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46章】掌教首席 五百年的魂與骨……(1 / 1)

“五百年前, 五轂國第三十七代君主啟山明登基為皇,其胞弟啟山赤受封天巫,二人共掌江山。”

“然而在啟山明登基不久, 主宗便接到了這位人皇遞上的行天令, 宣稱有外道滲透朝堂意圖乾政, 求請仙門伸出援手。”男子拄著一副拐走在前頭, 即便蒙住了雙目還失去了一條腿,辨彆方向與行路與他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麼阻礙,“當時天下僅有一位共主,人族也沒有後來這般複雜的政權黨派——五轂國建國之前或許還有不同的聚落, 但在人皇一統天下之後, 凡塵便僅有一位君王。”

“因此,行天令一出,各大仙門便立時派遣出門下的精銳弟子, 前往五轂國支援人皇。當時距離五轂國最近的是無極道門與東華山, 其他宗門多少有點鞭長莫及。但在我們前往五轂國的路上,兩派弟子皆遭遇了截殺。”

“東華山的弟子們發現了五轂國領土內有妖魔作祟, 他們不得不暫緩腳步為平民百姓剿滅魔物。而我們則遭遇了外道教徒的圍困, 在意識到敵人意圖拖延時間後, 我們唯恐救援不及,故而兵分兩路, 一隊留下牽製, 另一隊則儘快趕往帝都勤王。”

男子說到這裡沉默了一下:“這是我們犯的第一個錯,我們錯判了敵人第一個下手的目標。”

男子說著“我們”,但宋從心不知為何卻覺得他想說的應該是“我”。

窩在男子懷裡的玄貓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話語中的深意,耳朵微微聳動了一下,隨即伸出爪子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它喵了一聲, 仿佛在說“不是你的錯”。這隻魔物身上有著近似於人的靈慧與感性,但又在行止間透著動物才有的本能與野性。

因為人皇發布了行天令,敵人又做出了阻攔他們前往帝都的舉措,當時身在局中的無極道門弟子錯判了災難爆發的第一方位,最終導致殿後掩護他們的弟子全軍覆沒。

“有時候你沒有辦法判斷瘋子與狂信徒的下一步計劃。當你以為他們信奉外道是為了私欲或是長生之時,他們卻可以向你證明,為了某種‘偉大的目的’,他們連命都不要。”男子步入了永安城早已廢棄的街道,破敗的磚瓦與廢墟還述說著昨日的輝煌,就連石縫間長出的青苔與灌木,也述說著人與自然相諧的美感,“第一個出事的不是永安城,而是上一任人皇連山氏的族地玉霖。”

在男子平和的闡述中,宋從心等人聆聽了一個遺落在遙遠時光中、源於赤忱卻最終以悲劇收場的故事。

那一天,衝天而起的魔氣遮蔽了修士們的雙眼,尚未踏入永安城的仙門弟子最先遇見的是手持上一任人皇令牌的連山氏長子及其治下的族民。他們渾身沐血、死傷慘重,在見到無極道門弟子的那一刻,那領頭的青年好似看見救星般眼前一亮,高舉著令牌撲至他們身前。

“仙長,請救救我們!”青年吐出一口夾雜著碎齒的血沫,面上燃燒著仇恨與痛苦的花火,“陛下……不!啟山氏的小兒獻祭了連山氏族地玉霖,意圖逆天改命以求長生!我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身上卻已經烙印了外道的詛咒!仙長,您看啊!吾皇背叛了我們!”

