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著精湛的琴藝,與自己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手段,元瑾一步步坐穩了玉堂春的花魁之位。
元瑾成為了許多人求之不得的那一支紅玫瑰。
如若用現代的話來說,元瑾已然變成了玉堂春的半個合夥人。
她從狹窄肮臟的隔間搬進了精致美麗的沁南樓,珍珠寶石,綾羅綢緞堆滿了她的梳妝台。
而她卻卷起珠簾,怔怔地望向門外。
長廊之中,一把古琴被狠狠地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一同被摔在地面之上的,還有一名少女。
她眼中含淚:“掌班,我可以彈琴,可以彈得比元瑾更好,所以能不能不要讓我掛燈籠...”
話音未落,掌班便冷冷地道:“你與元瑾的命,能一樣麼?”
少女:“但,掌班,但我痛,至少,能不能過了這幾日...”
我已經數不清,來到凡間之後,我見到過多少身世淒苦的女子。
但看見這一幕,我還是止不住地心中難受。
在每名女子掛燈籠之前,玉堂春都要經過數度炒作。消息已然放出,掛燈籠的日子,自然也是定死的。
掌班正要出口拒絕,肩膀卻被一人按住。
正是元瑾。
元瑾神色輕鬆,甚至帶著一點笑:“掌班這又是何必?”
現如今的元瑾,已然完完全全地蛻去了先前的稚嫩與倉促,舉手投足間皆是從容不迫。
元瑾:“掌班,現如今玉堂春缺的,最是名聲。”
元瑾:“但如若令她來著月事,不情不願地接待客人,壞了玉堂春的名聲,到時候虧的反倒更多。”
掌班:“虧損的銀錢誰來付?你以為能單憑幾句話,就能抵得過真金白銀?”
元瑾:“我來付。”
掌班凝視了元瑾半晌,忽地一笑。
掌班:“你又要來給她們贖身?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是什麼心思。”
元瑾的面龐上依舊是淺淺的笑容:“我都是為了玉堂春。”
掌班充耳不聞,冷冷地嗤笑。
“你能贖一個難道還能給所有女孩都贖身嗎?彆做你的春秋大夢了。”
“青樓裡有的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人,我看你的心就比天高,你難道還能救所有人嗎?”
元瑾面上的笑意退了個乾淨。
元瑾:“掌班可彆忘了,是誰助玉堂春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聽了這話,掌班的語調軟了幾分,卻依舊道:“即便是你救了她們,又能將她們送去哪裡?現在外頭可好不到哪裡去。”
在先前的回憶之中,這些被元瑾贖下的女子,或是被元瑾送去學了一技之長,或是嫁為人婦,或是由元瑾牽線,成為了高門大院之中的金絲雀。
這已經是元瑾拚儘全力,能夠為她們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了。
元瑾微笑道:“我送她們去
何處,與掌班有何乾係?掌班隻要知曉,我每年能為玉堂春帶來多少銀錢,就足夠了。”
即便在這一次爭鋒之中,元瑾占了十成十的上風,我卻止不住地想要歎息。
掌班說得不錯。
玉堂春,乃至整個鄰仙城,最不缺的就是命運悲慘的女子。
元瑾的確救不下所有人。
我知道,元瑾也知道,如若想要走出一條令所有人都獲得美好結局的康莊大道,需得將玉堂春,整個鄰仙城,乃至整個腐朽不堪的凡間搗個粉碎,在斷筋接骨之後,方可找到一條正道。
但她即便拚儘全力,也隻能是一個依附於玉堂春的小小妓子。
她所做的所有努力,不過是蜉蝣撼樹。
為了使玉堂春長長久久地處於巔峰,也為了使自己在風月場上立於不敗之地。元瑾拉攏、結交了無數凡間的富商與高官,組起一次次“宴會”,拉出一張以“元瑾”為核心的,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而玉堂春的姑娘們,自然是這一次次“宴會”之中的“甜點”。
在這張關係網之中,甚至還有修士——前來查案,略有地位的修士借著“聽元瑾彈一曲”的名號,與豔若桃李的青樓女子一同走入廂房之中。
我隻覺得心下一片冰涼。
難怪先前玉符門的門生在用符咒,向著玉堂春掌班與鄰仙城城主詢問之時,什麼都沒有問出來。
即便玉符門篩選門生亦極其嚴格,某種程度上甚至不輸玄清門,但如若在凡間調查之時,有是有修為更高的修士,提前動了手腳,失敗而歸近乎是必然。
我的心裡湧現出了一點憤怒,憤怒之餘,還有一點慶幸。
大多數時候,記憶核心之中的內容無法被具象化到現實之中,隻能被觀看者以文字記錄。
但在我進入記憶核心之前,靜靜在試錯、迭代了無數次之後,以陣疊符,研究出了能夠令記憶核心被具象化為影像的術法。
這將成為靜靜的學術成就之一,也會成為來到玉堂春逍遙快活的修士的,鐵板釘釘的罪證。
畢竟,以此術法具象化出來的記憶影像,還有進度條。
...甚至還有進度條!
