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的書房布置充分體現了主人的性格,他自恃有前世十幾年教育的基礎,一向對那些無用的四書五經不感興趣,完全是把書房當娛樂休閒室在用。
書房書架上的藏書本就不多,要有人仔細翻看就會發現,其中不少還是小說話本,遊記雜談之類的。
博古架上擺放著的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倒是不少,什麼竹編的小老虎、銀製的九連環、木頭的魯班鎖、形如腰鼓的雙輪空竹,五花八門,甚至還有一整套製作精良的皮影戲道具。
就連書案後面的牆上,也不似常人的書房,裱裝著什麼字畫,而是掛著一個長寬約四五尺,用絲絹和竹篾製成,畫得栩栩如生的老鷹風箏。
這些布置,無不訴說著書房主人廣泛的興趣愛好。
簡單點說就是,除了學習其他什麼都愛。
再看正對著書房門的那張寬大的楠木書案,上面擺放著的筆墨紙硯皆是上品,歙州奚墨,澄心堂紙,紫石端硯,紫毫宣筆,哪一樣拿出去都要被當做珍藏。
不過此時沾著點點墨跡的宣紙以及那價值不菲的紫毫筆,都被橫七豎八隨意扔在書案上。
江逸留的信就放在書房,用一個精致的紫檀雕花木盒裝著,放在書案正中最顯眼的位置。
今早出門之前江逸還特意吩咐了丫鬟,若是申時還沒見他回來就把錦盒交給長公主,隻說這是世子昨日布置的作業。
因他為了控訴兄長,隻哪一日作業寫得多了,寫完的作業常常要先著人送到長公主處讓其過目,再一番撒嬌耍賴好惹得母親心疼。
這位少爺可真是一點虧不肯吃,哪怕是躲不開的作業,他也要找個由頭得點好處。
凡是這個時候,長公主不說彆的,總要賞些金銀珍寶之類的作為獎勵,如若運氣好,第二日說不定還能貪得一日假期。雖然換來的結果可能是隔日作業加倍,但為了眼前這點甜頭,江逸仍是樂此不疲。
有了這過往的事例,木香絲毫沒有懷疑他的囑咐有什麼問題。
走進書房,她一眼就瞧見了那淩亂的桌面。
木香先是把桌上的毛筆整齊地放回筆架上,又將散落的宣紙一張張收好。
正收到一半時,她忽然發現有兩張乾淨整潔,已經寫好的大字沒有放進木盒,便以為是二少爺遺漏了,於是打開木盒想要放進去。
這一打開才發現,木盒裡一張作業都沒有,隻有一個黃色的牛皮紙信封,封皮上寫著“敬愛的母親大人親啟”的字樣。
木香伺候二少爺這麼久,此時也察覺出了有些不對。雖然信封沒有封口,她也自是不敢私自查看內容,於是顧不上還沒收拾完的書案,連忙捧著蓋上的木盒,匆匆往長公主所在的明心院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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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香過了長樂院的垂花門,從東南角門出去是一段夾道,沿著夾道向北,到了儘頭往東轉彎,穿過一處觀廊就到了後花園的攬翠亭。
攬翠亭位於花園西側,周圍是一片竹林,枝葉繁茂,清新翠綠,因此而得名。
她隻需再從攬翠亭旁邊一條少有人走的小徑穿過,出了花園就能到明心院西北側的角門。
竹林靠近原公主府,因此府裡其他人並不經常過來,附近鮮少有人經過,這條小徑也就更顯幽僻。
平時,長樂院的丫鬟們寧願往前頭繞遠一點也不願從這裡過。木香若不是心裡著急,也不會抄這個近道。
她邊走邊回想今早二少爺的話,怕自己等下回稟公主時有所遺漏,因此並沒有注意到有一個身影瞧見她過來時特意閃進了竹林。
直到木香快消失在小徑的儘頭,竹林裡的人才走出來。
原來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他望著木香背影的方向,沒有說什麼就轉身往亭子裡走了。
“六少爺,您這是去哪了?怎麼鞋子上全是泥?”一個八九歲的小童從攬翠亭的另一側走進亭子,指著少年的鞋面問。
六少爺江誠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果不其然,鞋面上沾上了一大塊泥巴,應該是剛剛躲進竹林時不小心踩到了泥上。
“許是我方才去池邊的時候弄上的。”江誠不甚在意地說。
小童把手裡拿著的畫卷放在亭子中間的石桌上,一邊蹲下來替他擦了擦鞋面的臟汙,一邊說:“六少爺,三小姐身邊的梅香姐姐讓我把這副畫帶給您,說是三小姐已經找人裱好了。”
待小童擦拭完起身後,江誠拿起石桌上的畫卷,慢慢展開來,不出所料是他丟掉的那副墨竹圖。
江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這個家裡,他是不受人待見的庶子,隻有與他同病相憐的三姐姐才懂他並且幫他。
他的目光在畫作上掃過,仿佛突然明白了三姐姐這麼做的含義。
江誠收起畫卷,對一旁的小童說道:“裕平,回去吧,夫子雖然告假了,我卻不能這樣放任自己。”
裕平聽話地把他遞過來的畫卷抱進懷裡,但還是嘟囔了一句:“剛才還說想來竹林散心,這才剛到就又要回去了。”
江誠聽到後隻是搖了搖頭並未斥責。他知道自己身份尷尬,有時候下人們的怠慢他也不會計較,況且裕平還是姨娘娘家哥哥的小兒子,看在這個的份上他自是不會過於嚴苛。
