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47章】掌教首席 自大地走向高天……(1 / 1)

“原來如此。”

明亮的篝火前, 自稱“阿黎”的男子得知了宋從心等人進入苦刹的始末,卻對她們將要登上天之高塔的決定表示了不讚同。

“你既然已知此地乃‘神之胃囊’,那你應該也能明白‘紅日’意味著什麼。”阿黎低垂著頭顱時, 神情甚至稱得上溫柔疏朗, “所謂的天之高塔不過是玩弄人心的熔爐, 就連其中足以令人登神的養分也不過是‘祂’為了戲弄囚籠中的獵物而拋灑下來的誘餌。”

“紅日會放大人心的陰暗面, 挖掘並加深人的一切喜怒哀樂,而那些神明最喜歡的便是這種激烈瘋狂的靈能。非要用一種事物去形容的話,紅日就像一個灶台, 而擺脫茹毛飲血的生靈進食前總要細心將食材調理一番, 苦刹差不多就是這麼個地方。”

阿黎說著,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太極的圖樣:“你們想必已經感覺到了這裡炁的流動, 和外界有所不同。”

宋從心和梵緣淺點了點頭,外界天地中的靈炁無處不在, 但炁的流動向來都是混沌而無序的。炁就像水, 會彼此交纏、徘徊, 但此地的靈炁卻十分有序地朝著高處湧動, 就好像天空之上有一個供靈炁湧出的“排水口”。

“如你們所見,天上有兩座高塔,人間也有兩處苦刹。”阿黎乾脆取來了一根樹枝,在平整的地面上寫寫畫畫,“我們所在的地方乃白塔的領域, 另一邊則是黑塔所屬的範圍。兩地之間被一層無形的膜瓣隔開,我們曾經試圖探索過邊界, 但最後還是跟鬼打牆一樣回到了原地。這不是什麼陣法或者秘境,而是淩駕在這之上的另一種偉力。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此地的空間是被割裂的。”

宋從心微微頷首, 其他人聽了這話或許會覺得雲裡霧裡,但宋從心卻明白阿黎話中的深意。就像桐冠城被苦刹吞沒了一般,這種空間的割裂甚至會抹除一塊地方存在的曆史與意義,就仿佛世上從來都不曾存在過這個地方一樣。

“宣白鳳曾經來過這裡,她知道登上天之高塔是離開苦刹之地的唯一方法,不過,她對這件事也隻是一知半解。”阿黎用樹枝點了點黑塔所在的位置,“苦刹這個胃囊如臟器一般擁有兩個‘腔室’,質地較輕的元黃天地界位於白塔,質地較重的變神天地界位於黑塔。這是因為清濁二氣的不同而形成的層次積澱。千百年來,神州兩界失落的領土都位於不同的腔室裡。”

“抱歉,打斷一下。”楚夭抬了抬手,小心措辭道,“您說‘兩界’。上清天……不在祂捕食的範圍內嗎?”

“當然在,但上清天與另外兩界有所不同。”阿黎倒是沒覺得楚夭的詢問是一種冒犯,淡然道,“上清天土地質量過輕,且多為浮空島嶼。但祂之所以沒能成功捕食上清天的領土,是因為上清天人心安定,土地的靈自然也更為穩定。”

“土地的靈?”

“是。我不是說過嗎?神州有靈,隻要人不背棄土地,土地也不會背棄它的子民。”阿黎道,“當年外道之所以要鬨那麼一出,也是為了製造殺孽與血腥令神州之靈動蕩不穩,這樣祂們才能割裂那片土地將其敬獻給神明。人皇庇佑子民的權能也與神州大地息息相關,那時的王說是天授皇權也不算錯,畢竟民意即是天意。大地與它的子民之間是互相供養的關係,上清天難以捕食的原因便是五轂國的悲劇難以在上清天重演。”

上清天皆是修行天之道的修士,即便所行之道各有不同,但卻殊途同歸。上清天修士地位越高的人便越接近天之道,如連山氏芻狗那等空有野心與狠辣的貨色,在上清天恐怕連築基期都難以修成,因為單是心性這一關他就過不去。

而且元黃天有庇佑萬民不受侵染的巫術,上清天也有抵禦外道侵蝕的手段與方式。

“也不一定。”出乎意料的,格外沉默的宋從心居然否決了這一點,“下一次‘人禍’,或許就爆發在上清天了。”

阿黎聞言擰眉,不明白宋從心為何如此篤定,但他心知拂雪並非無的放矢之人:“何出此言?”

宋從心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於外道而言終歸不是有力的鎮壓手段,人族在進步,外道也是如此。外道的狡猾與毒辣讓祂們的行為不被道德與規矩所約束,因此決不能以常理論之。要說前例與教訓……姬重瀾還不夠嗎?”

