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命線+陳規(二改)(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3839 字 6個月前

第82章命線

周滿著實沒想到, 他這麼快就醒了。

那天一命先生從他房中診治出來,似乎是疲倦極了,一臉恍惚。她與金不換問了三遍,這位老先生才如夢初醒般說, 王恕是強行催動長生戒, 卻體弱難以承受其力, 大概會昏迷一段時間。

話說完, 便回了自己房中, 不再出來。

周滿與金不換自然放心不下,這兩日來幾乎沒合過眼,日夜守在王恕房中,隻怕出什麼意外。原以為有一命先生的話在, 少說也要熬上十天八天。可這才過去了兩日, 王恕便睜開了眼睛。

“金不換, 醒醒, 他醒了!”周滿先轉頭去叫旁邊的金不換,然後才重新回過頭來看向王恕, 笑道, “認得我是誰,看來還沒睡糊塗。你這一趟可睡了有兩天了, 感覺怎麼……”

話到此處,卻忽然怔住。

她兩隻眼眸與王恕對上, 竟罕見地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陌生。

先前沉浸在驚喜中,並未留神;此時轉過頭來,方才發覺——

這,還是她熟悉的那尊泥菩薩嗎?

陋舍寒窗,堆滿醫書, 依舊浮著那點淡淡的清苦藥味兒。昏迷了整整兩日的王恕,那張臉依舊清雋,甚至因為失血過多,看起來比平時還要蒼白幾分。

這本該是一副令人揪心的病容。

然而此刻,那雙眼睜開,竟好似枯木逢春,在原本了無意趣的灰暗圖畫上,添了點睛般的一筆。於是,一切神采都從中迸射出來,好像將全部的生命力都投入其中。瑩潤的暖光,在那雙墨玉般的眸子裡閃爍,整個人仿佛被擦亮的燈盞,驅散了原本糾纏的病氣,顯得軒然霞舉,粲然耀目。

“人醒了?”

金不換在他房中守了兩日,直到今日四更時分,方才因為困倦,靠在椅子上小憩。周滿一喚,他立刻睜開了眼睛,走到床畔。然而一看王恕此刻的情狀,也不由愣住了。

“菩薩,你……”

王恕剛醒,頭腦中還一片混沌,且也無法發現自己此刻異常的狀態,是以隻勉力支撐著要坐起身來,問:“怎麼了?”

金不換下意識伸手去扶他,隻是目光落在他臉上,心中卻生出了幾分不安,無法回答。

周滿眉頭悄然皺起,隻問:“你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王恕輕咳一聲,道:“隻是有些暈眩,酸乏無力,沒有什麼不舒服。是師父為我診治過了吧?”

他抬眸向周遭掃了一眼,已認出這是自己的房間。

想必是那日他昏倒過後,周滿、金不換二人便送了自己回來,那麼醫治他的自是一命先生無疑了。

此時正是黎明,長夜方儘。他說這話時,外頭剛冒出的深藍的天光,便透過那原本雪白的窗紙,映照在他臉孔之上,溫潤之餘,更有一種玉質般的剔透,使人看了心驚。

周滿與金不換見了,心底俱是一沉。

金不換尚未作出什麼反應,周滿已經當機立斷,徑直轉身往外走,隻道:“你留在這兒,我去叫一命先生。”

王恕見了,靜得片刻,忽問:“我看起來,是很不好嗎?”

這時周滿已經出去,屋內隻留下金不換。

他望了王恕一會兒,才慢慢道:“不,很好,你現在很好。”

隻是太好了一些,完全不像是一個已經昏迷兩天、大病初愈的人。

王恕是大夫,縱因無法修煉,於醫術一道難臻化境,可醫理卻十分通曉。

天底下豈有剛醒的病人看起來“很好”的道理?