青年說著便撕開了衣襟,猙獰扭曲的漆黑紋路烙印在他的心口,溢散的濃重魔氣證明著那是何等怨恚不詳的咒。

那些追隨在他身後的族民也痛哭流涕地跪下,其中一位老人痛苦無比地掐住自己的脖頸,喉嚨間發出“嗬嗬”的嘶鳴。然而不等他們施救,那老人便在他們眼前慘叫著爆裂開來,化作一地青綠的膿漿。

聽到這裡,宋從心隻覺得心中一沉:“……你們相信了他。”

“怎麼會不信呢?”男子笑了笑,下一瞬卻又抿平了唇角,語氣沉沉若藹藹暮色,“這是我們犯的第二個錯。”

連山長子手持上一任人皇的令牌,聲淚俱下地控訴著“暴君”的惡行,他自身背負的詛咒與身後追隨的族民都是最好的罪證。而後,前去救援的弟子救出了一部分玉霖的族民,卻眼睜睜地看著神州的土地失落沉淪。

“就像被藏在地底下的怪物吃掉了一般,地動山搖,國土分崩。我們剿滅了肆虐人間的魔物,卻無法阻止大地的淪陷。”

“而那些被我們救出來的族民也沒能熬過當晚,和最初的那位老人一樣化為了腐水。當時最小的師妹是醫修,窮儘畢生所學卻依舊沒能挽救他們的性命,隻能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們死去。當最後一個孩子也在她懷中溶解消弭之時,她的道心被苦難摧毀,癡心入執,頃刻便入了魔。”

“如今回想起來,那仿佛是上蒼對我們最後的提點與告誡。但我們已經被憤怒與悲傷衝垮了理智,隻想讓釀成這一切惡果的罪魁禍首血債血償。”

說到這裡,男子話語微頓。這是一個提問的好時機,但無論是宋從心還是梵緣淺與楚夭,三人都沒有選擇在此時開口。

唯恐驚擾了什麼。

親自撕開陳年的舊傷總是比想象中的要痛。男子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氣後才繼續道:“我們帶著憤怒前往了永安。”

言語間,幾人已經來到了城中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段。林立周遭的大理石支柱斷裂傾頹,借著昏暗的天光,能看見柱身上繁複的紋路與甲骨文的圖樣。角形的山,波紋的海,長角的獸與站立的人,神秘抽象的圖騰與僅有雛形的文字,那是人族的文明與曆史。

而現在,那些曆史與故事皆被塵埃封存,寥落而無人知。

宋從心在圖騰立柱前靜默地佇立良久。

記憶是一個人的根,曆史是一個民族的骨。而外道企圖抽走一個民族的魂,折碎他們的骨。

“地表時常被紅日籠罩,已經不能住人了。”男子啟動了機關,伴隨著機拓運轉與齒輪咬合的聲音,支柱環繞正中央紋有奇異花紋的祭台緩慢地旋轉、下沉,最終露出一條足以讓三人並行的通道來,“當年一同前來永安的弟子中有精通機關偃甲之道的,我們共同改造了這座城市,令一些人得以在地底下幸存……雖然可能和你們想象的不太一樣。”

楚夭看著那木工精巧的甬道,沉重的情緒也難掩好奇,道:“不是說紅日會腐蝕一切,包括土地嗎?”

“的確如此。”從三人的角度望過去,隻能看見男子微點的後頭顱,“但神州有靈,隻要人不背棄土地,土地便不會背棄它的子民。”

“方才說到哪了?哦,我們到了永安。”緩了好一會兒後,男子的語調又恢複了雲淡風輕,“那一路上,我們幾乎把我們所能想象的最壞的情況都想了一遍。因為死去的人太多,一路又不停地清剿魔物,我們並沒有發現隊伍中少了一個人的蹤影。或許有人發現了,但在問詢中卻得知他為了拯救自己的子民而衝入了大火之中,又或是已經被詛咒化為了腐水……死去的人太多了,所以從頭到尾,我們都不曾懷疑。”

“又或者應該說,我們沒想過,人心會壞到這種境地。”

那一路行來的見聞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種心靈的磨損,痛心於生靈塗炭的仙門弟子沒意識到那是一個針對他們的局。帶著滿腔悲憤的修士們殺入了永安,卻目眥欲裂地發現永安帝都出現了玉霖淪陷前的征兆,四處溢散的魔氣與猖狂肆虐的妖魔,一切都如慘劇再現。

“如果你已經經曆過一遍,那當你再遇到相似的境況時,你會懷疑其中另有蹊蹺嗎?”男子問道,“玉霖淪陷已確定是外道所為,城中的魔物也是外道放出的邪祟,那都是你的眼前所見。而當你這一路殺過來、再看見‘魔物’時,被憤怒主宰的神智還會在拔劍時感到猶豫嗎?”

