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破局之法(新)(1 / 1)

劍閣聞鈴 時鏡 10940 字 6個月前

周滿同這些人, 隻見過幾面,自然不夠了解;可對金不換來說,這些人同他朝夕相處,不知一同走過多少風雨, 每個人他都太過熟悉。以至於, 在看見他們被押解來到這義莊時的第一眼, 那點渺茫的希望, 便在心中破滅了。

壓著周滿的手掌並未收回, 他的聲音聽上去極輕:“小劍故城內不得妄動乾戈,他隻是故意要引我們先出手。”

陳規剛剛揮下的那隻手還停滯在半空,唇畔原本掛著的笑意,早在金不換按下周滿即將出鞘的劍時, 便消失不見。待得聽見金不換這句, 先前被那溫和神情所掩飾的鋒芒, 頓時全然顯露, 竟有幾分駭人。

旁邊那幾名原本要執行他命令的灰衣修士,也完全沒料想他們的計謀會被人一眼識破, 面容陡地陰沉下來, 目中凶光四溢。

見此情狀,先前便已有了幾分不祥預感的周滿, 哪裡還不明白?

她冷了臉,突地一掌朝前劈出!

凜冽的掌風, 瞬間越過前方猝不及防的灰衣修士,將被押跪在陶盞血焰前那十人頭上的麻袋擊破。

於是,所有人終於能看清那一張張先前被遮罩起來的面容——

每個人的額頭上,竟都釘著一根足足有寸長的黑色骨釘!

可他們卻已感覺不到痛,隻將眼閉著, 任由已乾涸的汙血從面頰上流淌下來,再無半分生機。

這分明已經是十具屍首!

隻不過是被釘入了這一枚枚骨釘,以傀儡之術操縱,方能如常行走。

一股徹骨的寒意,慢慢襲上身來,周滿輕輕一聲呢喃:“好狠的手段,好毒的計謀……”

小劍故城中有望帝禁令,陳家人自是無法對金不換動手。可先有對陳寺之死的懷疑,後有學宮參劍堂前結下的仇怨,他們怎可能坐視金不換躲在這城中安然無恙?

既不能妄動乾戈,便想個辦法,先激金不換對他們動手,他們再行反擊,自然誰也不能置喙。

那麼,能有什麼辦法,比當著他的面殺他的人更直接有效呢?

隻是受限於望帝禁令,他們並不敢真的在城中殺人,是以先將人殺了,再以傀儡之術操縱,來到這座義莊,於金不換面前演一出“血祭”的好戲。

——整整十條人命,在陳規眼中,不過是他為了激將,隨意挑中的幾個籌碼罷了。

周遭原本來看熱鬨的人們,這時已是大驚失色,一片嘩然。

那陶盞中的血焰,仍在熊熊燃燒。

陳規就站在近處,那血焰的光芒映在他身上,也成了一片血光。

計謀雖被揭穿,他卻並無多少惱羞之色,隻是十分惋惜:“可惜,這些人是白死了。誰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金郎君,不僅有一顆聰明的腦袋,還有一副冷硬的心腸呢?見了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在面前,竟也能這般忍耐,無動於衷……”

此時義莊周圍不僅有與此事無關的普通人,更有不少為金不換做事的人問詢之後趕來,在聽見這句後,都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了金不換。

陳規此言的險惡用心,實在昭然若揭。

先前一直不曾說話的王恕,面上終於浮出幾分冷色,隻盯著陳規,一字一句問:“城中不動乾戈,便要報仇,也不在這裡。閣下倘真有一副慈悲心腸,何以殺人全如草芥?”

周圍目光,頓時又全落回了陳規身上。

陳規這時才注意到旁邊還有這麼一根病秧子。他目光在王恕、金不換、周滿人身上轉了一圈,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極近,似乎從在剛才那間醫館門前時,便一直站在一起。

於是,忽然若有所思。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們位的交情,似乎甚篤。”

這一瞬間,周滿莫名感到了一種被人窺伺的不舒服,毫不客氣地道:“交情篤不篤,同你有什麼乾係?倒是閣下,頗令人吃驚幾分。”

陳規將眉一揚:“哦?”