聞言,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掀開薄被起身。

金不換見狀,想去扶他。

可他擺擺手,搖搖晃晃,竟然自己站穩了,然後便走到了窗邊那一隻盛了水的銅盆旁,垂眸朝裡看去。

平靜的水面,倒映出他此刻的臉龐——

神光粲然,瞳孔深處甚至隱約看得見一抹暗金。分明與往日一樣的五官,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了。就像是投進大火裡鍛過,因這過分外溢的神光,竟有幾分令人不可逼視的鋒芒。

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尤其是,當他伸出左手,想要觸碰水面上倒映的那一張臉孔時,忽然看見了腕間那一道烏紅的血線。

那條線在他手腕內側,從金不換的角度無法看見,正當他要走近了同王恕說話時,周滿已帶著一命先生回來了。

分明才過去兩日,可這位譽滿天下的“醫聖”“藥王”,卻好似蒼老了許多,頭上甚至多了幾根白頭發。

周滿去叫他時,他出神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此刻人雖來到屋內,看著卻似乎還有幾分恍惚,一見王恕立在窗畔,正看著自己手腕,他眼眶一下就紅了,險些掉下淚來。

自打記事起,王恕就知道,他是名由天賜、命由天定,從來由不得自己。在過去那些救不得旁人,隻能眼睜睜看著生命離去的時候,他也曾多次想象,倘若終有一日自己也面臨這樣的一天,會是何等心境?

會是惶然,痛苦,還是恐懼?

然而真當這一天來臨時,他心底竟隻有一片大雪深寂般的平靜。

周滿懷疑的目光,已向一命先生投來:“一命先生?”

一命先生仍未回神。

王恕便悄無聲息垂下手腕,讓那薄薄的袖衫將那道紅線蓋了,不著痕跡地道:“師父見我蘇醒,想必是太高興了。他為人診治時,不喜有旁人在側。我昏迷這段時間,你們都守在此處,怕也累了,先去休息一會兒吧。”

金不換道:“可是——”

王恕看向他,輕聲打斷道:“事關長生戒,我正好有些話想單獨對師父講。”

金不換頓時遲疑起來。

自他昏迷後,那枚長生戒便被一命先生取了下來,置於床邊的案頭上,此刻便在王恕身後,閃爍著淡淡的輝光。

周滿的目光從那蒼青古樸的戒面上劃過,又從一命先生那恍惚的神情上掠過,最後落到王恕臉上,定定看了他好半晌,才伸手一拉金不換,道:“長生戒乃是青帝舊日法器,個中或有許多不能為人道的隱秘,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金不換向與王恕交厚,相識已久,卻從未見過他如今日一般神采煥發,心中總覺不妥,若不知道個究竟實難安心。然而周滿都這樣說,且一命先生平時診治的確不喜旁人在場,他一時也不好反駁,隻好跟了周滿出去。

隻是走到門前時,他沒忍住回頭道:“我們就在外面。”

王恕一怔,點了點頭。

金不換這才出門,順手將門帶上。

屋內,於是隻剩下了師徒二人,一個站在門邊,一個立在窗畔,一個神情恍惚,一個臉容平靜。

天光將院中病梅枯瘦的枝影投在窗紙上,又從窗紙投在王恕清臒的身形上。

過了許久,他才重新抬起手腕。

那道烏紅的血線,正和著他脈搏起伏的節奏而起伏,仿佛在呼吸一般,好似什麼有生命的怪物。

一命先生艱澀道:“會有辦法的,這麼多年都熬過來,會有辦法的。你隻是這次動用長生戒,力竭難支,才使得病情發作……”

王恕手指壓在那道血線上,感受著它如附骨之疽一般旺盛的生命力,隻笑了一聲:“名由天賜,命由天定。命線已出,線儘則命儘。師父,我的身體怎樣,我自己還不清楚麼?你忘了,我也是大夫。”

而且還是一命先生親自教出來的。

一命先生頓時像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不得不扶著桌沿,才能慢慢在旁邊坐下來,卻一句話也無法說出。

第一次,他竟有些明白韋玄——

要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個親近的、自己看著長大的人,走向死亡,該是何等的無助與絕望?

唯有王恕本人,似乎早已接受了這般的命運,始終平靜坦然,甚至向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問了一句:“他們知道嗎?”

一命先生下意識說:“還不知道。”

王恕呢喃一聲:“那便好。若讓他們知道,誤會我的病是因動用長生戒而起,徒多內疚,就是我的過錯了。”

一命先生聞言,心中更慟。

他的命數固然是天定,絕難活過及冠之齡,可若非這一次強行催動長生戒,以致力竭,那條命線豈能趁虛而入,出現得這樣早?

隻是他既有決斷,不願徒增他人苦惱,旁人又怎能置喙半句?

