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撥千斤(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9021 字 6個月前

已經沒人顧得上計較金不換剛才是不是故意耍他們玩兒了。

李譜頭回在被劍夫子暴揍之外, 感覺到那種不可抵擋的頭暈目眩。他先謝過後面的周滿,自己抖著手把椅子扶正了,然後才磕磕絆絆問:“這、這是多少枚?”

金不換沒答, 反而去問那邊的王恕:“多少?”

王恕不假思索開口:“六天煉了十八爐,每爐六十枚, 本該是一千零八十。但頭天的三爐丹火不佳,有三成的壞丹,計四十八枚。所以這箱中該是一千零三十二枚。”

一千零……零多少還重要嗎!

一箱春雨丹,上千枚!

所有人先是被這數字所震撼,但緊接著,就意識到了金不換剛才那一問背後的深意, 不由全將目光投向了王恕——

敢情這春雨丹同你乾係不小?

先用長生戒, 後煉春雨丹,這王恕, 除了經脈不通、無法修煉,究竟還有什麼沒有、究竟還有什麼不會?

一時間,眾人心底都五味雜陳,說不出話來。

唯獨金不換一臉與有榮焉, 轉臉便對眾人, 尤其是妙歡喜,道:“一千零三十枚, 不知於一大宗門,算多還是少?”

算多還是少?

妙歡喜現在可以肯定, 這姓金的十成十是存心的!

她雪白的手腕上掛著珊瑚紅的瓔珞,手指尖卻還有著輕微的戰栗,隻道:“金郎君既有本事搞出這麼多春雨丹來,何必明知故問?三大世家每三十年也不過就能煉出千餘枚春雨丹, 分到每一世家不過三四百之數……”

然而每五六枚丹藥,便可將中等天賦的人提升到上等天賦。

真正的天才固然難求,可尋常上等天賦的修士要修煉到元嬰境界,卻並不算很難,更有少數運氣好、悟性高的,能突破元嬰,抵達化神境界!

一千枚春雨丹,便等同於近二百名元嬰高手!

放眼各大宗門,元嬰修士才幾人?

縱日蓮宗源遠流長,又因近年頻頻發現靈石礦脈,不缺修煉資源,宗門上萬修士裡,也不過才有元嬰期修士七十二人,化神期修士六人。

可倘若他們能得春雨丹,都不用一千枚,隻需三四百枚,便有機會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將宗門實力將近提升一倍!

這筆賬,誰都會算,誰算了都會為之心驚,誰又能不為之心動?

隻是此丹一枚已能引起爭奪廝殺,那麼這一千枚放在眼前,當真就沒有任何風險嗎?

妙歡喜不敢讓某些美妙的幻想在自己腦海裡盤旋太久。

她凝視金不換,隻問了一句:“煉製春雨丹,必得寄雪草。然而我涼州祁連寄雪草已不再生長,唯有西蜀大雪山才有。可這個地方,從來都在三大世家掌控之中。敢問金郎君,你既有春雨丹,那這寄雪草,是從何而來?”

此言一出,其餘人心中頓時一凜,一下就從這上千枚春雨丹所帶來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了:是啊,三大世家嚴密控製之下,金不換煉丹的材料從何而來?

眾人懷疑的視線,再次聚回金不換身上。

但這一次,金不換卻看向了周滿。

這隻是下意識的一眼,並不像前面看王恕一樣帶著點故意的意思,然而眾人怎會注意不到?

李譜猛地福至心靈,把事情串起來了,大驚失色:“是你們!聽聞陸氏最近在往西蜀調動人手,不正是大雪山那邊嗎?若非是寄雪草,何必如此大動乾戈!是你們,是你們劫盜了寄雪草!”

當此之時,周滿與王恕並肩而立,金不換懶坐於堂。

李譜掃眼一看,恍然大悟,差點跳將起來,脫口便道:“一個劫掠,一個煉製,一個銷贓!你們仨這是個成熟的團夥啊!”

他話音方落,三道目光“嗖嗖嗖”便落在了他身上。

王恕性情平和倒是還好,邊上周滿與金不換那兩道目光著實帶了點瘮人的感覺。

周滿將眉一抬,似笑非笑:“你剛說什麼?”

李譜一看見她這笑,頭皮都麻了半邊,立時覺得一股寒氣倒頭衝下,連忙往後退了半步,迅速改口:“不不不,一時失言,團隊,團隊……”

周滿隻問:“你親眼看見了?哪隻眼睛?我們這三人對付一個陳家尚且艱辛,陸氏乃是三大世家之一,我們若有本事從人家手裡劫來東西,今日還能落到這般田地?”

