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桌上擺好了兩杯玲瓏青, 這種茶入口酸澀又沒有回甘,少有人喜愛。隻是更少人知道…這是魔尊司耀最愛的茶水。
少年明顯未曾放鬆,稍微戒備地看著容和景的方向。
盲女反而是三個人中最坦然的, 慢悠悠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直接坐了下去。她眼睛上遮擋視線的布條並未影響她的動作,反而更添了幾分詭異的美感。
還未等司耀說些什麼, 容和景一撩衣袍也坐在了她對面, 目光灼灼看著久未重逢的人。
美人泡茶的手藝過了這麼多年還是一樣的熟悉,就算視線受阻也並不有損她行雲流水的動作。司耀看的有些呆, 但是寧枝將新茶泡好後先遞給了容和景的方向。
男人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重逢的場景,他們分彆的倉皇慘烈, 帶著難言的怨懟。他以為會是不愉快的衝突,卻從沒有想過如今天一般平和安靜、歲月靜好。除了某些存在有點礙眼以外……
輪回宗宗主直接忽略了情敵的姓名。
男人的手狀似無意地劃過她冰涼的手指,然後將那杯茶珍重地接了過來。
“夫人, 倒是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男人的語氣很微妙, 帶著些探究和曖昧。但凡長了腦子的人都可以直接將這句話理解為:夫人, 你就是我的故人。
誰料,寧枝不吃他這一套:“我磕壞了腦子,不記得了。”
彆問,問就是失憶。
問就是掉下懸崖、沉入海底、九死一生、毫無印象。
魔尊被哄到了,還沒來的及笑, 就聽見容和景遺憾的聲音:“夫人現在可好些了?”
這話容和景必然是不信的, 但是他並沒有點破。這隻狐狸更為心機深沉之處在於他這在唇齒間流連了許久的“夫人”二字。讓人一時搞不清楚這位漂亮的姑娘究竟是誰的夫人了。占的好一手便宜。
司耀被人欺負到了頭上怎麼能忍,咧嘴一笑:“害,我夫人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你以前要是有幸見過一次必然此生難以忘懷。”
他這句話說的攻擊性極強。
容和景是有備而來,他的枝枝顯然也是認識這個心機狗。他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反駁兩個人從前的淵源。那就隻能使勁惡心對方。隻要容和景心裡堵了, 他就高興了。
隻是魔尊還是低估了對手的臉皮。
身著墨色大氅的男人低頭輕輕一笑:“是啊,我對夫人確實此生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每一個字都說的千回百轉,情腸動人。
隻可惜,他對面的人是個木頭。
寧枝一直保持著社交性禮貌的微笑,問就是瞎了。
「333: 哇,枝枝你這個道具真的神了。」
「寧枝:阿彌陀佛,眼不見心為淨。」
她一副裝傻充愣的樣子逗笑了容和景。他的的確確不知道寧枝這些年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身邊跟隨著的這幾人都是誰。但是容家當年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有一個世間罕見的能力——死纏爛打。
寧枝確實看不見,但她可沒有聽不見。
容和景輕輕抿了口茶,酸澀的味道在唇齒間流轉:“我這位故人,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司耀:??
他急忙打斷:“你不是才不過三十歲嗎?”
雖然司耀也不是什麼行事穩重之人,但是好歹年齡正兒八經地活了幾百年。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一圈都不超過三十。怎麼可能和他的枝枝青梅竹馬。
枝枝在六百多年前就和他見過面了!
這正好中了容和景的圈套。男人微微一笑:“不若我們問問夫人的年紀?”