一命先生隻看著他道:“可他們已經起疑,尤其是周滿。她心思縝密,觀察入微,恐怕不會輕易相信你真的沒事。你要怎麼解釋呢?”

王恕靜默良久,慢慢轉頭看向案頭上那一枚靜靜流轉光華的玉戒。

*

“長生戒?”金不換有些詫異,站在廊簷下,試圖理解王恕方才的話,“你的意思是,你雖因此戒反噬之力受傷,但也因此被其驅散了身上病氣,反而因禍得福,比原來還好了?”

“目前還有幾分傷勢,不過等傷勢完全痊愈,該會比原來好一些。”王恕已重新披上了他那一身青布舊道衣,溫溫然衝自己面前兩人一笑,續道,“傳聞青帝當年一心求長生之道,於岱嶽封禪之日,天現異象,降下白日流星。待得星火散儘,便得一塊天外隕玉,堅固難摧。青帝認為此玉乃是上天給他的啟示,或將指引他覓得長生,遂將此玉煉成戒環,在其上烙下了四枚‘青帝天印’,作為自己的法器。”

說話時,他十分自然地將那枚威力無窮的玉戒遞出。

周滿伸手接過,一眼便看見了戒環內側烙印著的四枚圓形的印記,與那日王恕催動長生戒時出現的金印一模一樣。

隻不過這四枚印記中,隻有兩道尚且明亮,散發出淡淡的金光,而另外兩道則黯淡無光,顯然已經被人使用過。

她前世曾繼承武皇衣缽,青帝又曾是能與武皇打賭的酒中好友,對這一枚長生戒,她自然略知一二。

隻是抬眸看王恕時,眼底卻劃過了幾分思量。

周滿道:“青帝雖得此戒,可在武皇隕落後不久便告失蹤,這一枚長生戒的去向也就此成迷。所以先前陳仲平見得此戒竟在你手,才會那般驚訝;我也想問,你怎會有此戒?”

王恕眼簾一搭,腦海中仿佛又想起那道仿佛從雪山之巔傳來的吟唱悲歌,靜了片刻,方答道:“是我自小病體孱弱,一位……師父的友人,自白帝城中尋得此戒,贈與我護身之用。”

周滿一怔:“白帝城?青帝的長生戒,怎會出現在白帝城中?”

王恕搖頭:“這便不知了。”

金不換對此卻並不關心,隻插話問:“所以當真是此戒有什麼玄奧之力,護了你安危,令你化險為夷?”

王恕道:“據我與師父推測,該是如此。隻不過具體有什麼隱秘,卻還沒太多眉目。”

周滿於是回頭看了一眼。

一命先生便立在遠處,正注視著這邊,隻是臉龐卻掩在廊簷的陰影下,看不清臉上神情。

她收回視線,慢慢將玉戒遞還給王恕,心中卻十分審慎,隻問:“你當真無事?”

王恕笑道:“確無大礙,你若不信,不妨替我把把脈?”

話說著,他便將自己左手伸出,露出了手腕。

那條命線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手腕上僅能看見幾條淡青的管脈在蒼白的皮膚下蜿蜒。

他如此坦蕩,面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當真因禍得福,從長生戒中得了什麼玄奧之力的庇佑一般,反倒讓周滿有些困惑起來,懷疑是自己想得太多。

她凝視他片刻,站著沒動,隻道:“我不通醫理,不會把脈。你既說沒事,自然再好不過。”

第83章陳規

王恕平安無事,再沒有比這更大的喜訊。

周滿與金不換兩人在病梅館裡坐了好一陣,將他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情告知,又陪他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直到金不換那邊有下屬來報說有事要他處理,兩人才起身告辭。

隻是剛離開病梅館,先前掛在他們臉上的輕鬆表情,便消失不見。

此時已是日中,泥盤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兩人站在街上,都停了步,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周滿才開口,問:“你信嗎?”

金不換沒回頭,隻反問:“你信嗎?”

周滿道:“我想信,但不敢信。”

縱使那尊泥菩薩表現得十分正常,可先前一命先生的異樣卻始終如同一道陰影蒙在她心頭。若他果真無事,一命先生怎會是那般的反應?難道真是乍見王恕蘇醒,一時快慰欣喜,才致失態嗎?

