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春雨丹(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4011 字 6個月前

一直在泥盤街附近盤桓的各大勢力眼線, 幾乎是在第一時間門,便將消息傳了回去。

陳規得知時隻覺荒謬:“連王氏都不想攪這一趟渾水,金不換請這些人來, 難道指望他們敢為他助陣?”

若愚堂這邊, 也是時刻緊盯著泥盤街的動靜。

畢竟王恕近況不好, 他們固然不關心金不換的事,可周滿在裡面攪和, 他們無論如何得保證周滿的安危——

劍骨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孔無祿知道泥盤街那邊來了客人後,第一時間門的反應其實與陳規相差無幾,甚至還更詫異:“這些人的身份,放眼六州一國雖然也算得上貴重, 可畢竟還年輕,修為尚淺,在各自的門派裡絕沒到話事者的地位。金不換得罪的是陳家,陳家背後是宋氏,他們才認識多久, 難道肯為金不換拔刀相助?交情有這麼厚嗎……”

這段時間門以來,韋玄一直都有些神思不屬。哪怕已經知道了王恕時日無多,可究竟要怎樣才能說服他,讓他願意接受更換劍骨呢?韋玄實在想不出來。

此時聽見孔無祿的困惑, 他仍盯著桌旁那根藤杖,眼皮都沒抬一下, 隻不在乎地笑一聲:“你說周滿搶了寄雪草, 會乾什麼?”

孔無祿想也不想:“當然是煉春雨丹啊。寄雪草除了煉春雨丹,難道還有彆的用處?”

韋玄又問:“那你煉出春雨丹,要怎麼用?”

“春雨丹能改善人根骨,我若煉成, 自是服下幾枚……”孔無祿先是下意識開了口,但很快便覺不對,猛地打了個激靈,“不,不對。搶寄雪草的雖是周滿,可用寄雪草的必定是金不換!我若是他,身處如此困境,又得寄雪草煉成春雨丹這等稀世丹藥,當然是、當然是……”

說到這裡,孔無祿臉上已出現了幾分駭色,心跳宛若擂鼓:“長老,他們——他們如此行事,若傳將出去,恐怕、恐怕……”

“周滿與那金不換行事皆非莽撞之人,何況還有我等……”韋玄本想說,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讓此事走漏了風聲,然而話到此處時,卻不知為何聲音小下來,好像因此想到了什麼,竟慢慢道,“不,你說得對,這絕不會是一件小事。”

他那一雙老邁的眼底,忽然掠過了一抹奇異的神采,隻是畢竟已不再年輕,便如蒙了灰塵一般不那麼明亮,於是顯出一種幽深的晦暗。

孔無祿也不知他為何調轉話鋒,正自奇怪,卻見韋玄已起了身,拿起那根藤杖,走到外間門廊上,隻站在若愚堂聳峙的樓頭,舉目向泥盤街的方向遠眺。

盛夏清晨的日光尚不強烈,柔和而均勻地灑在那座簡單又陳舊的城門上,原本繡著一柄小劍的旌旗在經年的雨打日曬下褪去了原本的顏色,與那灰黑的城門融為一體般,在混著些煙火氣的細風裡招展。而那柄由無數兵刃法器卷成的巨劍,依舊以一種旁若無人的姿態矗立在寬闊的朱雀道中央。

此時臨著東面泥盤街這邊,已立了三男二女一共五人。

最左側的女子腰纏瓔珞、環佩叮當,顧盼間門眉目流轉勾魂攝魄;旁邊另一名女子則大大咧咧,英姿颯爽。另三名男子,其一衣著簡樸,身形瘦削,一臉的單純磊落;遠處的青年卻是濃眉大眼滿面硬朗的豪氣;唯獨最右邊的青年,生得也算一表人才,然而才一進得城中,便伸頭縮腦,左顧右盼,跟隻猴子似的閒不下來,還走到朱雀道中間門,想探手摸那柄巨劍。

