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十五左右,第三節晚自習剛開始沒多久,消失了幾個小時的裴星銘終於回了班。
他是體育生,早晚兩次訓練是常態,早訓六點半開始,七點半結束,晚訓五點半開始,也是七點半結束,但是晚訓結束後他從來不會立即回班,而是先去食堂吃頓飯或者點份外賣,然後再去學校超市逛一圈,隨便買點小東小西,直到再也無事可乾,才慢悠悠地回了班。
他也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大家都在安安靜靜地上晚自習,所以從不從前門進教室,免得影響其他人學習,反正後門一推開就是他的座位,他也沒必要繞到前門當個顯眼包。
然而今晚他卻沒能順利地把後門推開,門從裡面反鎖了。
裴星銘也不著急進班,不慌不忙地趴在門框玻璃上面朝著教室裡面看了一眼,沒看到班主任,也沒看到自己同座,然後他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立即把頭一縮,躲在了玻璃框下方,沉重敲門的同時學著班主任的腔調厲聲開口:“開門!”
等了好幾秒鐘後,緊閉的後門才被打開。
開門的是他同桌劉奇,此時已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
劉奇見門外站著的是裴星銘而不是班主任,當即長舒一口氣,繼而就開始破口大罵:“你他媽傻逼吧?”
不光劉奇,後排好幾個男生都在用憤怒又無語的目光譴責裴星銘——雖然是虛驚一場,但也確實是被驚著了。
裴星銘大搖大擺地進了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爹還沒回來呢,誰他媽讓你鎖門的。”他特意壓低了嗓音說話,以免打擾前排的好學生們上自習。
劉奇低聲罵道:“傻逼。”然後伸出了手,卻沒伸向自己的桌洞,反而把手伸進了裴星銘的桌洞,從裡面翻出來了剛才在驚慌之下藏進去的手機。
裴星銘卻沒罵他,早就習以為常了,因為他這個位置剛巧是老李的偷窺死角,無論是趴在前面的窗戶外還是趴在後門的玻璃上都看不見這裡,所以經常會有人趁著他去訓練的時候坐在他的位置上偷偷玩手機。
“我妹呢?”裴星銘突然發現第三排中間的那個位置是空著的,在教室裡面環視一圈也沒瞅見司徒朝暮的身影。
劉奇:“你沒發現你妹夫也不在麼?”
裴星銘沒好氣:“滾你媽彆他媽瞎說話。”雖然他很反感“妹夫”這個字眼,但還是下意識地朝著宋熙臨的座位看了過去,看到宋熙臨的位置也是空的,一對濃眉瞬間就皺了起來,“他倆乾啥去了?”
劉奇:“懷了,正解決呢。”
裴星銘整個人一愣:“誰懷了?”
劉奇:“當然是你妹夫啊,總不能是你妹吧?”
裴星銘:“……”你在這兒挑釁我的生理常識呢?
“到底怎麼回事?”裴星銘不耐煩地問。
劉奇想了想,小聲說:“我聽呂莫帆說是因為你妹逼著人家宋熙臨當班長夫人,宋熙臨不願意,你妹就買了份毒水果給他送過去了,還非逼著他吃,吃完沒過多久就毒發了,被醫務室確診為了急性腸胃炎,都吐了一下午了還沒好呢。”
裴星銘不假思索,斬釘截鐵:“不可能,我妹不是那種人。”
“我也隻是道聽途說。”劉奇又說,“不過班長確實挺關心宋熙臨的,一下午忙前忙後地跑,又是買藥又是接水又是陪伴,剛才又陪著他去醫院了,生怕他自己一個人出意外……看樣子孩子確實是她的,錯不了。”
裴星銘:“……”
這不瞎扯淡麼?