周滿淡淡道:“原以為閣下先為陳家所棄,後殺同族報仇,即便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輩,也該有幾寸傲骨。卻不想,竟甘心俯首,又為陳家所用,當了世家走狗!”

陳規面色驟然一變,先前無論如何都不曾失態的他,此時聽了周滿這番話,竟像是被戳中了痛處。

隻是很快,舊日之事浮現在心頭,那變化的神情,又漸漸恢複了最初的平靜。

他如看井底之蛙一般注視周滿,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不曾去過神都,也從未見識過世家的力量,自然對這一切無有敬畏。”

力量,敬畏?

周滿突然笑了起來,卻不再接話了,隻是又可憐又諷刺地看著他。

陳規不以為意,似乎認為他與周滿乃是“夏蟲不可語冰”,眼見拜祭儀式已畢,便一擺手示意眾人離去。

隻是臨走前,他將目光放回了金不換身上,輕輕道:“話說回來,依在下今日所見,金郎君對身邊人似乎很是在意。往後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呢。”

話說完,便要徑直從金不換身旁走過。

但就在兩人即將擦肩而過的那個刹那,金不換忽然叫他一聲:“陳公子。”

陳規於是停下腳步看向他,以為他或要放什麼狠話。

然而,金不換竟隻平靜地問:“所以,我們的‘貨’,的確被你劫走,是嗎?”

彆說是陳規,就連周遭旁觀之人都沒想到!

下屬的屍首陳在荒草叢中,十條冤魂尚未瞑目,金不換不問半句、不說為他們報仇,竟然隻問他丟失的那批貨?

縱他在旁人眼中一向是唯利是圖的小人,如此冷血,也著實太令人心寒!

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了變化。

唯有周滿,深知金不換為何有此一問,心中複雜,隻悄然將垂在身側的手掌攥緊。

這一問,也大大出乎了陳規的意料,甚至讓他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詭譎與危險。

但事實是明擺著的,且他自負卓有實力。

陳規隻道:“是又怎樣?”

金不換不再回答,隻是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率人離去。

從義莊走回到泥盤街那條狹窄擁擠的街道上,並沒有多長的距離,可陳規始終覺得身後有一道目光如芒刺一般,紮在自己背上,於是忍不住停步,回頭望去。

但這時早離得遠了,連那座破敗義莊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他面上陰晴不定,考慮了良久,忽然向身旁人問道:“先前錦官城外劫殺那幫人時所得之物,現在都在何處?”

*

陳規率著陳家那幫修士走後,義莊周圍看熱鬨的人便漸漸散了,隻剩下零星幾個,與金不換那些問詢趕來的手下,一道站在遠處。

王恕不知周滿、金不換二人近日都在籌謀什麼,隻問:“錦官城外那批貨,究竟是什麼?”

周滿看了仍望著陳規離去方向的金不換一眼,簡短道:“裡面有我要用來製弓的扶桑木。”

王恕一驚:“什麼?那剛才……”

金不換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直到這時,眼簾方動了一動,平淡道:“打草便是為了驚蛇。我特意交代過餘善,扶桑木是以杜草堂秘術封存,旁人難解。比起引他懷疑,我更怕這批貨被他們隨意處置,最後不好找回。”

瀛洲扶桑乃是日出之地的神木,便是在最繁華的神都也未必能輕易尋得,何況是在蜀州?

能得一段,已是大大的機緣。

錯過這一次,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在什麼地方再遇到一次?

說完這番話後,他終於慢慢將目光收回,轉身看向了荒草叢中,那十具染血的屍首。

沒了操縱傀儡之人,他們全都倒伏在地,額頭上的骨釘兀自映著冷光,越顯得猙獰。

第一次,金不換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直到有人小心走到他近前,輕問一聲:“郎君,他們……”

金不換才眨了眨眼,道:“抬回去吧。”

於是先前立在遠處的那些人,都走了上來,沉默著將那些屍首抬起,回到泥盤街儘頭那座二層小樓之中,一具接著一具,都排放在院落裡。

金不換手下的人全來了,圍在院中,黑壓壓站了一片。

不少人目睹屍首慘狀,都露哀戚之色,更有曾與這些死者交厚之人,已雙拳緊握,滿面憤恨。

一名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修士,正一一將這些屍首額頭的骨釘拔出,同時驗看留在屍首上的傷勢。

隻是越驗越看,手便越抖。

末了,竟已忍不住牙關緊咬,眼眶發紅。

旁邊有人見狀,便問:“蔡先生,怎樣?”