然而,術法之中的影響,隻能傳遞客觀真相,卻無法傳遞其中情感。
但觀看記憶核心之人,可以感受到原主的情感。
比如現在,我能感覺到,在一次次的宴會之中,言笑晏晏的元瑾分明是痛的。
在強顏歡笑,言不由衷地面對高高在上,冷嘲熱諷的客人之時,她分明是痛的。
在親手將一名名玉堂春的女子,如物件一般,贈與“客人”之時,她分明是痛的。
甚至更痛。
透過那一道道身穿華服,笑如春花的女子,她恍若看見了應歡,又恍若看見了另一個懵懵懂懂,令人擺布的自己。
而她自己又能好得到哪裡去呢?
根本上來說,所謂“恩客”們,之所以能夠容忍
元瑾的“賣藝不賣身”,隻是因為一點隱秘的期望。
期望自己的權勢,自己的財富,自己的魅力,能夠令這個驕傲清高的花魁,隻為“他”一人低頭折腰。
所謂的清高,不過是一味調味料而已。
她元瑾不過是出來賣牌坊的婊子。
對於“恩客”來說,酒是美夢引,夜是銷魂鄉,身旁笑靨如花的是美貌佳人,玉堂春是他們煩勞生活中的一點寫意瀟灑。
對於元瑾來說,一盞盞酒與日夜顛倒的疲勞近乎要將她壓垮,而所謂“佳人”,是她被剝削的同伴與姐妹。
但她不能倒下。
因為她的存在,玉堂春不得不分撥出大筆的資金,救治原本得了花柳病隻能等死的姑娘,購置各類避孕、防止傳染病的藥物,而先前層有過的過度暴力,可能會使人死亡的服務,也被一條條取締。
然而,即便如此,玉堂春之中的女子雖然依舊不能算是人,隻能算作商品。
但元瑾至少能讓她們不再被賤賣。
看到這裡,我不由得有幾分難過。
我想起了在藏芳閣之中,在牆角被灌下紅花的那一名女子,又想起了擔架之上的那一具屍身。
元瑾在時,拚儘全力地為玉堂春掙出了前途,隻為庇護其中女子——或者說,庇護曾經幫助過她卻無法回報的人,庇護那個曾經無能為力的自己。
但在她離去之後不過數月,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
仿佛她從未來過。
元瑾的記憶之中,場景再度改變。
我令自己止住思路,朝著元瑾的記憶之中看去。
日光熹微的淩晨十分,酒局結束之時,元瑾正準備睡下,卻見一名常年來訪的客人將一名年紀尚小的女孩牽到了她的面前。
女孩容貌秀麗,哪怕眼裡含滿畏懼,卻強撐著挺直了背脊。
她叫任薇薇。
我一時屏住了呼吸。
任薇薇,正是玉堂春一案之中,第一個失蹤的女孩!
在冥府之時,靜靜與戚曉曾查驗過這些女子的死亡時間。
...在討論之後,靜靜將此類信息做成一張表格,發到了03042組群中,而我自然也翻閱過這份表格。
女孩們的死亡時間,大多都有一個月到三個月的間距,十分平均。
但任薇薇與元瑾的死亡時間隔得極近,近乎不分前後。她們的殘魂,近乎是在同一時刻,被收入冥府之中。
此時此刻,在元瑾的記憶之外,她與任薇薇的殘魂正各自躺在碎魂閣的透明小瓶中,散發著極淡的微光。
而在三年之前,在熹微的天光中,元瑾牽起了任薇薇尚且稚嫩的手。
在這段記憶之中,我感受到了元瑾的感受。
小女孩的手冰涼而柔軟,像是一隻瑟瑟發抖的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