左側那女子看得一眼,便涼颼颼提醒:“此劍乃望帝為止乾戈而立,凡近其一丈之內者都會為其激發的劍氣所斬,勸你若還想留著你那爪子繼續打退堂鼓,還是彆碰為好。”

那青年頓時嚇得縮手,抱怨起來:“這麼厲害?妙仙子你為何不早說?我可不像你們,我是頭回來這兒啊。”

那“妙仙子”卻不再理會,而是舉目向雲來街的方向掃去。

若有對如今的劍門學宮十分熟悉之人在此,隻怕已經一眼認出:在這節骨眼上來到街口的五人,不是彆人,正是涼州日蓮宗神女妙歡喜、南詔國國師弟子李譜、蜀州峨眉派弟子餘秀英、青城派弟子霍追,再加上一個來自瀛洲的劍宗傳人周光。

妙歡喜舉目向雲來街看去,眾人也不由隨她調轉了目光。

隻見這清晨時分,街面上乍看渾無異樣,然而仔細分辨便會發現,不遠處或精致或豪奢的層樓裡,隱約立了不少人影,分明都在看著他們這個方向。

當妙歡喜等人向他們看去時,他們竟也不閃不避,似乎並不在乎被發現。

妙歡喜的眸光一時閃爍,頗有深意地歎了一聲:“難怪彆人都不肯來,分明知道這一場不是鴻門宴卻勝似鴻門宴啊。”

她話音剛落,一道清越淡靜的便在她身後響起:“妙仙子怎到了這時候才感歎?你不該是正知道這場勝似鴻門宴,才特意來一趟的嗎?”

這聲音耳熟,說話的風格也耳熟。

妙歡喜唇畔頓時掛上少許笑意,回頭看去。

果然,來的不是周滿,又是誰?

照舊那一身玄衣,信步自泥盤街上走出。尚未散儘的晨霧,被金色的日光一照,隻在她微冷的眼角眉梢暈染出稍許暖色。其姿態仍像以往,如雪如山般峻拔凜冽,仿佛這一個月來在學宮外攪動風雲的那個人與她毫無乾係一般。

且那眸底神光,似乎還更為內斂了。

原來若出鞘之劍,現在卻好似收劍還鞘,隻在眾人眼底留了一抹圓融的劍光,以供遐想。

這修為……

妙歡喜忽然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李譜等人後知後覺,直到周滿走近了,才發現她竟然已到金丹中期!

學宮中修為最高的陸仰塵、宋蘭真,現在才不過金丹中期啊!

周滿這才多久?

上回離開學宮時,她都從參劍堂劍首掉到門神了,現在才短短一個月過去,忽然就到了這種境界!

周光舌頭都險些打了結:“周師姐,你,你的修為……”

周滿見了他,卻是皺眉:“你怎麼也敢來?”

周光其實沒懂她為何要用個“敢”字,下意識道:“金郎君不是說要設宴答謝大家當日搭救王大夫的好意嗎?我想著正好近日悟劍有些感悟,又想師姐多半與金郎君一塊兒,若來了說不準能與師姐切磋切磋,便來了。”

周滿突地無言,心中多了幾分複雜。

請帖是前夜發出的。金不換在經過長達十日的考慮後,最終還是決定假答謝為名,向學宮中所有與他有過交集的同窗發去邀請,隻說當日參劍堂橫遭陳仲平刁難,泥菩薩為護他身受重傷,幸得眾人相助關切才及時將人送回泥盤街救治,拳拳心意難表,特於今日泥盤街設宴以謝。

但無論是她還是王恕,甚至是金不換本人,對結果都毫無期待。

畢竟現在無論哪方勢力,搶著與金不換劃清關係都來不及,誰還敢來?

哪怕最終一個人都不到,也不太出乎他們意料。

可現在,不僅有人來了,且一來還是五個。裡面甚至有周光這樣頭腦簡單什麼也沒多想的傻人——

不管是妙歡喜還是李譜,餘秀英還是霍追,哪個不是有宗門有師承、背景深厚的?即便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刻來到泥盤街,陳家與宋氏料也不敢對他們怎樣。

可周光?

