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血祭(新)(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1217 字 6個月前

“陳規?”立在泥盤街儘頭那座屬於金不換的二樓小樓書房內, 周滿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忍不住問,“姓陳,那必是陳家的人了。什麼來頭?”

在宋蘭真那封手劄送抵神都後的次日, 金不換往日苦心留在金燈閣中的眼線也為他傳來了消息。

此時那幾頁寫有陳規生平的薄紙, 便拿在他手中, 在仔細看過一遍後, 朝著周滿遞去。

金不換道:“凶名遠播, 不像什麼好相與的善類。”

周滿將那幾頁紙接過,粗粗掃得一眼,神情已變得凝重:“手上沾著這麼多同族血債的人都放了出來,若無宋氏首肯, 隻怕絕無可能。看來, 陳仲平是決意要除你我而後快了。”

金不換若有所思, 慢慢點了點頭。

周滿問:“你怎麼打算?”

金不換道:“能打算的都打算完了, 隻看是我們更快,還是他更快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 但近日來熟知他計劃進展的周滿, 竟然聽懂了:“錦官城那邊已經有了消息?”

金不換道:“極陰尋木難求,暫無消息;但餘善他們找到了一支從瀛洲來的大商隊, 正好攜了一段扶桑木來到蜀州。若是價錢談得順利,今日便該能帶著‘貨’回來。”

周滿靜默片刻, 望著他認真道:“有勞了。”

金不換隻從她手中接回那幾頁紙來,疊好了壓回桌案,隻道:“如今你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幫你便是幫我自己。還指望你給我賣命、護我安危呢,道什麼謝?”

周滿揚眉道:“看來你十拿九穩, 我們什麼事也不用做,隻需在此等候錦官城那邊的佳音了。”

豈料,金不換聽了這話,竟然搖頭:“不,你忘了,我們現在還是有一件事要去做的。”

周滿擰眉,下意識問:“還有什麼事?”

金不換手中捏著自己那柄灑金川扇,隻衝她一笑:“當然是去看看我們那位救苦救難的泥菩薩今天怎麼樣了。”

周滿怔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不由失笑。

是了,他們該去看泥菩薩了。

其實無論是周滿還是金不換,並不真的相信王恕那番“因長生戒而轉禍為福”的說辭,隻是那尊泥菩薩想讓他們相信,他們便隻好裝作相信罷了。

不過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王恕那番話似乎的確不假。

因為自打那日蘇醒後,這個曾被命運薄待的人,便好似衝重得了老天的眷顧,不僅當天便病氣全散,便連參劍堂那一日僅剩的傷勢,都在次日痊愈。

周滿與金不換再次來到病梅館時,他已經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站在診桌後面,又成為往日那個為人看病寫藥方的王大夫、王菩薩了。

金不換人才剛走進門,一看便先打趣一句:“你可真是天生累死累活做大夫的命,這才剛醒幾天?又在給人看病了!”

王恕聞言抬頭,卻笑起來:“是你們。”

這一瞬間,周滿竟有種被晃了眼睛的錯覺。

儘管先前不是沒有見過,可無論再看幾次,眼前這般如月破雲、如日方升的泥菩薩,仍舊讓她感覺到幾分不習慣。

就連金不換都忍不住盯著他嘀咕起來:“你現在怎麼一天一個樣子?以前都沒發現,你長成這個樣子,卻隻當個大夫,未免有些可惜了……”

周滿聽出他言下之意,頓時涼颼颼看他一眼。

泥菩薩卻沒什麼反應,也不知是沒聽懂還是不介意,正好一張藥方已經寫完,便擱了筆道:“你們來得正好,我今天還想去找你們來著。”

周滿與金不換都是一愣:“你找我們?”

王恕便返身從匣中取出了一冊書,徑直遞給周滿,道:“那日你補完了劍法後四式,我本想儘快將那四式寫下,隻是沒料在參劍堂前……或恐是昏睡太久,昨日醒後夜裡難以成眠,倒正好將這劍譜默出。隻是已過去了幾日,我不知自己記得到底準不準,還得請你來看上一看。”

那冊劍譜的封皮上,此刻已用清瘦疏朗的筆墨寫下了由金不換定名的“萬木春”字,周滿接過翻開來一看,後頭幾頁果然已經補上了她在劍壁之上悟出的那後四式劍法。

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她險些都快將此事忘了,沒想到,這尊泥菩薩卻還惦記著。

周滿心中一時竟有幾分複雜。

不遠處的梅瓶中便插著那一枝曾被他投給她做劍用的病梅,嶙峋的枝條上,粉白瘦小的梅瓣如碎玉堆疊,倒是正好襯此刻的王恕。

想到這裡,她也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

王恕問:“是有錯漏嗎?”