不過他也大概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了,所以就沒再問彆的,先鎖上了後門,然後隨便從桌洞裡翻出來了一本資料,攤開放在了桌面上,把手機夾在了書裡,埋頭玩了起來。
八點五十,下課鈴打響,裴星銘先把手機收了起來,然後就側著身子百無聊賴地靠在了椅背上,時不時地抬頭看一眼掛在前邊黑板上的表,像是準備卡時間去做什麼事情的樣子。
突然間,司徒朝暮從前門進了班,步履虛浮一臉疲憊,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
這一下午加晚上,她也是累得不輕。
醫務室給宋熙臨開的藥一點是用都沒有,並且在吃完藥後,上吐下瀉的症狀不僅沒有減緩,反而還嚴重了,司徒朝暮當機立斷決定帶著宋熙臨去醫院。
請假外出需要班主任的批準,但是老李的媳婦兒臨近預產期了,最近家中比較忙,今晚又不在學校,司徒朝暮找不到班主任,隻好請隔壁七班的班主任幫忙開了兩張外出的假條。
這年頭班主任不好當,一不留神就要承擔責任,所以七班的班主任行事比較謹慎,沒有立即批假,先給老李打了通電話,然後又給司徒朝暮和宋熙臨的爸媽分彆打了通電話,三方全部溝通確認完畢,才給他們批了假。
司徒朝暮一陪著宋熙臨走出校門,就看到了一輛黑色的庫裡南,掛牌也特牛,東A99999。恰在這時,後排的車門也打開了,一位身材挺拔,西裝革履的英俊中年男人下了車,快步朝著他們倆走了過來。
“嚴重麼?”男人走到了宋熙臨面前,關切詢問。
宋熙臨卻沒有理會他,格外蒼白的面色令他的神色越發的冷淡了,疏離之意可謂是溢於言表。
司徒朝暮不由疑惑了起來:這倆人的關係還真奇怪啊,是父子麼?
但她向來會察言觀測,男人沒注意到她,她也就不開口,保持著低調的沉默,隻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
乍一看宋熙臨和這個男人長得並不像,但細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倆人的眉宇之間還是蘊藏著不少酷似之處。
這男的可能真的是他爸……司徒朝暮正這麼想著,男人就開了口,對她做起了自我介紹:“同學你好,我是阿臨的爸爸。”
他的態度和藹可親,溫文爾雅,與宋熙臨那副不近人情的冷漠嘴臉可謂是天差地彆。
“叔叔好。”司徒朝暮也大大方方地回應道,“我是他的班長,他今天中午吃壞肚子了,症狀挺嚴重的,醫務室開的藥不管用,最好去醫院看一看。”
她忐忑不安地隱瞞了宋熙臨吃壞肚子的根本原因,但好在宋熙臨也沒有拆穿她。
“謝謝你關心阿臨。”宋青山一邊隨和客氣地說著,一邊示意他們倆朝著那輛黑色的庫裡南走,“快上車吧,早些到醫院,早些給阿臨看病。”
司徒朝暮立即說道:“叔叔,距離我們學校最近的一家醫院是五院,我媽是五院的大夫,我已經跟我媽說好了,咱們到了之後就能直接去就診,不用排隊。”
宋青山原本想帶著兒子前往家族集團旗下的高檔私人醫院就診,但聽司徒朝暮這麼說之後,也不想駁了女孩的好意,於是就點了頭:“好的,那就謝謝你啦。”
面對這聲感謝,司徒朝暮真是受之有愧,但還是硬著頭皮回了句:“不客氣,應該的。”說完,她忐忐忑忑地瞟了宋熙臨一眼,不安地觀察著他的反應,生怕他把自己乾的那點“好事”全給抖出來。
萬幸的是,宋熙臨是個內外兼修的淡然之人,清俊的眉宇間不見絲毫波瀾,就好像自己生病這事跟司徒朝暮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如同鬆螺絲般,司徒朝暮立即舒了口氣,同時也在心裡對宋熙臨改了觀:看來這家夥也不是那麼的難以相處。
他隻是看起來有些冷,但並不是一點溫度都沒有。
宋青山把後排的位置留給了宋熙臨和司徒朝暮,自己坐在了副駕駛,對司機道:“去五院。”
司機內心有些驚訝,因為宋家人從來不去人多雜亂的公立醫院,不是在自家的私人醫院就診,就是請醫生去家中看病。
但能給宋家開車的司機也都不是一般人物,這些小意外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老板交代什麼,他隻管按照吩咐去做就好。
司徒朝暮她媽今晚剛好值夜班。一行人到了之後,裴元立即領著宋熙臨去了急診科,檢查、化驗、等結果,一番診斷下來,醫生給出了病情結論:食物中毒外加水土不服。
食物中毒這一項結論司徒朝暮可以理解,但是水土不服是什麼情況?