“可是不信能怎樣?一命先生已是世間最高明的大夫,若是連他都沒有辦法,旁人又能有什麼辦法?”金不換沉默了一陣,聲音裡帶有幾分自嘲,但也添上了幾分前所未有的凜冽,“喪子之仇,不會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周滿,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是不再連累他。這件事,我們得自己解決。”

周滿腦海中於是又浮現出那日泥菩薩染血倒在參劍堂前的畫面,一點壓不住的殺意與戾氣慢慢滋長上來,隻道:“自當如此。”

泥菩薩固然是他們的朋友,朋友有難出手相助,似乎也無可厚非。可這樣的話,隻能由泥菩薩自己來說,卻不能由他們來說,甚至想都不該這樣想。

從頭到尾,陳寺之死這件事都與他沒有半點乾係。

無論他這次究竟是因強催長生戒病情更篤,還是真的因禍得福驅散病氣,他們都不應當再令他涉險。

陳仲平雖被強留在學宮中養傷,無法外出,可宋蘭真隻承諾宋氏不插手此次私仇,卻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彆的力量能調用。光是宋氏明確了對金不換的態度,已經足夠為金不換帶來麻煩。

先前曾借宋氏旗號獲得的生意,一夕之間,全部失去;就連原本在蜀中與金不換交厚的一些商人,都悄然退避,支支吾吾地同他劃清界限……

學宮休沐之日雖過,可金不換與周滿無一返回學宮,十分默契地向劍夫子告了假,留在了泥盤街——

不僅僅是為了處理麻煩,更是為了準備一件重要的事。

——金不換要為周滿尋找第四副弓箭的材料。

陳仲平固然被困在學宮,而小劍故城中亦不能妄動乾戈,他們無論待在學宮還是城中,都會安全無虞。可人不能這麼躲一輩子,尤其是對周滿和金不換來說。

縱然出身再微,也無法拋卻那一身傲骨。

他們遲早要與陳仲平正面相抗,當務之急是提升實力。

金不換自己並無絕高的修煉天賦,短時間內即便堆再多的資源,也無法迅速將實力提升到能對敵的程度。

但周滿不一樣。

她的強大,是金不換親眼見過的,尤其是弓箭,以苦慈竹弓配上火羽金箭,已能輕易射殺超過自己一個境界的對手,那麼為她配上光弓暗箭,該有何等可怖的實力?

似扶桑木與尋木這等的稀罕物,小劍故城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的,但蜀州州府錦官城向來繁華,常有各州大商人往來,說不準有一二眉目。

金不換親自點派了手下最精銳的一批人,秘密前往錦官城,一旦有扶桑木與尋木的消息,無論花多大的代價都要拿下。

但也就在他的人前往錦官城的同時,一張由宋蘭真親筆寫下的手劄,也穿越崇山峻嶺,從蜀州劍門學宮送抵中州神都。

*

神都上空,西面宋氏那座倒懸山高高地懸浮著,其濃重的陰影垂落下來,正好將一座陰森的地牢覆蓋。

此時此刻,吳義便站在這座地牢的入口處,滿心忐忑。

他外表看起來三十多歲,生得一副謹小慎微模樣,乃是宋氏執事堂中一名普通的執事,為宋氏效命已有六七年,卻是頭一回分到這樣一件差事——

這樣一件棘手的差事。

原本是不該他來的,隻是大家都不願意,最終決定抽簽,他倒黴抽中了,才輪到他。

在驗過他攜帶的手劄與腰牌後,地牢那一重重玄鐵重門,次第向他打開。

裡面僅以油燈照亮,光線異常昏暗。

一條長道斜斜向下,儘頭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通向何方。

吳義揣著那手劄,一面膽戰心驚地往前走著,一面卻不斷有與那人相關的傳聞在腦海中回閃。

聽說,那人雖出身陳家,可原不過是陳家一名小妾與人私通所生下的賤種,本是剛出生就該被掐死的。隻是陳家推演百獸之法為己用,奉狼為族徽,有絕不殘殺同族的家規,是以便將其投入獸林之中,美其名曰“自生自滅”。

可事實上,那獸林乃是陳家豢養異獸的所在,一片山林間不知生存有多少種凶禽猛獸,區區一名稚童,扔進去怎可能存活?

陳家不過是不想破壞家規,臟了自己的手罷了。

所有人都以為那孩子必死無疑,後來派人去獸林查看,連屍首也找不見半具,料想是早已葬身於野獸腹中,從此自然是無人在意,甚至時日一久,連有過這麼一個孩子都忘了。

直到十六年後——

誰也沒想到,一名陌生的少年,活著從獸林中走了出來!