空有個劍宗傳人的名頭,實不過自己孤零零一個,竟然也敢來。

周滿不禁想:或許正因為他這一分簡單,才會得了他的青眼吧?

她慢慢笑了笑,到底是沒再說什麼,同眾人簡單寒暄了兩句,便引他們往泥盤街儘頭那座小樓走去。

李譜以前從未來過這裡,不免好奇地四處張望。

似妙歡喜、餘秀英、霍追等,卻已是輕車熟路,見怪不怪了。

這段時間門周滿都待在泥盤街,混得已是十分熟了,沿途不少早起的腳夫或者擺攤的商販經過,都笑著衝她打招呼。

妙歡喜見了,便道:“我向來隻知泥盤街是金不換的泥盤街,倒是頭回見他們對彆人也這樣客氣。看來,周師妹近來同金不換是走得近了,那殺陳家六人的事多半也不假了。陳寺之死,金不換尚隻是有幾分嫌疑,都已遇到如此大的麻煩;周師妹如今實打實殺陳家六人,是板上釘釘的血仇,恐怕不好善了吧?”

周滿心道,自己也沒想過要善了。

她隻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分明一副絕不為此事煩憂的架勢,妙歡喜見了,不免有些佩服她膽氣,於是改了話題,轉而問:“咱們那位‘門外劍’王大夫,動用長生戒,傷得也不輕吧?不過有一命先生妙手回春,想來如今該好了?”

周滿腳步,頓時有片刻的遲滯,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好?怎樣才算好呢?剛醒來時,神光煥然,近乎奪目,算好嗎?近來煉製春雨丹,拆解煉丹步驟,細心謹慎,無有差錯,算好嗎?似乎都算,可她心裡就是覺不出一個“好”字。

前陣子剛開始煉丹時,金不換手下有位重金網羅來的煉丹師,年紀頗長,經驗老道,隻是以前都在錦官城待著,現在忽然被召回泥盤街,頭回來到這樣破落簡陋的地方,心中難免有怨氣,看哪裡都不順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見王恕第一面,這位煉丹師就眉頭大皺:“年紀這樣輕,修為這樣淺,以前甚至都沒親自煉過丹,郎君竟要我事事聽他差遣?簡直荒謬!”

即便在知道王恕師承一命先生後,他態度也並不有改:“一命先生又怎樣!一命先生的弟子就能隨意支使老夫了嗎!”

周滿當時便覺此人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十分討厭。

王恕卻沒生氣,反過來還勸周滿:“我往日的確毫無煉丹經驗,旁人不信才是尋常,甚至可說是謹慎負責。凡能被金不換看上的人,至少心地都不壞的。何況眼下用人之際,實不該計較太多。”

周滿於是冷笑:“以前隻知你是泥菩薩,倒不知你什麼時候還是活菩薩了。”

說完就抄著劍走了。

後來聽人說起,進煉丹房出來的第一天,那位煉丹師臉上的倨傲便消失不見了,隻常常看著王恕走神,對著泥盤街那些低矮的瓦簷和常常沾著汙泥的街面,也不再抱怨半句。

今天清晨第一線天光照在屋簷時,最後一爐丹藥也煉製成功。

王恕靠在牆邊的椅子裡,累得睡著了。

那煉丹師看見,躡手躡腳地朝他走過去。

周滿正好過來查看煉丹的情況,見著這一幕,下意識以為此人心中仍然不滿,是要趁機對泥菩薩不利,拇指立時抵在了劍鍔上。

可沒想到,那名煉丹師隻是上前撿起王恕落在地上的一株寄雪草,輕輕放回了桌上,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怕吵醒了他似的。