姬重瀾這個例子確實分量過重。阿黎立時便鎖住了眉頭:“……你說得對。”

阿黎不喜歡拖泥帶水,因此很快便話音一轉:“如果你們想登上天之高塔奪取苦刹的掌控權。首先必須確保兩件事,第一是保證自己神思足夠清明,不會被紅日乾擾;第二是確保自己擁有足夠的‘命重’。”

說到這裡,阿黎看著佛子與拂雪,一手捂住嘴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不過如果是你們的話,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看著幾人不曾動搖的神情,阿黎無奈道:“既然你們心意已決,那我便隨你們走一趟吧。”

幾人都沒有異議,阿黎是無極道門的弟子,不會有人因為殘疾便看輕了他。

不過在啟程之前,阿黎需要回城裡給自己裝一條腿。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暗無天日的地底生活著實乏味,還是當年那些修行機關偃甲之道的弟子平日裡除了建設城市外少有用武之地,聽說阿黎將要離城時,幾名已經明顯失去人形的地下居民瞬間爆發出了可怕的熱情。

“師兄您看這個怎麼樣?全套爆裂符文加自動脫離追擊裝置,隻要抬腿一踹就能當一次性法器炸出去並直襲面門,殺傷力高,侮辱性也強!保證能讓對手毀容並惱羞成怒!”一位面上生有鱗片、雙目也化作爬行類豎瞳的少年大力推薦自己手中的假肢。

“然後你師兄會因為誤觸符文而比敵人先走一步。行了,下一個。”阿黎鎮定自若道。

“走開走開,換我來!”另一名脖頸處生有翅羽的青年不耐地推開了少年,昂首挺胸地舉起自己手中粗壯如樹的青銅假肢,自信滿滿地道,“加入類鳥生物的鐵翼,繪有向下的爆裂氣壓符文。鐵翼平日裡如白鴿般自然優雅地收攏,必要時展開可作武器,還能毫不費力地滯於空中……”

阿黎淡然地拎起假肢,鬆手,聽見假肢落在地上發出又沉又悶的“咚”的一聲:“重達十鈞,堪比小型飛行法器。下一個。”

“我我我,到我了……!”

眼前的場景堪稱群魔亂舞,各種靠譜不靠譜的偃甲製品被送上了桌案。最終,阿黎選擇了先前在街上看見的肢體為藤蔓、眼眶中也長出了一朵花的女子製作的偃甲:“用我的附肢製作的,靈活柔軟,繪有盈風符文。黎哥平日裡不喜佩戴偃甲,也已經習慣了單腿行走,驟然裝上假肢難免會感到失衡與不適。這偃甲沒有其他太多的作用,但它會儘自己的本職。”

“這樣就很好了。”阿黎很欣慰,終於有人能理解自己需要的是腿而不是爆裂符或者小型飛行法器之類的糟心玩意兒,“不愧是阮司工,技藝精湛依舊。我收下了,多謝。”

女子抿唇微微一笑,似乎感到有些害羞。她放下偃甲便轉身離去,長長的裙擺蓋住了她的“雙腿”,但旁人依舊能看出她與其是在行走倒不如說是在“蠕動”。她的肢體似乎綿軟無力,以至於平移時身體偶爾會突兀地朝一邊歪去。

“那位是阮司工,真名無法提及,她不是仙門弟子,而是當年追隨九賢的匠人。”看著阮司工朝著群魔亂舞、吵得熱火朝天的工匠組走去,阿黎轉身朝宋從心等人解釋道,“她不是圖騰戰士,原也隻是一介凡人。但靈魂質料產生異變後,我們無法回歸六道,生死皆不由己。一些居民無法忍耐這般活著的痛苦,便會選擇入冰棺沉眠。城池需要有人留守,百年輪換一批,阮司工三年前剛從棺裡蘇醒的。”

宋從心抬頭望去,隻見那女子在旁人的相邀下加入了對肢體偃甲的商談之中。她儀態端方,行止娉婷,微笑時會以袖掩面,與周遭舉止奔放的人不同,從她身上能隱約感受到五百年前那個時代的剪影。

而如今,在這個為了延續而建設的地下城池裡,仙與凡,貴與民之間的隔閡罅隙不複存在,人與人也能坦然赤誠地往來如許。

這座城池不需要同情。

“走吧,我們往高天而去。”

裝上偃甲後,阿黎不知道從何處摸出來一柄鏽跡斑斑但纏滿了布條的“鐵塊”,將其背負在身上後,便兩袖清風地準備出發了。

與陰影相伴的影魘小跑著躍上了那一人高的巨大鐵塊,攀爬到阿黎的肩上,伸出爪子抓撓他好不容易梳理齊整的頭發。

幾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城市,一如宋從心等人的到來一般,沒有掀起任何的漣漪。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當世界改天換地,人們從黑暗中抬首,才恍然驚覺自己曾窺見過天光乍破前欲來的風雨。

