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昏迷,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虞倦其實沒什麼感覺。
就像是睡了一場很深的、沒有夢的覺,睡的時間很久,醒來卻沒覺得身體輕鬆,依舊很沉重。
虞倦睜開眼,周圍很暗,什麼都看不清,一時失去對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連為什麼會在這裡都忘了。
下一秒,周圍忽然有了光,像是有什麼虞倦的醒來一起被喚醒。
床頭燈亮了。
可能是睡的太久,對虞倦而言,連柔和的床頭壁燈都顯得刺眼。他的睫毛半垂著,眼裡蓄了少許的生理性眼淚。
然後,有什麼遮在了他的眼前。
是一張寬大的手掌,擋住了光源的方向。
不至於讓虞倦重新陷入黑暗,但也不會再刺眼了。
透過指間的縫隙,虞倦看到床邊的周輝月,像是一直坐在那裡,等著自己醒來。
過了一會兒,虞倦說:“我好了。”
周輝月“嗯”了一聲,動作緩慢地移開了手掌,又站起身,倒了杯水,想喂給床上的人。
虞倦看著潔白的天花板,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嗓子有點啞,問:“我是怎麼了?”
忽然這麼暈倒,的確有點嚇人。虞倦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現在莫名很累,連大腦都轉的慢了。
周輝月沉默了幾秒鐘。
虞倦仰著頭,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唇似乎很用力地抿著,不知道是猶豫還是什麼彆的——虞倦沒辦法分辨。
並不是因為他在這方面過於愚鈍,而是如果周輝月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那麼彆人就很難察覺。
何況他都沒看到周輝月的臉。
很快,周輝月就開口了,語調平靜,和以往沒什麼不同,至少聽起來是這樣的。
他看著虞倦微紅的眼角,俯身碰了一下,說:“不太清楚,醫生的檢查還沒出來。”
虞倦點了下頭,心想如果是這樣,那自己昏迷的時間應該不算太長,又或者是有些檢查要等清醒時才能做。
可能是燈光很昏暗,病房的色調過於冰冷,氣氛好像有些凝重。
虞倦是個很會冷場的人,除了祖父母在世時,會想辦法讓他們開心,很少會想這麼做了。
此時此刻,他看著周輝月,想到這個人在病床前等待自己,想讓對方高興點,於是問:“我忽然暈倒,你是不是嚇了一跳?”
又有點可惜地說:“白城大學也沒去成。”
周輝月坐在虞倦的床邊,和他對視,輕聲說:“嚇死我了。”
很像是玩笑的一句話,但周輝月沒笑,虞倦也語塞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一會兒,他才承諾:“下次不會這樣了。”
周輝月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說“好”,又說:“學校就在那裡,下次再一起去。”
醒來後沒多久,有人敲響了門。
門被推開一道不大的縫隙,護
士站在外面,稱呼周輝月為“周先生”。
周輝月立刻回過頭。
虞倦看到周輝月習慣性地去拿應該擱在一邊的手杖,但是什麼都沒有。他自然地收回手,站起身,低聲對虞倦說自己要出去一趟,讓虞倦等一會兒。
虞倦一怔,還未反應過來,周輝月已經走到了快步走到了門口,同護士一起走出了房間。
沒有手杖的支撐,走得又太快,周輝月腿腳的缺陷便很明顯了,是不能忽視的殘缺。
虞倦的臉陷在枕頭裡,心臟有點悶悶的。
他想到周輝月,又更堅定地下定決心,不要再有第一次的忽然昏迷了。
在房間裡等了十多分鐘後,周輝月終於回來了。
虞倦等的無聊,問他:“是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周輝月站在虞倦的床頭:“護士說了明天的安排。你睡著了,現在又太晚,沒辦法進行更精密的檢查,明天再說。”
看似回答得很認真,其實什麼都沒說。
虞倦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周輝月很擅長說服彆人。在彆人口中,虞倦是個很鐵石心腸沒心肝的小孩,但在周輝月面前似乎也不能免俗,甚至很容易被這個人打動,無論是握手的請求還是現在,他說:“好吧。”
他剛剛看了時間,又問:“這麼晚了,你不回去嗎?”