隻是王恕淺眠,還是醒了。

他似乎對自己竟然睡著,感到幾分歉意,笑著同那煉丹師說了幾句話。

對方很快便自自己袖中取出幾頁紙來,打開來向王恕請教。

這老頭兒分明已是滿頭白發,可對著王恕時,卻是微微傾身向前,宛若學生聽課般,生怕錯過他說的每一個字。

那時,丹爐裡還燃著少許未滅儘的火焰,王恕那張清雋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顯得異常平和。

周滿站在門旁看了半晌,心中卻不知為何,升起幾縷飄忽的惆悵。

她將拇指從劍鍔上移開,終究沒看太久,乾脆從樓中出來,往泥盤街口來接人。

此刻妙歡喜見她神情有異,不由問:“難道情況不好?”

其餘人也都投來關切的目光。

周滿回神,寂然半晌,卻輕輕道一聲:“好不好,我也講不清。”

眾人聞言,不免奇怪,剛待要問。

但話到此處時,街尾那棟二層小樓已經在望,王恕正好與餘善說著話走出來。

眾人抬頭一看,全都愣住了。

若說周滿相比一個月前,幾乎毫無變化;那麼眼前的王恕,比起一個月前,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

天光點其眸,清風振其衣。

便似玉樹臨階前,渾然謫仙立凡塵。

若非他眉眼五官如舊,眾人幾乎都不敢認這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病秧子”“門外劍”。

直到這時,妙歡喜才明白,周滿方才為何會有那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她下意識皺了眉頭,反應與當初的周滿如出一轍。

隻是這一個月來,周滿早習慣王恕的變化了。

她神色如常走上前去:“客人都登門到訪了,他一個主人家,該不會該躺在樓上睡大覺吧?”

王恕一笑,還未回答,金不換不滿的聲音便從門內傳來:“周滿,這些日我是清閒了些,可你也不必逢著機會便來詆毀我名聲呀。”

眾人心中皆想:你的名聲早一片狼藉,還用人來詆毀?

話音落時,金不換人已經出來。

倒和周滿一樣,變化不太大,看著仍跟那富貴閒人、紈絝子弟撕的,一身與這條泥盤街格格不入的華貴衣袍,灑金川扇在手,一派說裝不裝說不裝又有那麼點裝的倜儻風流。

他擺手請眾人進門,隻道:“這種時候還敢應邀前來,諸位當真是膽氣豪壯、義字當頭啊,請進、請進。”

李譜與周光還沒反應過來,依舊直愣愣盯著王恕看。

餘秀英卻是素知金不換秉性,立刻警惕道:“可彆戴什麼高帽,捧也沒用。我可不是來幫你助陣的,哼,不過是難得見你倒黴,專程來瞧瞧你現在混得有多慘罷了!”

霍追也笑道:“我們雖沒覺得自己那日有什麼襄助的地方,但說要設宴,不要錢的飯誰不喜歡呢?你金不換最好準備了什麼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彆讓咱們白跑一趟。”

若換了往日,金不換怎麼也得出言還擊兩句。

可事實上,今日來的,除一個周光可能的確不太清楚狀況外,餘下的幾個誰不是心知肚明:不管他們背後的宗門如何,他們本人來到這裡,就是對陳家與金不換之爭的表態。想聽金不換倒黴,坊市間門多的是傳言;要吃山珍海味,付點靈石便有。若非心頭有個“義”字,誰真來趟這渾水?

是以此刻,他笑了一笑,並不反駁。

眾人心裡各揣著心思,被他引入前廳。隻是進得門來一看,正中那一張長桌上,彆說什麼美酒佳肴、山珍海味了,就是連一杯茶水都沒準備!

霍追歎了口氣:“就算要拉我們下水,也不該如此敷衍吧?說了要設宴答謝,你連菜都不準備一桌嗎?”