當年那名稚童不僅沒死,還回來尋仇了!

想到這裡,吳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執事堂中經曆過當年那些事的執事們所吐露的內情,一時都帶著幾分森然的血氣,在耳旁回蕩。

那少年不知從何處學來了厲害的邪功,一路從獸林殺出,將當時強盛的陳家屠戮過半,連陳家好幾位長老都死在其手中。

屍首擺滿了庭院,人頭全懸在門楣。

便連曾經曆過白帝城誅邪之戰回來的修士,見了這地獄般的場景,也忍不住心生懼意,不敢上前。

最終,是主家宋氏得知消息,派了高手前來,才將此人製服,從此投入地牢,一關便是三年。

因事過大,又涉及陳家顏面,宋氏很快封鎖了消息。

但神都之內,與此人有關的傳言不僅沒有銷聲匿跡,反而越傳越離奇。

有人說,他一定是在獸林中得了什麼機緣;有人說,他大難不死,自小與野獸為伍,說不準還由那些凶禽猛獸養大,自然隻有獸性,才會做下這等毫無人性之事……

這時地牢內的夾道已走到儘頭,回首向進門處看去,門口那一點光亮經被幽深的黑暗淹沒,幾乎看不到半點。

吳義的腦海,已經被那些恐怖的傳聞填滿。

他毫不懷疑,自己即將見到的,會是一個殺人如麻、沾滿血腥的、真正的惡鬼。他或許會露出尖利的獠牙,向自己囂叫,或者伸出手來,趁自己不備擰斷自己的脖子……

隨著腳步漸漸靠近儘頭處那間牢房,恐懼也漸漸達到了極點。

然而,當他抬起頭來,向裡面看去時,想象中的那些可怕情景,竟然一個也沒發生。

吳義甚至懷疑自己是走錯了地方。

眼前的牢房,除了乾淨一點、寬敞一點之外,與彆處並無什麼不同。裡面既沒有瘋子,也沒有惡鬼,隻有一名深紅長衣的青年,側對牢門盤膝而坐,正輕輕將自己碗中的一塊兒肉夾起來,放到對面一隻粗陶盤子裡。

那盤子後面,赫然蹲著隻灰毛老鼠。

觀其模樣品相,絕非什麼奇珍異獸,隻不過是這地牢中常見的普通老鼠,又臟又臭,還不怕人。當那塊肉放到盤中時,它竟直接大搖大擺地吃了起來,而那青年就在對面平靜地看著,好像早就習以為常了一般。

可哪兒有人和老鼠一塊兒吃飯的?

吳義看清牢房內的場面後,一時感到了幾分心驚,不由怔愣在原地,險些忘了自己的來意。

直到那青年聽見身後動靜,回頭望了他一眼,在看見他衣襟上盤繡的金燈花紋樣時,十分自然地問了一句:“宋氏的人?”

吳義頓時如夢初醒,強自鎮定道:“不錯,你就是陳規?”

那青年,也就是陳規,並沒有回答,隻是隨意轉回頭去,又給對面那隻老鼠夾了一塊肉,然後才用一種近乎溫和的語氣開口:“宋氏終於考慮出結果,想好怎麼處理我了嗎?”

三年的幽囚,他已經困在這座牢房太久了。

吳義無暇去想這青年怎與傳說中完全不一樣,他隻覺站在這牢房門前陰寒刺骨,實在是一刻不想多待,巴望著早些完成差事,於是忙將懷中手劄取出,草草向那牢門內一放。

陳規抬眸瞥了一眼,眉梢忽地一挑。

吳義吸了口氣道:“少主與小姐從蜀中發來的親筆手劄,有一件事要交給你辦。你若辦得好,先前屠戮陳家一百三十二口的血債一筆勾銷,自事成那日起,便放你自由!”

那手劄以木製成,上面以金箔繪著一朵絲絨般綻放的金燈花,在這昏暗的地牢裡,流轉著一種與此間汙穢格格不入的明亮華光。

陳規的目光盯在其上許久,忽然慢慢笑了。

他伸出那隻在地牢裡顯得過於乾淨的手掌,將那張手劄拿起:“金,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