那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修士,向金不換看了一眼,才慢慢道:“除卻頭上骨釘,身上皆無致命之傷。我聽聞世間傀儡操縱的詭術,都是在傀儡生前施展為最佳。他們是在還活著,意識清醒之際,生生被人釘入骨釘,方才殞命的……”

言未畢,聲已哽。

他將頭垂下,卻是不忍再說下去了。

凡在修界,稍經曆過些廝殺的,誰能不知?在人生前將骨釘釘入其頭顱,人不會立死,而是會在清醒的痛苦中掙紮一段時間,方才慢慢死去。

金不換就立在簷下,蔡先生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被他聽見,隻是竟無法連貫成完整的意思。

他腦海裡什麼也沒有,隻有遠處泥盤街依舊熱鬨喧嚷的聲音縈繞不絕,而近處這些死者的面容卻都與他們生前鮮活的神態重疊在一起,讓人一下分不清是真還是幻。

有那麼一刻,金不換覺得自己需要坐下來,休息片刻。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甚至連周滿和王恕,此刻也都用一種關切的眼神注視著他,似是擔心。

——他是金不換,是這些人主心骨。誰都能倒下,誰都能休息,但他不能。

渙散的思緒慢慢回籠,仿佛身體裡有另一個人在代替他發號施令,金不換聽見了自己平靜到驚人的聲音:“選個好時辰,把人都殮葬了吧,各供長明燈盞。另從今日起,所有位於小劍故城之外的生意,全部停止。檔鋪鎖閉,賬款不收。通知各處人手,能回城的即日回城,不能回城的,從此丟棄身份,務必與我等撇清關係,離小劍故城越遠越好。”

所有人全沒想到,紛紛道:“郎君!”

連周滿與王恕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但金不換的意誌格外堅定,隻道:“速傳我令,不得有誤!”

分明是烈日炙烤的夏日,可院中所有人見了他的神情,竟都感覺到了一陣嚴冬般的凜冽,於是陡然明白過來:陳規既來,那這十條冤魂,不過是陳家給他們的下馬威,更暴烈的風雨,恐怕還在後面。

在這種時候,金不換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他並沒有與陳家正面相抗的實力,而陳規實力不俗,他們也暫時找不到向他下手的機會。

小劍故城以外的地方,對所有依附於他的人來說,都是危險的。

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回收自己的勢力,以避免更大的損失。

隻是饒是他反應已經足夠迅速,可對方有備而來,即便不借金燈閣的旗號行事,可誰不知他們背後有宋氏支持?陳規的動作,比金不換更快。

短短日,尚不及回城的人手,已有四支遇襲,生死未卜;未收的賬款固然已按金不換之命放棄,可那些人連他們已經鎖閉的檔鋪都不放過,派人毀了個乾乾淨淨。

甚至就連小劍故城中的生意,都受到了影響——

城中固然不得妄動乾戈,可那日陳家人血祭陳寺,整整十具屍首推倒在義莊之前,卻是眾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少商人,的確與金不換有約在先,合作已久。

可誰能保證,自己此生絕不出城?

陳規一來便殺人立威,可說是一來就占儘了先機,完全將金不換陷入了不利之地。

到第四天時,連曾與金不換生意往來最密切的鬆安藥鋪,都愧疚地向他們關上了大門。

至此,金不換似乎已經被逼入了籠中,成為一頭無路可走的困獸。

這一天,所有人坐在小樓議事廳中,終於吵了起來。

一名身材壯碩作腳夫打扮的粗豪壯漢氣怒道:“平日裡他們有困難的時候,郎君是如何周濟?如今輪到我們有難,卻個個緊閉門扉!一幫落井下石的家夥!依我看,就該把當初合作所立的字據扔到他們臉上,看他們誰敢抵賴!”