她這話一出,可真把人搞糊塗了。

連李譜順著她話一想,都不由懷疑是不是自己先入為主,冤枉了他們。

可人家前腳出事,你們後腳搞出春雨丹,這能是簡單的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他們哪裡來的本事打劫陸氏?那可是三大世家之一,向來隻有世家能與世家對抗,其他勢力要打劫那是根本不可能。

眾人簡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哪裡能想得到,外面的勢力固然沒本事打劫陸氏,可架不住世家裡出了蜀中若愚堂這樣的叛奸,偏敢去當周滿的倀鬼啊!

廳內忽然變得安靜下來,人人都在心中思考盤算。

金不換於是適時的出來問道:“諸位考慮得如何了?”

妙歡喜便一聲長歎:“好如意的算盤,難怪不惜找設宴答謝的借口也要將我等騙來。你這樣數量龐大的一筆春雨丹,除了我等背後的宗門,又有誰吞得下、又有誰敢吞下?”

金不換道:“看來妙仙子是有興趣?”

豈料,妙歡喜斷然搖頭:“不,我日蓮宗不敢有興趣。金郎君,你發請帖時都故意略去了你同門師兄常濟,不願將杜草堂牽涉進來,豈能不知此事深淺?彆說你這筆丹藥來路不正,就是它們光明正大,若叫世家知曉,也必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日蓮宗固然實力不俗,卻不敢妄與世家較高下。請恕妙歡喜心有顧忌,不敢援手,這便告辭了。”

話說完轉身就走,顯然不願久留是非之地。

其姿態如此果斷決然,實在大出眾人意料,連李譜、餘秀英等人見了,都不免面面相覷。

然而,金不換竟好似早料到妙歡喜會有如此決斷一般,不驚不亂,甚至還笑了一聲。

眼見著妙歡喜將走到門邊,他隻輕飄飄問了句:“六十年前,貴宗所在的涼州祁連山頂,也是遍生寄雪草,隻是不知,靈草最終都落入何人之手?”

妙歡喜的腳步,瞬間停了下來。

她那猶如畫匠精筆細描的面容上,掠過了一抹寒意,隻回轉頭來,逼視金不換:“你想說什麼?”

金不換的姿態卻更放鬆了,語調慵懶:“不過是前陣子尋寄雪草,又聽菩薩說祁連山頂六十年前也是生長寄雪草的,便想做兩手準備,也去查查祁連山頂六十年以前的寄雪草,是否會有留存。若有,豈不省了我等許多事?不過沒成想,寄雪草有無留存沒查到,反而因此得知了幾件與其有關的舊事。”

妙歡喜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金不換依舊平靜地回視她,然後拋出了一句:“聽聞,春雨丹的丹方,最早是來自日蓮宗。”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就連周滿都感到了意外,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金不換與妙歡喜。

毫無疑問,他說的不假——

因為妙歡喜臉上已看不出所有表情,隻有垂落在披帛旁的手指悄然緊握,分明殺心暗動。

金不換好似全無察覺,繼續道:“在三百年前,寄雪草還隻是一味普通的靈草,既長在祁連雪頂,便為日蓮宗所用,作為香草在祭祀金烏神鳥時焚燒。那時日蓮宗在女帝武皇治下,掌管涼州。然而那一年,武皇忽然道隕身滅,三大世家接管其權。當時的日蓮宗宗主因曾歸服與武皇,唯恐被世家清算,惶惶不可終日,千方百計想要討好世家。大約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竟讓他在祭神時恰好發現了寄雪草的另一妙用。於是他苦心研出丹方,並派使者親去神都,將丹方獻上。可沒想到,換來的竟不是上位者仁慈的寬恕,而是一場血腥的屠戮……”

眾人從來隻知春雨丹的威名,卻不知背後還有這樣的隱秘,一時聽得入了神。

妙歡喜緊握的手指,卻是慢慢鬆開了。

金不換的聲音裡,於是多了幾分悲憫與諷刺:“三大世家,三位貴客。王氏的苦海道王敬,陸氏的不夜侯陸嘗,宋氏的鑒天君宋化極……殺得祁連山頂無活口,寄雪草上儘染紅……從此以後,日蓮宗再無人知曉丹方,不僅寄雪草全入世家口袋,連涼州所有礦脈所采出的靈石,都須有八成上交世家,隻留兩成與宗內。世家以春雨丹培養族中子弟,日蓮宗乃至其餘宗門則各受盤剝,三百年來,此者消而彼者長,差距便更如天與地、雲與泥了……”

妙歡喜道:“郎君既知道得如此清楚,又何必再白費口舌?這天下,六州一國,除蜀州還有望帝撐著,其餘千門百家,哪一家哪一門,不是世家傀儡?悉皆俯首聽命而已,豈敢有反心!若有,我日蓮宗當年之血,便是來者之鑒!”

金不換道:“可今時不同往日了不是嗎?”