宋從心聽到這裡,心裡頓生不詳的預感:“……不會。”

“是啊,不會。”男子頷首肯定,他步履蹣跚,每邁出一步都走得極為吃力,他們順著台階往下走去,甬道漫長而又蜿蜒,仿佛直通地心。

不知走了多久,男子帶著她們登上了一處形似升降梯的石板機關,確認所有人都站穩後,他啟動了機關內部的符文。

“那麼,外道,怎樣才算是外道呢?身體異變的是外道?思想臣服的是外道?”男子淡聲道:“變成怪物的人是外道嗎?披著人皮的怪物是外道嗎?踏著屍山血海衝過汙染,身體化為泥濘、靈魂已被恐懼扭曲,卻還執著地想要拯救自己王的百姓,是外道嗎?”

“想要拯救自己的子民、不顧他們軀體與靈魂已然異變,依舊以國運庇佑其殘魂與神智的王,也算是外道嗎?”

那真的是一出十分荒謬的戲劇。明明所有人都如此努力,甚至不惜點燃自己,但最終,故事依舊如宿命般滑向了悲哀的結局。

殺入永安城的仙門弟子看見圍困皇宮的魔物,雙眼通紅地舉起了曾經立誓“除魔而不傷人”的道劍。

被圍困在皇宮中的人皇與大巫與外道死戰,眼睜睜地看著拚死保護自己的圖騰戰士逐一扭曲、墮落。為了守護戰士們的靈魂,人皇不惜以國運反哺。那個不過十二歲的人皇在翻騰的苦海中維係著搖搖欲墜的扁舟,與大巫一同拽緊那一根與神明相爭的繩索。

本不該沾染凡塵因果的仙門弟子斬殺了靈魂尚未墮落的魔物,親自切斷了那根命運的鎖鏈。

足以庇佑萬民的靈光在與無數仙門弟子的氣運砥礪中逐漸走向沒落,最終連巫的靈魂都染上了汙濁。

發現真相時的仙門弟子有多絕望,時至今日男子依舊不願回想。

“那芻狗因為他的族民與父親都不支持他隻為爭權奪利便引發內亂,甚至恨上了他的族民。他勾連新興士人貴族,許諾黃金白銀,許諾高官厚祿,甚至許諾長生不死。在此之前,卿相與巫賢大多都被這些蛇鼠之輩用計調離了帝都,而人皇在玉霖傾覆之前收到了上一任人皇連山氏令人拚死送來的情報,才知道那芻狗殺父害民,不惜毀掉自己的族地,隻為了能登上人皇的寶座。”

“可即便如此,這毒如蛇蠍的畜生也沒有逃過外道的算計,畢竟他本就是在與虎謀皮。”

“所以他到死都不明白,人皇與巫並不是上蒼決定的,而是人族這個共體決定的。當人族選擇了自己的皇與巫時,他們的眉宇間會出現印記,隨著他們的成長,印記會逐漸加深。但若是他們背棄了子民,印記也會隨之消去。之所以會有‘人皇與巫必為雙生’的說法,是因為第一任的人皇與巫便是雙生,百姓們會不自覺地寄托自己的期許。而自靈性上而言,雙生子也更易通靈。但這並不意味著,人皇之位是不可易改的。”

從決意背棄自己族民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為皇的資格。

“斬殺被國運所庇佑的凡民,數名弟子因天劫而死;人皇在大巫神魂潰毀之時自戕而化靈成聖,焚毀了帝都中所有的邪祟惡靈。”