蔡先生,也就是金不換手下掌管所有賬目的賬房先生蔡源,卻搖了搖頭道:“此次非關信譽,實是事關生死。敢將生死置之度外者,能有幾人?便拿出舊日字據,又有什麼用呢?”

那壯漢頓時橫眉冷視:“可難道就要這樣坐以待斃嗎?!”

他嗓門頗大,這一句質問更是擲地有聲,廳內忽然都安靜下來。

繞著長桌一圈,所坐都是金不換手下最信任之人。

周滿與王恕算是外人,隻立在旁邊聽著。

金不換自己則坐在上首正中,搭著眼簾。自那十人殮葬之後,他的話便越來越少,此時也半點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那壯漢向他看得幾眼,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郎君,再這樣下去,我們隻會被那陳家慢慢逼死!我等是跟隨郎君已久,深知郎君性情人品,可並非所有人都如此。大家的確都不是什麼貴重出身,是咬牙能過苦日子的人。可怕的不是無法看到錢,而是無法看到將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您為錦官城那件事所動用的人太多了。如今我們憑著家底,固然能支撐一陣,可時日再久,焉知人心不會生變?”

先前便已經安靜下來的議事廳,這時更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他話中雖未言明,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有一次他們趁夜黑吃黑,打劫了金燈閣的貨物,那時郎君帶了一名頭戴幕離的女修前來,隻一支金箭便射殺了金燈閣一名執事。再後來,他們便發現,郎君多了周滿這個朋友。

有些事隻是看似隱秘,實則隻隔著一層窗戶紙。

這些人當時固然都是金不換信任之人,可並不會永遠都是他信任之人——

世間的忠誠,從來是有條件的。

前世經曆過不少的周滿,深知這壯漢之言乃是忠言,於是也向金不換看去。

金不換慢慢閉上了眼睛。

廳中的氣氛,頓時更顯得壓抑。

先前那賬房先生蔡源,沉默了良久,此時卻是長長歎了口氣:“你說的道理,郎君怎會不明白?隻是條條通路,都被人封死,就連前陣子收來的大批藥材都積壓在倉庫之中,無人敢收。要想辦法,談何容易?”

那壯漢拍著桌子大罵:“老牛鼻子胡說八道!倉庫中既有藥材,我等何須仰仗那些丹堂藥鋪來收?不如買幾張丹方,請人製了丹藥,自己來賣,不也是辦法嗎!”

蔡源修養再好,這時也不由氣得戟指回罵:“你個就知道打架的莽夫懂什麼!那陳家的又不是死人,隻消派個人來往你門前一站,誰還敢進來買東西?天底下又有什麼丹藥值得人家冒奇險來我們這兒買!”

這話說得有理,周滿也這樣想。

但站在她旁邊的王恕聞言後,眉梢卻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

那壯漢自是氣急敗壞:“你!”

蔡源分毫不退:“我說得沒道理嗎?你倒是反駁啊!”

廳中氣氛一時緊張極了,眼見著就要從爭吵發展到大打出手,不少人都站起來準備勸架了,就連先前不曾發話的金不換都一皺眉頭,睜開了眼睛,就要出言喝止。

可沒想,就在這時,一道清潤的嗓音忽然在廳中響起:“有的。”

眾人一怔,循聲望去,正是王恕。

周滿不由有幾分訝然。

蔡源沒反應過來:“有的?”

王恕一身沒變過的蒼青舊道衣,但眉眼間的神光,自那日蘇醒後就更加清雋潤朗,此時隻道:“能讓人甘冒奇險、哪怕付出性命也想買的丹藥,是有的。且在任何地方,都一枚難求,有價無市……”

那壯漢都愣了:“什麼丹藥這般厲害?”

王恕微一抿唇,待要回答,神情中卻露出了幾分猶豫,隻將目光移向周滿。

這一瞬間,周滿福至心靈,忽然笑了起來:“春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