離開城池的必經之路上,一位年邁的老兵被幾個剛從冰棺中蘇醒、從未見過陽光的孩童纏著講當年的故事。老一輩人總會想守護孩童那顆尚未被濁世汙染的赤子之心,哪怕現實已經如此鮮血淋漓。

生有昆蟲複眼的老人抱著狸貓似的孩童,語氣悠悠地給他們講了一個充滿希望與光明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神州陸沉,大日泯滅。淪陷的領土之上被毒日的光芒籠罩,惡神的眷屬與藤枝蔓延至每一寸土地。”

“被世界遺忘的子民流放至天地的熔爐裡,惡神扭改了他們的面貌,令他們三界不收、六道不留,再不能回歸自己眷戀深愛的故地。祂試圖令人們絕望,令人們悲泣,但王的子民沒有忘記大巫與人皇的犧牲。他們拾撿起破碎的殘軀,將用於耕種的農具化為武器……”

“咪嗷!”趴在老兵膝蓋上的狸貓叫了一聲,吐著粉舌口吐人言,“惡神好壞啊,噗嚕噗嚕!”

“是啊,惡神真壞。”老兵笑了笑,撫摸著小狸貓油光水滑的皮毛,“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天幕被千道輝煌的劍光撕裂,塵世而來的人神與高天之上不憫世人的天神相爭。大地融毀,蒼穹破碎,侵略神州域土的惡神分身被人神斬落,無數溢散的命絲如同河裡溯行而上的蜉蝣,為爭朝夕,眨眼便要在天光下消散而去。”

“那其實並非不可接受的命運,人們其實早已陷入了絕望,隻是因為不願讓王與巫的死變得不值,才頂著一口不願吞咽的怒氣苦撐至今。而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外界的光明也會變得刺目了起來。或許在人心徹底變壞前消散於天光之下,未嘗不是一種好的歸宿?”

“嗚……”另一隻小三花懨懨地耷拉下耳朵與尾巴,不開心道,“我不喜歡這樣。”

老兵扯起麻皮褶皺的老臉,露出一個笑:“而就在那時,人神做出了抉擇。他斬落了惡神的一段分枝,奪回了那根牽係所有人命脈的繩索。他以自身為錨,拉拽住那些熒燭般上浮、實際卻沉沉下墜的生命。”

“在混沌中墮落為魔物的子民們重新找回了為人時的自己。人神告訴他們,即便早已面目非昨,他們也可以擁有一顆人之心。

“一顆浸潤血淚與傷痛、卻也永不屈折的人之心。”

老兵早已老眼昏花,他蒙了一層灰翳的眼眸卻似乎還能溯回當年的情景。

人神自高天走向大地,那裹挾著風雪氣息的一席白衣,手持著足以撕裂蒼穹與大地的長劍,直面著滿城早已化為鬼魅魍魎的百姓。

老兵不知道該如何以言語去告知孩童,那個人的出現對城中百姓象征的意義。

“他的出現就像熹微的晨光,他讓熔爐中絕望的螻蟻意識到,那些苦難並非無法跨越的天塹,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並非不可戰勝的災劫。

“他讓熔爐中的生靈想起自己是人,而不是彆的什麼東西。”

“我知道!阿姆告訴我,我不是真的小狸花,因為小狸花不愛吃糖果,也不會說人話!”翻來覆去抱著自己肥大尾巴一通亂啃的狸貓舉起一隻爪子,靈魂的強度與□□的異變掛鉤,脆弱純淨的孩童即便墮落為魔物也隻會化作這般幼弱的生靈,“所以阿姆說我是人,而不是小狸花!”

“沒錯沒錯。”老兵笑得見牙不見眼地揉著狸貓的肚皮,“……即便形貌已被扭曲,我們卻仍然留存著清明的自己。”

“阿耶阿耶,你說人神一身白衣,是不是像那個人一樣呀——”蹲在老兵頭上的三花舉著爪子,指著遠方。

老兵聞言抬頭,昆蟲的複眼剝奪了他對顏色的感知,但卻賦予了他更為敏銳的嗅覺與黑暗中視物的能力。然而靈魂的異變讓他苟延殘喘至今,衰老卻也無可避免。老兵白蒙蒙的視野中隻捕捉到幾道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人寬袍廣袖、脊梁筆挺。不知為何,那背影竟讓老兵早已隨時光黯淡消逝的記憶擦拭一清,令昔日的舊影逐漸變得鮮明。

“……像。”老兵張了張嘴,“確實像啊……”

將要離城的人踏過黃土,在老兵與孩童身前走過,甬道上方而來的風送來一絲山花的香氣。

老兵心想,確實很像,但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那位滿身風雪,這位卻好似佇立於春花爛漫的山野。

即便如此,老兵依舊舉目遠眺,目送著那道熟悉的背影逐漸遠去。

——目送著她,自大地向高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