周滿搖頭:“你過目不忘,記性極好,這四式劍法並無什麼錯處。不過那日畢竟倉促,劍境雖不錯,可劍式卻還不夠圓熟,倒是還能再改改、更進益一些的。”

王恕微怔:“還能再改?”

周滿一笑,隻道:“借筆一用。”

她繞行至診桌後面,提起王恕先前放下的那管筆,思索片刻,便在劍譜後那四式劍法的幾頁上,一筆筆修改起來。

其餘兩人自是站到她身畔來,仔細看著。

王恕雖不能修煉,卻畢竟是能在參劍堂“用筆學劍”之人,深諳劍理,看得半刻,便得著幾分妙處,正想開口說些什麼。

不料,頭一抬,忽然看見了旁邊的金不換。

他人雖立在桌旁,目光卻未看周滿,反而盯著一旁窗格下投落的日影,長指捏緊扇柄,眉頭蹙起,似乎有些出了神。

這些天來金不換所面臨的麻煩,王恕並非沒有耳聞,他斟酌片刻,還是輕聲開口問:“是這兩日出了什麼棘手的事嗎?”

金不換這才回神,隻是皺著的眉頭沒有鬆開:“棘手的事倒暫時沒有。隻不過剛才瞧見日影,無意間算了算時間,想起一批緊要的貨本該這時候到的……”

王恕問:“緊要的貨?”

金不換開口剛想解釋,可萬萬沒想到,正在這時,外頭街上忽然傳來一片喧嚷之聲,中間甚至夾雜著幾聲驚叫。

他回頭一看,心裡猛地一突。

原本擁擠的人群,像是忽然目睹了什麼嚇人的場面一般,連忙朝著兩邊散開。一渾身染血的少年,跌跌撞撞從遠處奔來,才進得病梅館,便傷重難支,一下跪倒在地!

金不換驟見之下,臉色已然大變:“餘善!”

他想也不想,疾步搶上前去,一把將人扶住,隻問:“怎麼回事?”

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跟隨在金不換身邊最久也最得力的下屬餘善,前些天才被金不換派去錦官城,負責尋找弓箭材料之事。

那日他從泥盤街出發之時,周滿還曾見過他鄭重其事的模樣。

如今身上卻滿布刀劍傷痕,一張臉幾乎被鮮血糊住,連五官都看不清晰了。

手中尚在修改劍譜的筆頓時停了下來。

周滿知道,恐怕是出大事了。

餘善雙目發紅,聲音因傷重而顯得斷續,含著一腔恨意:“我們在錦官城外,遭遇了劫殺……”

金不換急問:“其他人呢?”

這時震驚之下的王恕也反應過來了,連忙上前將餘善頸間最駭然的傷口按住,叫孔最、尺澤速速去拿傷藥,同時語速飛快:“他傷及肺脈,失血已多,不能再說話,你有話待會兒再問!”

餘善哭道:“隻有我逃回來了……”

金不換已覺發冷,隻問:“是誰?”

先前一句話已牽動了餘善頸間的傷口,又一大股血冒了出來,從王恕指縫中溢出。

他聽得他還在問,不由怒目而視:“金不換!”

可餘善卻跟感覺不到痛似的,仍竭力將口張開,想要回答:“是,是陳……”

一個“陳”字出口,餘下的話音尚未落地,人已支撐不住,眼皮一重,頓時昏死過去,朝邊上一倒。

門口處的天光隨著他的倒下,晃了一下。

與此同時,後方門外也響起了一聲歎息:“可惜了。”

