回過神來,也已經沒有機會去把控輿論,煽動世人前來害我性命。所以,他必定會親身前來。”

“……若是他不願入局呢?”

“他會的。”謝秀衣輕笑,明媚如春的眼眸掠過一絲森然的冷意:“他若不來,司命刀問世,承刀之數卻不足以殺死一位弱不勝衣的‘謝軍師’。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皇太女身上罄竹難書的百條罪名隻是笑話而已?”

要麼,他親身入局;要麼,他這三十年來的心血都將在此付之一炬。

謝秀衣唯一要賭的,隻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