“沒有所謂的‘天道清算’,修士殘害凡人會遭天譴,是因國運庇佑;凡人借仙術害人會遭天罰,是因罪業因果。”男子閉了閉眼,“從來都是眾生庇佑眾生,英雄也自群眾中來。可人心竟能如此之惡,讓鎮守山河的劍去斬那庇佑蒼生的盾。”

年幼的人皇付出了一切,化為焚毀汙穢的柴薪;大巫散去通身靈力,托舉沉淪泥淖的魂靈重歸輪回。

“但國運衰竭,五轂國又同時失去了人皇、大巫與最精銳的圖騰戰士。大地因生靈的血而動蕩不穩,永安城最終仍舊沒有逃離失落的結局。”

那那些仙門弟子呢?宋從心看著男子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

那股自她見到謝秀衣開始便不停燒灼她五臟六腑的熾意越發尖銳,喉嚨翻湧著鐵鏽鹹苦的腥氣,就連四肢百骸都傳來幻覺般的痛感。

男子好似明白宋從心心中所想,自顧自道:“當初的仙門弟子與殘存的百姓與戰士都在這裡,同門有的在天劫下道消身殞,有的就此永眠地底,也有人像我一樣苟延殘喘,還有的——”

伴隨著腳底的震動與預兆似的聲響,機關運作開合,門扉洞開,眾人昏暗漆黑的視野中忽然有了一絲微弱的明光。

青綠色的光亮讓人想到夏夜森林中的遊螢,與紅日一般不會讓人感到溫暖的冷光,但它們切切實實地將那一雙雙活在黑暗中的眼眸點亮。

趴在男子肩頭的影魘喵了一聲,自他肩頭一躍而下。它邁著輕盈的貓步搖晃著尾巴,步入地底的長街,如同回了自己的家。

“天哪……”宋從心聽見了楚夭近乎無聲的低喃。映入眼簾的場景確實令人感到震撼,比宋從心見到九嬰時所在的地下溶洞還要廣袤遼闊的疆域,木工偃甲製成的機關與升降梯間可以窺見龐大的人偶正在運送石料與木材。與洞窟連為一體的屋舍鑲砌著作為光源的靈礦,即便是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這裡的人們依舊懷揣著對光的渴望。不沐浴陽光也能生長的藤蔓與苔蘚錯落其間,為岩石與鋼木建成的冰冷城市增添了一分柔軟。

地底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最主要的光源來自石壁兩旁與穹頂處的苔蘚,整座城市如沉眠徜徉在星河中間。

而那熒燭般的微光照徹了一條頗有幾分煙火氣的街道。

廣袖下纏繞著藤蔓的少女用擰在一起的綠枝清點著攤位上的貨品,右眼明眸如水,左眼眶中卻長出了一朵花;魔氣與灰霧凝聚而成的人形飄忽不定地遊走,一隻形似狼的魔獸小跑著緊跟在他身後,輕咬祂溢散出來的煙縷;身形魁梧壯碩的男子沉默地盤踞在角落裡,堅硬如石的皮膚呈現出金屬般冷硬的色澤,但當他轉動眼珠時,才讓人驚覺這並不是一樽石像。

滿城魔物,魑魅魍魎。

“神州陸沉之後,當時還停留在城中的人生命質料發生了改變,即便能離開苦刹,也已無法再回到人間。”

男子說到這裡,仿佛察覺到了什麼。他回首,蒙著紗布的眼眸微微一彎,唇角勾出一個笑:“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啊,拂雪。”

宋從心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表情,她隻知道那股焦灼的熾意終於燒上了她的識海。

男子指著一處由窯洞改造而成的穴居,沒有陽光的地方卻修繕了一處精美的窗台,雕花木欄,山石盆栽。居住在這裡的住民頗有閒情逸致地用礦石、真菌、地苔等物裝點了一個精巧細致的花園,為這無儘長夜增添了幾分幻夢般綺麗的美。

“雖然已經被扭曲成這般模樣,但這裡的人們仍在以另一種方式,愛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