難道說,宋熙臨不是東輔本地人?轉來七中之前一直在外地生活?但是他爸的車牌照明明是東A開頭呀,就是東輔本地的車。
既然家裡有那麼豪華的車,又是東輔本地的,怎麼會水土不服呢?又乾嘛非要租房子出來住呀?
按照那輛庫裡南的檔次推斷,他家的房子肯定也是極其豪華的大彆墅,還有保姆阿姨伺候著……放著這麼舒服的大房子不去住,偏偏要搬出來一個人租房子住,這是什麼癖好呀?體驗窮人的生活麼?
而且在司徒朝暮的記憶中,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宋熙臨的腳上就一直踩著那雙平平無奇的白色飛躍板鞋,吃穿用度也都和普通人無異,甚至比班裡大部分人都還要節儉一些,一點都看不出來是一位豪門大少爺。
後來宋青山就跟著裴元去藥房取藥了。
宋熙臨靠在藍色輸液凳上掛吊瓶時,司徒朝暮坐在了他的身邊,滿心奇怪地打量著他。他雙目輕闔,頭朝後仰,喉結凸起,眉頭微微蹙著,就好像他的心中一直橫梗著什麼化不開的恩怨,即便是疾病纏身也無法使他暫時放下心結。
望著他那糾結的眉宇,司徒朝暮莫名其妙地回想到了兩句話:
“人人儘知武士刀,哪知戚家抗倭事。”
“無所謂,一把破刀,沒那麼重要。”
這兩句互相矛盾的話,是他們倆見面第一天時他對她說的,從那時起她就覺得,他是一個十分擰巴的人。
現在她越發篤定了,他就是一個特彆擰巴的人,如果他真的不想接受那份水果撈,那麼就算是她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都不會吃一口。
如果他真的不想接受她的好意,那麼他剛才就不會在醫生詢問時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隱瞞那份導致他食物中毒的水果撈來源了。他說是自己買的,沒有提她。
他希望被接納,希望被關心被親近,但就是太擰巴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了他這麼擰巴,明明渴望擺脫孤獨,卻又偏偏要擺出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漠嘴臉。
“其實吧,班裡人都挺好的。”司徒朝暮深思熟慮過後才開了口,“但你也要主動一些才能行呀,交朋友嘛,以熱情換熱情,以真心換真心。”
宋熙臨睜開了眼睛,面色平靜地看向了身邊人。
“早慧”兩個字是他對司徒朝暮最深刻的印象。
有時她根本就不像是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女,不僅精明市儈的像是個老奸巨猾的成年人,還能夠洞悉人心。
但有時候吧,這家夥也挺傻氣的,偶爾還會有點可愛。
精明與可愛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他現階段最不願意接觸的那類人。
“我不需要,”宋熙臨神不改色,語氣漠然又堅決,“也不喜歡交朋友。”
司徒朝暮:“……”
你是油鹽不進啊!
雖然宋熙臨這種態度也在她的預料之中,但司徒朝暮還是有些氣悶,索性不再搭理他了,雙臂在胸前一抱,身體往下一滑,以一種“我是無賴誰都不愛”的姿態癱在了凳子上,同時克製不住地在心裡碎碎念:不知好歹!真是不知好歹!
宋熙臨也沒再理會她,再度闔上了眼睛,繼續閉目養神。
然而宋熙臨越是淡然處之,司徒朝暮就越是生氣、憋屈:真是一盆好心全讓他給當成驢肝肺了。
隨後,她斜乜了一眼閉目養神中的宋熙臨,陰陽怪氣地開口:“有些人呀,活該孤獨終老。”
宋熙臨眼也不睜,眉宇舒展,語調悠然:“也挺好。”
司徒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