這聲音說輕不輕,說重不重,明明是在歎息,可卻並不給人半點惋惜的感覺。

人幾乎同時皺了眉頭,朝外看去。

然後便看見了那一行人才穿過人群到來的人,或者說,那一名深紅長衣的青年。

僅僅一眼,周滿與金不換便確認了他的身份——

他們想過他會來,可沒想過,會來得這樣快。

此時正是午後,蜀中盛夏的驕陽燜烤著大地,泥盤街上擁擠又低矮的屋簷,都好像要融化了一般,氤氳著一層熱氣。

那名青年身上,卻並不沾半點躁意。

不同於身後那些面容冷峻、手持獸骨禽羽為法器的灰衣人,他隻一身深紅長衣,仿佛是取美人頸間一段溫熱的鮮血染就,竟透出一種奇異的柔和。連他唇畔,都掛著一點淺淡的微笑,令那原本鋒芒畢露的五官看起來似乎消減了幾分威脅。

甚至,他此刻正注視著已經昏迷的餘善,目中流露出幾分憐憫。

這副模樣,難免使人無法將他與傳說中那屠戮同族、殺人如麻的惡鬼聯係起來。

然而,周滿心頭,卻瞬間生出了一股寒意,甚至忍不住悄然按住了腰間所懸的無垢長劍。

金不換半蹲在餘善身旁,良久未動,直到孔最、尺澤過來,將已昏死過去的人先扶到一旁,他才盯著那名青年,慢慢起身:“人隻是傷重昏迷,並未殞命,有何可惜之處?”

那青年這才將目光轉向他,道:“我等初到蜀地,在錦官城外偶遇他們,本想結識一二,順帶了解了解蜀地的風土人情。可沒料,他們非但不領情,還對我等大打出手。我久未動手,一時不慎,才致使他傷重,如今見了,自覺可惜。”

一字一句,輕描淡寫,竟將劫殺之事講得好似一場誤會!

金不換眼角微抽,面上沒了表情,隻慢慢道:“一時不慎,才致傷重。好一個陳家,好一位陳規、陳公子!”

這一言,已是徑直道破了對方身份——

眼前這名青年,正是接了宋蘭真手劄、奉命來到蜀中的陳規。

對於金不換竟一言道破他身份,他似乎感到了意外,兩道眉微微一揚,眼中已流露出一點讚賞:“不愧是泥盤街的金郎君,消息竟如此靈通。”

周滿的眉頭,頓時皺得更深。

連旁邊的泥菩薩,都感覺到了一種不舒服——

一種被俯視的不舒服。

唯有金不換動也沒動一下,隻問:“其他人呢?”

為找尋周滿所需的弓箭材料,連帶餘善在內,他一共派出去十四人,皆是他手下的精兵強將。如今隻有餘善僥幸逃了回來,連這罪魁禍首都已來到泥盤街,可剩下十人,卻還沒有半點消息,他自要問個究竟。

可立在那頭的陳規,聽了這話,面上卻忽然流露出一種十分奇異的表情,足足盯著金不換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笑起來,竟道:“放心,在下此來,隻不過是為查清陳寺那廢物之死的真凶,對旁人並無惡意。他們隻是身體有些不適,落在後面,晚些時候便到了。不過聽說金郎君曾與陳寺共事,我等這便要去他殞身之地祭拜,不知郎君可有雅興同往?”

稱陳寺為“廢物”,說要去他殞身之地祭拜,可邀請金不換卻用“雅興”二字。

彆說是外人,就是周滿等人都感覺到了幾分不妥。

他身後那些似是陳家同族的灰衣人,更是紛紛露出不忿的表情,向他怒目看去,分明是一臉不滿模樣。

然而陳規似乎並不在意,隻是依舊看著金不換,慢條斯理道:“聽聞望帝陛下有令,小劍故城內不得妄動乾戈。金郎君若是不來,總不該是怕我對你動手吧?”

話說完,他又笑一聲,接著擺了擺手,竟就這麼不管旁人,帶著陳家那一行十餘人徑向泥盤街儘頭義莊的方向去了——

那裡,便是陳寺當初殞身之地。

王恕遠遠望著那一道身影在泥盤街上漸行漸遠,眼底已帶了幾分憂色:“此人行事,大異於常。名為祭拜,隻恐有詐。”

可誰料,金不換在原地站了片刻,竟然舉步便往外走。

周滿一驚,下意識將他拉住:“金不換!”