隨後主仆兩人一同回到了江誠的秋梧院。
兩人剛進院子,就聽到丫鬟過來說,朱姨娘正巧來看六少爺。
江誠聞言連忙往屋裡走去。
朱姨娘穿著一身淺色的繡花襖裙,面容看上去還很年輕,隻是眉眼間帶著一抹愁色。
她正示意丫鬟把食盒放下,見到江誠回來,神色一喜,連忙拉他坐在到了桌邊的圓凳上,緊張地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
朱姨娘見江誠從面上看來無任何不妥,這才放下心來。
雖然名義上隻能稱作姨娘,但江誠並不看輕她。
這些年來他這個庶子不受國公爺待見,公主自然更不會給他好臉色,江誠能在國公府裡平平安安地長大,現如今還能得到夫子教導,全是朱姨娘費儘心思的結果。
因此江誠對生母感情深厚,從不因為她是姨娘而避嫌,畢竟他無論如何做都討不了嫡母的歡心,何必還惹得生母傷心呢。
“姨娘要來怎麼也不叫人通傳一聲,要早知道姨娘來,我就不出去了。”江誠不緊不慢地說。
朱姨娘慈愛地看著他,埋怨道:“我聽說你這段時間天天溫書到很晚,昨夜還有點咳嗽,所以有點擔心,就算再刻苦,也不能傷了自己的身子。”
然後又揮手對著身邊的丫鬟說:“快把東西拿出來,彆涼了。”
“六少爺,這是姨娘特地為您做的蓮子羹。”
丫鬟邊從食盒裡拿出了一盞玲瓏瓷盅。
“這蓮子羹有養心安神之效,你快趁熱吃了。”朱姨娘把蓮子羹往江誠面前推了推,催促道。
江誠自然沒有拒絕,他拿起羹匙舀起一口放進嘴裡,慢慢咽下,“姨娘的手藝還是這麼好。”
朱姨娘聽後露出了笑容,略帶得意地說:“那當然,想當年我在小姐身邊專管吃食,這羹湯尤為拿手。”
江誠難得看到姨娘這鮮活的表情,心裡不禁有些苦澀。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跟公主的嫡子沒法比,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讀書,將來參加科考謀個一官半職,等有機會分出府去就能把姨娘接過去了。
因此不僅僅為了自己,也為了姨娘,他從小功課刻苦,不分寒暑,日日堅持,夫子布置的作業總是加倍地完成,就連夫子也誇他頗有天資。他堅信隻要一直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他能夠擺脫庶子身份的桎梏,站在能被人看見的高處。
隻可惜現實給了他沉重的一擊。
夫子突然因為家事告假半年,一同上學的其他幾房的兄弟們要麼是去了各自外家的家學,要麼是蒙蔭進了國子監,隻有他儘管焦急,卻毫無辦法。
因為他隻是一個無人關心的庶子,父親甚至不記得他與江逸是同日出生。
而他需要拚命去抓取的東西,有些人生來就有卻還不願意珍惜。
當知道江逸有機會去有著最好老師的國子監上學,卻還想方設法逃避的時候,他就像在美夢中被打醒一樣,突然就失去了目標,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是那麼可笑。
如果不是今天收到三姐姐給他裱的那幅畫,他可能還在鑽牛角尖。
江誠雖然並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憂心學業的事,不但作為母親的朱姨娘怎麼會看不出兒子的心思。
看江誠吃得滿意,朱姨娘也沒有忘記她的來意。
她今天來,除了送蓮子羹以外,還有一個好消息要親口告訴兒子。
“六少爺,我去求了小姐,她答應幫你去求清輝院的老夫人,隻要老夫人願意跟國公爺提,你到時也可以去國子監上學了!”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聽到這話,江誠一定會欣喜若狂。
可是他方才已經想明白了,那麼多的寒門學子高中,他們可能還比不上自己的資源。
就像與大哥同期的那位韓大人,聽說他就是孤兒寡母,獨自學習時還要在私塾教導蒙學小兒補貼家用,平日的老師隻有一名回鄉的老進士。他不也中了榜眼嗎?他江誠並不是那愚鈍之輩,難道就不成?
想到這,他笑了笑,安撫朱姨娘道:“姨娘,沒有關係的,夫子又不是不回來了,這半年時間我還可以寫信向夫子請教,不會耽誤學業的。”
朱姨娘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明亮豁達的笑容,一時忘記了說話。
江誠這些年來憋著一口氣,對自己近乎苛刻。她看孩子這樣怎麼會不心疼,可他的出身是改變不了的。
如果給她重來的機會,她一定不會鬼迷心竅答應了小姐的安排,趁著國公爺和公主不和的時候去送那一盅湯。
她張了張嘴想要勸說,最終還是放棄了,眼中含淚道:“六少爺長大了。”
江誠神情溫和,但眼神堅毅,“所以姨娘以後就彆為我擔心了。”
朱姨娘笑著帶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秋梧院裡這溫情脈脈的一幕無人見證,但明心院的雞飛狗跳卻快要人儘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