周輝月說“沒什麼事”“明天沒有工作”“醫院離公寓很遠”,理由很多,於是在很狹窄的陪護床睡了一個晚上。
*
第一天上午,虞倦經曆了一係列繁忙的身體檢查,周輝月一直陪在他身邊。
虞倦活到十八歲,身體健康,醫院都沒去過幾次。即使全程都有護士的指引,陪伴和等待也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報告單出的很快,等全都拿到後,周輝月讓虞倦先回病房,他把報告單拿給醫生。
虞倦奇怪地說:“我不去嗎?”
看病的次數再少,虞倦也不是沒有常識,哪有病人缺席醫生診斷過程的。
周輝月的眼瞳很黑,他看了虞倦一會兒,大概是沒找出不會引起懷疑的拒絕理由,最後還是同意一起去了。
到達診室時,虞倦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想的太簡單了。
診室很大,裡面有一個會客廳,擺了三張沙發,坐滿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其中有幾個年紀很大,頭發都白完了。
周輝月先一步進來,將報告單交了過去,醫生們神情嚴肅地翻看檢查結果,交頭接耳地談論起了病情。
虞倦站在外面,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一個年紀不算大的醫生正在詢問他一些簡單的問題。
可能有一個小時,或者沒那麼長時間,隻是等待很難熬,醫生們似乎終於得出了結論,但沒說出口。
如果病情嚴重,治愈的概率很低,醫生可能會酌情考慮是否要如實告訴病人。萬一病人知曉後心情壓抑,情緒不好,會導致身體狀況更差。
虞倦看著
欲言又止、似乎在組織語言的醫生,卻偏過頭⑽⑽[,對周輝月說:“我要知道。”
周輝月對醫生點了下頭。
醫生猶猶豫豫,說的很委婉。虞倦的這具身體有先天性心臟病,隨著年紀增長愈發嚴重,直至爆發。如果前幾年開始治療,或許還能控製,但現在太遲了。目前經過專家會診,情況不容樂觀,隻能嘗試漸緩病情發展速度,最有效的方式是器官移植。但是虞倦的血型稀有,不一定能有配型,還需要等待。
其中摻雜了太多專業術語,以及那些臨時請來的專家的意見,虞倦聽得有些迷茫。
隻是醫生在描述病情時,也一同翻閱了之前的報告單,虞倦看到上面的時間顯示在自己醒來前的好幾個小時。醫生的批語也寫的簡單明了,指出了問題的嚴重性。
虞倦瞥了周輝月一眼,想起昨天半夜,這個人對自己說醫生的檢查沒有出來,明明是很容易拆穿的謊言,還是說了。
*
在醫院住了兩天後,虞倦就出院了。
他的心臟情況嚴重,但還未到需要借助醫療器械才能存活的程度,定期服用藥物即可。
出院那天的天氣很好,八月末依舊很炎熱,周輝月沒叫司機,親自開的車,虞倦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窗戶開著,有熱風灌進來,吹亂了虞倦的頭發。
可能是年紀不大,又才經曆過穿書這樣魔幻的經曆,驟然得知自己身患絕症,虞倦還不太有實感,像是一腳踩空,本能預感是要摔很疼的一跤,但卻跌進了很軟的一團雲朵裡,所以也產生了懷疑,不知道剛剛發生的究竟是真是假。
在中,十八線炮灰,主角的前聯姻對象的結局是囚禁至死。當時看到這裡時,虞倦有些疑惑,因為主角的報複手段雖然對反派而言很殘忍,讓他們失去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但歸根究底,都是合法的手段,沒有犯罪,卻讓一個炮灰這麼死去。現在想來,或許隻是臨近結局,評論區有人很在意主角的前聯姻對象——畢竟他們之間曾存在親密的婚約關係,所以也必須有應得的下場。但作者不想浪費筆墨在這個小人物上,再花心思想懲罰的手段,故事進展到他被關起來,索性簡單粗暴地寫他在孤苦無依中死去。
作者的一句話,在這個世界會具現成現實,炮灰虞倦的確患有不可治愈的重病,他的死不是主角的錯。
而是……命運。
虞倦有些失神地想著,耳邊傳來周輝月的聲音,他問:“虞倦,你在想什麼?”