金不換回頭看她一眼,隻道:“我的人在他手裡。”

周滿頓時無言,向旁邊尚自昏迷不醒的餘善看了一眼,終道:“我陪你一道去。”

王恕也道:“同去吧。”

先有餘善渾身染血、重傷而回,後有金不換與那不知什麼來頭的陳規當街對峙,即便是泥盤街上的普通人都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有些膽子大的,便跟著陳家那一行人,往義莊去看熱鬨。

破敗的一幢屋子,仍舊是爬滿了蛛網,畢竟是放死人的地方,縱使白天來,都覺有些陰冷。更不用說,裡頭原本供著的那尊神佛,不知何時已被人打掉了半拉腦袋,不僅沒有半分莊嚴的寶相,反而透著幾分森然的鬼氣,看上去猶為可怖。

外面的荒草長得更高了,幾乎與人腰齊平。

唯有陳寺殞身斷氣的那一塊地方,殘留著燒灼的痕跡,卻始終未有新草長出,光禿禿的一片,甚至還能看見幾點已舊的血跡。

金不換人到時,陳家那些灰衣人,已將一隻黑色的陶盞置於陳寺殞身之地,而後紛紛以這陶盞為中心盤坐,雙手扣於胸前,低聲吟誦。

僅僅片刻,那陶盞竟懸浮到半空。

周遭那些陳舊的血跡,頓時像是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吸引,紛紛從地面、從草叢、從瓦片,從陳寺曾流過血的所有地方,重新彙來,聚於那陶盞之中,轉瞬便燃起一道衝天的血焰!

同時,那些灰衣人的吟誦之聲,也開始變得激昂而悲切。

整座義莊前,忽然就縈繞著一種沉鬱肅殺之意。

周滿遠遠看著,面上也漸漸染了一重霜色:這般的儀式,看上去不像祭拜,更像是立誓——

不為陳寺報仇絕不罷休的立誓!

那陳規並未參與其中,隻是與旁人一般立在近處看著,在轉頭瞧見金不換果真來了之後,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異的表情:“金郎君還真來了。”

金不換聲音冷冽:“你說我的人晚些時候便到,現在在哪兒?”

陳規一笑,隻向他後方一指:“那不就正好來了嗎?”

周滿聞言,立時順著他所指方向轉頭看去,果見幾名陳家的灰衣修士押解著一行十餘人朝這邊走來。

這些人的手臂皆被繩索反綁在身後,整個腦袋都被厚實的麻布口袋罩住,大約是因無法視物,行走間都頗為磕絆,帶著一些奇怪的僵硬。

她立刻道:“是他們。”

雖然看不清面容,但觀他們衣著,的確都是那日金不換派去錦官城的人。

周滿心電急轉,迅速思考起陳規抓他們的目的何在。

隻是她站的位置略微靠前,卻並未發現,立在她身旁的金不換,在看見的瞬間,先是關切便要上前,可隨即不知看到了什麼細節,渾身陡地一震,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乎恍惚的神情,非但沒再往前,反而站不住一般,往後退了半步。

邊上的王恕面容也是微變,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陳規卻是打量著他們的神情,隻衝著那幾名押解之人一揮手。

那幾人便推搡幾下,竟將那十餘人推至正燃燒著血焰的陶盞前!

周滿眼皮一跳:“你想乾什麼?”

陳規道:“血債自當血祭。陳寺這廢物在下雖沒見過,可陳長老有言在先,在下也隻好借金郎君這十位屬下的人頭,一祭冤魂了!”

周滿瞳孔劇縮:“你——”

她話音未落,陳規已抬手往下一揮,示意那些灰衣修士動手。

幾柄由獸骨製成的屠刀,頓時高舉,眼見著便要落下。

這十餘人皆是為了去錦官城為自己尋覓弓箭材料,方才橫遭今日之禍,周滿又豈能坐視他們慘死屠刀之下、淪為他人祭品?

她先前便握住腰間長劍的手掌一緊,便要拔劍出鞘!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旁邊一隻手伸來,覆在她手上,竟將那已露寸寒光的無垢長劍,重重壓回鞘中!

“當”地一聲輕響。

周滿震驚極了,轉頭看向金不換,一句質問幾乎已到嘴邊。

然而緊接著,她便感覺到了異樣——

覆壓在她手背上的那隻手,看似沉穩,可實則正在輕微地顫抖。而那張素日玩世不恭的臉上,竟染著幾分悲色。

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就這樣爬上了心頭。

金不換看著那被押在陶盞血焰前的十人,仿佛用儘了所有的理智,才能將周滿的手按住,又或者,是將自己的殺意按住,隻慢慢道:“他們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