金不換卻向已站到角落裡的周滿、王恕看了一眼。

二人皆輕輕向他點頭。

於是他一笑,知道他們已經忙完了他們能忙的,現在這種跟人打交道當奸商的時候,該輪到自己上了。

在眾人的困惑中,他隻輕輕一擺手。

先前全都肅然侍立於旁的餘善等人,立時回身,將廳中每一道門扇關上。門扇合攏時,篆刻在門扇上的陣法線條也一一對齊,瞬間門啟動,嚴密地將整座前廳籠罩其中,隔絕了外界一切的聲音。

眾人齊齊一驚:“你乾什麼?”

哪怕知道金不換不太可能在這節骨眼上對他們做什麼,畢竟無冤無仇的,可人在陣法之中,無法對外傳訊,難免使人緊張不安。

妙歡喜眸光流轉,倒算鎮定,似笑非笑問:“金郎君這是何意?”

金不換道:“美酒佳肴確實沒有,不過倒是準備了點彆的東西,想請諸位一觀,請坐。”

他再次擺手示意。

早已準備好的餘善等人,立時躬身,各將一隻三寸見方的錦盒呈放至眾人面前。

眾人不解,打開來看。

李譜瞬間門瞪圓了眼睛,驚聲道:“這、這不是——”

霍追也詫異至極:“春雨丹?”

唯有餘秀英一下笑起來:“我就說,你金不換既說要設宴答謝,自不能太過敷衍。沒想到,竟然是備下了這等珍貴的丹藥贈與我等。你早說嘛,我一定連著我家小師妹一塊兒帶來!”

春雨丹的威名,越是大世家、大宗門,知道得越清楚。

那匣中一丸玉色丹藥,與當日王氏派廖亭山來“賜”給周滿的如出一轍,眾人豈能辨認不出?

隻是妙歡喜看了,卻想起些舊事,輕歎道:“春雨丹,向為世家控製,外界無論大宗小門,一丸難求。幾年前我日蓮宗有一位師兄,因為陸氏效命,卓有功勞,求了數月,終於得賜一枚春雨丹。可沒料想,消息走漏,人還沒回涼州地界,便不知為誰所殺。我宗前輩收殮其遺骨時,須彌戒中諸物皆在,唯失那一枚春雨丹。”

眾人聽了,不禁悚然。

妙歡喜拿起那丸丹藥,凝視半晌,又慢慢放回匣中,隻向角落裡立著的周滿看了一眼,道:“此丹能改人根骨,便是能改人命數。區區一枚,流到世家之外,已能引起圍殺爭鬥。若我沒記錯,周師妹一共也才得了八枚。這般珍貴之物,我等自問,參劍堂當日不過是事後才幫了些微不足道的小忙,實在當不得如此重謝。”

餘秀英等人拿到丹藥時十分高興,畢竟雖是大宗門出身,可春雨丹這樣的稀罕玩意兒誰不喜歡呢?然而經妙歡喜這話一點,卻才反應過來:“是哦,無功不受祿,就這樣收下……不太好吧?”

李譜也道:“你們正與陳家相持不下,春雨丹這樣的東西,合該留著你們自己用才是,贈與我們豈不是浪費?”

周光與霍追也跟著點頭。

幾人全將丹藥放回了桌上,竟都不願收受。

金不換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掠過,似乎微有幾分動容,但緊接著,便露出一抹奇怪的笑來,竟道:“誰說我要白送了?”

李譜一愕:“不白送?”

餘秀英猛地抬高了聲音,滿臉不可思議:“你該不會是想把這丹藥賣給我們吧?”

金不換十分自然地點頭:“不然呢?”

餘秀英心裡火氣“騰”一下就冒出來了:“大家在這節骨眼上來明明是為了……你——你簡直滿身銅臭!俗!俗不可耐!”

便連妙歡喜,臉上的笑容都不覺淡了幾許。

餘秀英話雖沒說完,可大家心裡都明白:這種時候來金不換這兒,其實多少都存了點想幫他的意思。他們甚至想過,金不換或許會開口求助,他們也願意幫忙想想辦法。可誰能想到,捧出幾枚春雨丹來,不是贈他們倒也罷了,竟然想賣!

如此行事,誰遇到心裡能舒服?