這些話不能告訴周輝月。虞倦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手肘撐在車窗邊,托著腮,望著周輝月,隨意找了個話題:“我在想,病會不會好……”
聲音很低,飄散在了風裡。
周輝月的神情一頓,就像是溫和平靜的面具被人突然扯下,沒那麼冷靜,也不是那麼有自信,然後找了個地方,靠邊停了車。
好一會兒,周輝月鬆開方向盤,他很篤定地說:“會治好的。一定可以。”
虞倦還是有些茫然:“
真的嗎?”
周輝月說:“你不是說我是這本書的主角,會有幸福圓滿的結局嗎?”
虞倦還沒理清周輝月這兩句話之間的邏輯,但他的語調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好像無論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不必擔心。
所以他也沒想太多,仰起頭,眨了下眼,綠眼睛被日光照射著,泛著水光,又說:“好吧。”
*
重回周輝月的家,虞倦站在自己突然昏迷跌倒的地方,感覺恍若隔世。
周輝月的工作減少很多,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很少再出門處理,總是遠程辦公,好像很閒。他的大多時間都拿來陪著虞倦,嚴格遵照醫囑,偶爾能聽到他在聯係醫生。
期間那位方助理來過幾次,彙報工作,周輝月沒有刻意回避,自然而然地見到了這位同居人的真面目。虞倦還記得方助理第一次看清自己時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好像眼前的人有好大的本事。
好吧,這也很正常,畢竟原身和周輝月的關係實在很差。
虞倦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可能是有點高興吧。
但這樣的時間長了,虞倦覺得不正常。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現在不正是主角和反派鬥爭最激烈的時期嗎?而周輝月連面都不露了。
而且虞倦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虛弱的病人,也不希望彆人那麼對待自己。
在一次夜晚醒來後,發現書房的門關著,周輝月又在開視頻會議後,虞倦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他在外面等周輝月開完會,等了兩個小時。
周輝月開完會,又工作了一個小時,直到他走出房門,看到坐在沙發上的虞倦,靠近了問:“怎麼還不睡?”
虞倦看著周輝月,嘗試收斂自己的不高興,努力講道理:“你不是還有工作,我就非得你陪著嗎?”
周輝月也坐了下來,挨在虞倦身邊,漫不經心地說:“嗯,我覺得是。”
虞倦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沒用什麼力氣地推了周輝月一下,抬著下巴,很不滿:“周輝月,彆太自戀。”
他沒能推動,周輝月反而靠得更近了,低下頭,對著虞倦笑了,神情顯得有些溫柔。其實之前也不是不溫柔,握著虞倦的手的時候是的,問虞倦喜歡吃什麼的時候是的,叫虞倦的名字的時候是的,聽虞倦講述那個虛構的、與他有關的愛情故事也是。
周輝月叫虞倦的名字,說:“虞倦,有沒有說過,你不太會說謊,因為沒有經驗。”
他的意思很明顯,虞倦說不要他陪是假的。被戳穿謊言後,虞倦簡直惱羞成怒了,他必須要進行反擊,然而還沒來得及辯駁,就被周輝月打斷了。
“我也騙你了。”
周輝月得寸進尺地抱住了虞倦,幾乎將虞倦攬入懷中。虞倦單薄清瘦的身體貼著周輝月的胸膛,他們之前沒有這麼親密的接觸。周輝月的腿有缺陷,但可以很穩的抱起虞倦,會把他保護得很好,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他。
“是我不能沒有你陪著。”周輝月說,“就像之前沒有嘗試過的事,有些試了就不能戒掉。”
他說的很簡單,也很坦白,沒什麼要隱瞞的,好像自控力很差,很容易對什麼上癮,實際上煙說戒就戒了。虞倦在模糊界限的相處間也紅了臉,心跳無法抑製地快了很多拍。
是不正常的,不健康的,違背醫囑的。
但轉瞬之間,虞倦又想到周輝月說的話,心臟忽然被什麼吊起,懸在半空中。
如果自己不太會騙人,那對周輝月說的第一個謊言,很多個謊言,他到底相信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