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1 / 1)

任薇薇的周身氣度,言談舉止,元瑾隻覺得陌生又熟悉。

原因無他,隻因為她還在藏芳閣,未曾掛起燈籠之時,模仿的就是任薇薇這般真正的大家閨秀。

但此時此刻,她們卻站在了同一間名為玉堂春的樓閣之中。

我們先前調查的結果並沒有出錯。

在政鬥之中,任家落敗,而作為勝者的程家動用關係,令任薇薇輾轉之間,被送到了玉堂春之中,並再三囑咐元瑾好生看管。

即便在過去的過去,任家與程家都是玉堂春的客人,但畢竟婊子無義,如若給的銀錢足夠多,玉堂春就可以把曾經大客家的小女兒放上高樓,掛上燈籠。

不論是我還是元瑾都知道,任家並不是什麼正義莊嚴的清流世家,曾經的任家子弟也來過玉堂春,窮奢極侈,揮金如土。

然而,即便任薇薇身為任家的小女兒,享受了十二年的榮華富貴,但任家落敗,她作為祭品,像貨物一樣被買賣,難道就理所應當嗎?

這本就是不應當的。

因為任薇薇根本就沒有選擇的權力。家族興盛之時,不能選擇地享受榮華富貴,家族敗亡之時,她不能選擇地被賣到秦樓楚館。

而元瑾也沒有選擇的權力。身為玉堂春花魁,她隻能做一個無情無義的婊子。

元瑾將任薇薇安置在沁北樓之中,像是補償一般給了她最最奢華的吃穿用度,然後一手操辦了她的燈籠日。

無數撒上金色粉末的燈籠整遝整遝的被送進了玉堂春,無數消息被放出,整個鄰仙城,乃至大半個凡間都知曉,任家落敗之後,小女兒被賣到了玉堂春。

任薇薇尚未掛起燈籠,任家就再度顏面掃地了一回。

又是一度宴席,程家二公子對著她遙遙舉杯,毫不吝惜誇讚。

“不愧是第一花魁,事的確辦得漂亮。”

她回以微笑,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如若想要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隻有割掉一點良心,再割掉一點良心。

元瑾沒有辦法把良心完全割舍,隻好全然麻木了。

在將宴席安排妥當,將客人們各自送入廂房之後,已經是深夜了。

元瑾喝下一壺醒酒茶,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沁北樓中。

任薇薇果然還沒睡,她坐在床邊,怔怔地望著夜空。

元瑾無比熟練地又戴上了那一副笑面具:“薇薇,怎麼還沒睡?是晚飯不合胃口嗎?”

即便任薇薇來到玉堂春之後,日日沉默寡言,對誰都愛答不理。

元瑾卻依舊對著她展露出十二分的溫柔,恨不得將所有好的東西全都捧到她的面前。

就像是這樣,能夠讓她心裡的負罪感減輕一點。

任薇薇回過了頭,元瑾才發現她的眼中盛滿了淚。

這名曾經的高門貴女依舊將腰背挺得筆直,猶豫了再猶豫,最終對元瑾開口道:“花魁姐姐,謝謝你這些日照顧我

。”

“家族沒落之後,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任薇薇並不知道,在半個時辰前,元瑾才與令她家族沒落的罪魁禍首推杯換盞,討論如何把她更加顏面掃地地賣出去。

但元瑾也知道。

一路看下來的我也知道。

我有點體會到了元瑾的感受。

我也感覺有點麻了。

如若我在當場,必定笑容已經掛不住了。好在元瑾的笑容已經成了一張貼在面皮之上的假面,所以她淺笑在任薇薇的身邊坐下,將她摟進了懷裡,問道:“其他人對你不好嗎?”

輕薄的衣衫之下感到了一點濕意,那是任薇薇的眼淚。

然後元瑾聽著她悶悶的聲音響起:“花魁姐姐,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你很像我的長姐?”

元瑾原本以為,像任薇薇這樣真真正正的高門貴女即便淪落此地,也是會看不起自己的。

畢竟賣身的,不賣身的,在真正的上位者眼中,都不過是妓子。

元瑾近乎是下意識地想,她這樣的人,又怎麼能與任家的女兒相提並論?