他掰著手指細細數來:“鑒天君宋化極十餘年前殞身,宋氏群龍無首,隻有宋元夜、宋蘭真作為其血脈勉力支撐;苦海道王敬閉關終南聖境不理王氏俗事,所謂神都公子王殺從來不見蹤跡;陸氏倒有不夜侯陸嘗撐著,隻可惜,君侯新敗於那天人張儀之手,道心崩毀境界大跌,陸氏紛亂將起,連陸仰塵都得寄身劍門學宮以避紛爭之險……”

彆說三大世家,就是整個天下都快亂了!

金不換笑著道:“猶記得初入學宮,參劍堂前試劍,妙仙子修為卓絕,分明留有餘力,卻偏試到第七劍便止,恰好在陸仰塵之下。金某原以為,仙子韜光養晦,當是心有大謀,不總願衣錦夜行、常為他人陪襯的。”

這一次,妙歡喜靜默了良久,心中顯然有所動搖。

然而最終還是道:“衣錦從來當夜行,縱為陪襯又如何?金郎君今日設宴之美意,妙歡喜心領了。”

言罷,她略一頷首,再次轉身。

周滿見狀,心中不免沉落幾分:劫掠陸氏容易,煉製丹藥不難,最棘手的竟在眼下這一環。春雨丹這等稀世的珍藥,隻因世家舊日餘威猶在,便連日蓮宗這樣的大宗門都不敢輕易染指,何況乎其他小門小派?

縱然金不換已做了不少準備,眼下卻似乎也要付之東流了。

王恕在旁,神情也微顯凝重。

妙歡喜再一次行至門前。

門邊的餘善下意識看向金不換。

金不換凝視妙歡喜背影,目光閃爍,隻輕歎一聲:“那便當我看錯了人吧。”

隨後將手一揮,示意餘善開門。

餘善於是上前,拉開緊閉的廳門。

妙歡喜的身影有如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篆刻在廳門上的陣法圖紋,被漸漸拉長,眼看著就要因越擴越大的門縫而斷裂關閉。

可就在此時,一隻手忽然伸了出來,“砰”地一聲用力將門扇壓了回去!

餘善一驚,順著那隻纖白素手抬頭,便看見了妙歡喜那張不知何時已被寒霜籠罩的臉。

金不換唇畔終於掛上了一抹狐狸似的笑。

妙歡喜回首,平素明豔的面容,此刻竟有種壓抑的陰沉,抬手向那箱春雨丹一指,但問:“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眾人聞言,心中都狠狠吃了一驚:妙歡喜這分明是改主意了!

連周滿都沒忍住怔了片刻,隨即才慢慢笑起來。

金不換答道:“皆在今日廳中。”

妙歡喜於是向廳內所有人掃了一眼,似乎衡量了片刻,然後才道:“我可以蹚這次渾水,但先小人、後君子——我有個條件。”

金不換道:“但言無妨。”

妙歡喜重新走了回來,竟將一隻血紅的丹藥瓶放在桌上,隻道:“春雨丹牽扯重大,我要在場所有人以道心立誓,並服此諱言之丹。出了此門,再無此事。若有違誓,道心立毀。”

金不換沒回答。

但餘秀英不假思索:“自當如此。我等今日既來,便無加害金不換之心。即使空手而還,也當立誓服丹,絕不外泄此事。”

其餘人無不點頭。

妙歡喜便道:“好。”

然而這時,金不換卻問:“妙仙子當真想好了嗎?”

妙歡喜忽然皺眉:“金郎君此言何意?”

金不換淡淡道:“你有條件,我也有的。陳家勢大,我等困坐愁城,靈石丹藥或能稍慰人心、解得燃眉之急,卻無法除其根患。我想用春雨丹換的,是更硬的籌碼。卻不知,貴宗是否給得起?”

早在決議以春雨丹作為突破口時,周滿就曾說過:有時,這小小一枚丹藥,所能撬動的東西,或許遠遠超出他們預料……

現在,他就是想要這預料之外的東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意識到他目的所在,紛紛將眉頭皺緊,連妙歡喜也不例外。

但事情已經談到了這一步,她對金不換真正想要的籌碼,又豈能真的沒有半點猜測呢?

長久的沉默,長久的衡量。

最終,妙歡喜將一副羊皮圖卷放在了桌上,隻道:“此乃祁連西脈一座新生靈脈,少說有百萬靈石的礦藏,願與郎君換四百春雨丹。”

出價一座礦脈!

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震驚於妙歡喜出手的闊氣。

然而,金不換竟看都沒向那圖卷上看一眼,仍舊平靜地注視著妙歡喜。

那眼神好似在說:猶豫了半天,就這?

妙歡喜心中頓時大罵,一口銀牙暗咬,到底還是知道這奸商不好糊弄,於是抬出了真正的籌碼,硬生生補道:“另外,我宗門內有一元嬰中期高手,雖為宗內師兄,卻從來隱姓埋名不為人所知,乃宗門散布於外的暗子。今日此時,便在城中。郎君如若不嫌,我即刻命他前來,轉投郎君門下,從此聽任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