李譜也是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眼見場面似乎變得有些尷尬,連忙打圓場道:“咳,彆彆彆,彆吵架。那陳家手段毒辣,最近必是想儘了辦法針對,金郎君也有燃眉之急要解嘛,又不願占大家便宜,賣點丹藥不也是尋常事嗎?我買,我買的。”

妙歡喜也道:“我日蓮宗什麼都不多,也就是靈脈多點,靈石夠用。金郎君若有需要,隻管開口。至於這丹藥,我看便不必了。我等既能進劍門學宮,天賦根骨在門中自都是一等一的,春雨丹縱有改命之效,於我等隻是錦上添花,效果微乎其微了。”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算給足了金不換面子。

可萬萬沒想到,此人仿佛不知“分寸”二字為何物,竟依舊問:“諸位天之驕子,此物效用的確不顯。不過,諸位背後的宗門呢?也不需要?”

餘秀英已氣得拍案而起:“金不換,你!”

妙歡喜這時卻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微妙,漸漸回想起來:以她對金不換的了解,實乃是人精中的人精,曾曲意逢迎世家,長袖善舞,便是在劍門學宮各堂之中都是關係遍地,說話十分管用。這樣一個人,怎會如此明顯地不知進退,甚至屢屢出言令人不快呢?

她忽然伸手,輕輕將餘秀英一拉,看向金不換的目光卻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金不換也看向她:“妙仙子?”

妙歡喜不動聲色,隻道:“需不需要且兩說,宗門中弟子門眾自有成千上萬,郎君這幾枚丹藥固然珍貴,可對於一個宗門來說,未免杯水車薪,有些微不足道了。”

眼下擺在桌上的春雨丹一共五枚,對單獨的一名修士來說,或許已經珍貴至極;可對一個勢力大到近乎能覆蓋一州的宗門來說,能起到什麼用處呢?

眾人都不明白金不換究竟在想什麼。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金不換深深望了妙歡喜一眼。旁邊的餘善早已見機行事,毫不猶豫命人抬上一口巨大的木箱來,重重壓在桌面,然後一把將其掀開!

“嗡”地一聲,一股磅礴的氣息從木箱之中炸開,濃鬱的丹香瞬間門籠罩了整座廳堂!

那木箱之中,竟然全都是春雨丹!

一粒挨著一粒,一層疊著一層,蒼青青映得人面上都一片淺綠的光澤。外面隨便拿出一枚都要引得人廝殺爭搶的丹藥,在這口巨大的箱子裡,卻跟不要錢的糖丸似的,肆意堆積,一眼望去,簡直不知有多少!

這一刹,廳內幾乎同時傳來了幾聲椅子倒地的聲響,是餘秀英、霍追等人震驚失態之下豁然起身,不小心碰倒。

李譜更是不濟,起身時不慎被扶手掛住了袖袍,整個人都差點跟著椅子倒下去。

還好周滿就站在他近處,早有預料似的,及時伸出腳尖,抵住椅背,才免了他在地上摔個四仰八叉。

但饒是如此,李譜也沒反應過來,仍是一臉做夢般的表情。

妙歡喜其實自打聽見金不換那句話開始,心裡便有幾分猜測,可真當這數量堪稱恐怖的一箱春雨丹抬了放到面前時,以她日蓮宗神女見多了奇珍異寶的身份,這時也禁不住眼角微跳、呼吸驟止!

一箱——

修煉了這麼多年,誰能想象,春雨丹這種恨不能切碎了用的東西,竟也能用“箱”這種詞來量!

先前被餘秀英指著鼻子罵“俗不可耐”的金不換,一身織金長袍,的確有那麼點土財主的氣質在。可當他是如此若無其事地坐在這一箱春雨丹邊上時,縱他真是土財主,那也是一尊震天撼地、絕無僅有的土財主!

此時此刻,這位“土財主”就差沒把“顯擺”兩個字刻腦門兒上,隻衝他們微微一笑,問:“現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