但年紀尚小任薇薇並不在意,她隻看見在風刀霜劍之中,隻有元瑾向她伸出了手。

往日裡,向來是元瑾對著任薇薇喋喋不休,噓寒問暖,但此刻,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元瑾反而沉寂了下來。

任薇薇和她講自己與長姐曾經的過往,講家族敗落之後受過的委屈,又講了她是如何眼睜睜地看著在任家被查抄之際,自己的長姐是如何在房梁上掛上了白綾。

苦難令她的心上蒙上了一層厚重的寒霜,隻是元瑾的溫柔令這層寒霜融化,這才令她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任薇薇隻是一個倉皇無助的小女孩。

元瑾看著任薇薇,止不住地想,在她年幼之時,玉堂春中那些關照她的姐姐們,在看著她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隻是當初的她尚且能夠找到出路與解法,任薇薇卻陷在了更深的泥潭。

最後,任薇薇近乎是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抓著元瑾的手,稚嫩的聲音裡帶著一點細細的哭音。

“姐姐,我不想這樣活著,可我又不敢死。”

“姐姐,你說,我會有一個好一點的結局嗎?”

在問出這一句話之後,任薇薇就沉沉睡去了。

女孩的手是柔軟的。

但此時此刻,卻我無比鮮明地感受到,一點鈍痛刺穿了元瑾早已麻木的心。

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任薇薇注定的結局。

就在幾個時辰前,推杯換盞之際,元瑾從程家二公子與其他的客人口中拚湊出了任薇薇的結局。

在任薇薇掛燈籠的那一日,程家二公子會給出一個極高極高的價碼,將她拍下,折磨致死,再將她不著寸縷地扔到大街的正中,供人“賞玩”嘲笑。

為的就是將任家的最後一點臉面與尊嚴,徹底碾死。

這就是凡間

的政鬥。

你死我活的,血淋淋的廝殺。

而任薇薇,才十二歲。

元瑾心中的那一點鈍痛漸漸地尖銳了起來。

她想要救她,卻無能為力。

在為無數名春桃一般的姑娘贖身之後,她的積蓄已然不多——將諸多金銀細軟,綾羅綢緞抵押給玉堂春之後,沁南樓已然不再富麗奢華。

好在“元瑾”二字已經是一塊招牌,隻要元瑾想,就能夠令大筆的銀兩在她的手中周轉。

但即便是她能夠借到萬兩黃金,也無濟於事。

她繞不開程家。

在吞並掉任家的勢力之後,程家已然變成了與先前截然不同的龐然大物,在如此滔天的權勢面前,錢幣不過是一張廢紙。

隻有絕對的權力能讓程家放過任薇薇。

但相較於程家,不論是元瑾,還是玉堂春,都實在太過弱小。

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點疑竇。

來自現實世界中的我自帶上帝視角,知曉任薇薇並沒有被拍賣,而是下落不明。

相應的,任家並沒有由於任薇薇,徹徹底底地顏面掃地。

程家的目的沒有實現。

但為什麼,動動手指就能碾死玉堂春與元瑾的程家,在此之後沒有半點動作?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離開沁北樓中之時,已然將近淩晨,一顆啟明星高高地懸掛在夜空之上。

在這一路上,元瑾使儘了渾身解數,在心中想了無數種辦法,近乎像是走馬燈一般回想了自己看過的所有書,卻依舊想不出能夠改變任薇薇結局的辦法。

她似乎注定親手將她推向死亡的深淵。

元瑾這才發覺,自己的面龐上已然一片濕涼。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掉過眼淚了,上一次哭泣還是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的她還是尚未掛上燈籠,隻是一名隻有琴藝傍身的少女,在病榻之前,緊緊地握著應歡的手。

而她當時也不住在沁南樓之中。

元瑾強撐著最後一點神智走上沁南樓,推開了房門,卻發現自己的榻上懶洋洋地躺著一個人。

他的容貌華美昳麗,有著一頭暗紅色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