容和景方才的話有八成是瞎扯,但正是因為他確信寧枝的骨齡才敢這麼胡說八道。他對這個陌生對手的身份有了猜測,對方的年歲對不上。
兩個男人表面上說的是寧枝的年紀,實際爭鋒的是一個先來後到。
如果寧枝不過百歲,那麼隻能說明容和景說的是真的——她就是那位故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如果她也是近千歲的人,才可能和魔尊有司耀口中的淵源。
容和景的算盤敲的響徹雲霄。司耀氣的牙癢癢,甚至有一瞬間都想撕了偽裝把這個不懂事的小孩掐死。但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咧嘴一笑:“不礙事,我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呢。”
容和景嘴角的笑停住了。
司耀眨眨眼,容和景千算萬算恐怕沒有想到,如今他可不是魔尊司耀了,而是清虛門薄千來。鬥獸場的奴隸出身,以凡人的身份入道修行。在人間界的時候還被枝枝賞了點夥食。
傻狗美滋滋,這一世果然是他先遇到她。
輪回宗宗主微微定神,也並未慌亂。他今日來並非是和這個缺了一根筋的家夥分出勝負,他聲音低沉,字字懇切:
“曾經我誤以為我和她有情,所以才步步緊逼釀成禍端。”
“若是有機會,我是想親自說聲抱歉的。”
男人將內心最為隱秘的想法說了出來。他心中的這位故人是此生唯一對他信守承諾之人。是不應季節的碗蓮,有幸看到的人拚儘全力想抓住。卻不想這樣的急切也許會讓植物細嫩的根莖彎折。
容和景不愧是演戲的高手,這番話真真假假格外動人。
“有時擔憂她的近況,若是她過的好也就罷了。如果遇人不淑……”容和景頓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指,“那將是容某此生大憾。”
“謔,你說的跟畫本故事似的。”
在場有一個飽讀詩書之人,雖然看的不一定是正經書,但是沒有人會比司耀更熟悉各類狗血劇情。
“你知道嗎?一般當年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情的那個男的不是主角的。有句話說的好,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彆人的好。”
司耀暗指的是男二上位的戲文。
人模人樣、狼心狗肺、作惡多端、相貌醜陋的男主出場就是為了下線!
容和景歪頭,不慌不忙,他也隨便舉了個例子。說畫本中也常有——男人做錯事情,追悔莫及,儘力彌補、跌宕起伏、她逃他追、破鏡重圓。
他說的是常見的追妻火葬場。
不管男主做了什麼,結局都不可能讓旁人橫插一腳。
司耀深吸了一口氣本想再說些什麼,卻聽見清冷的女聲突然開口:“吵得我頭疼。”
兩個人一下子就安靜了。
寧枝側頭“看”向容和景,微微一笑:“容公子,過去的事情便已經是沉屙,又何必自己掀開?”
容和景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捏緊。
司耀沒太聽懂,但是知道好像枝枝是向著自己的,得意一笑。
突然,輪回宗宗主話鋒一轉:“夫人說的極是,過去既然已經成為過去那便不好再提。今日我與這位少俠一見如故,以後便要多多來往才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能屈能伸。
剛被心上人拒絕,轉眼就能拉著情敵拜把子。為了名正言順見寧枝,這位年少有為的宗主可謂是將厚黑學發揮到了極致。他的視線緩緩看向司耀,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
少年魔尊徹底被這個人的無恥震驚了,他張嘴便要破口大罵,誰他媽和你一見如故?他見容和景要走,直接提劍追了出去。
寧枝坐在原地,她伸手探向已經熄滅的爐火,從始至終都是一副吃瓜看戲的模樣。
「333: 枝枝…總部那邊回信了QAQ」
「寧枝:怎麼說?」
小係統大喘氣幾次才找到了理智,它已經被這群人的無恥震驚了無數次,對方卻總是能刷新新的無恥下限。百奧賽圖總部駁回了他們要訴訟的請求,並且用了2400頁的文檔就解釋了一件事——為什麼寧枝現在無法返航。
給出的理由讓人無語至極。
他們說,任務進度條的顯示空間有限,實際上是小數點後六位數計算拯救值,然後四舍五入顯示到寧枝這邊的端口。
也就是說——
如果一個任務對象的拯救值現在顯示100%,實際上可能是99.999997%,顯示已經完成,實際還差0.000003。
小係統瘋狂刷計算機語言中的臟話代碼,神tm四舍五入??
它收到這份反饋報告之後就立刻回信去質問,究竟是哪個角色的拯救進度沒有滿,他們現在該做什麼?對方回應:不好意思親,我們也不知道。
翻譯過來是:
親,自求多福吧。
寧枝笑了一聲,她覺得小數點這個解釋聽起來有點耳熟,似乎在現代的時候也有一家企業用過同樣的公關思路。可是對於她來說,這個答案反而是一個好消息。
這份2400頁的報告說明了一件事——百奧賽圖遵守規則,且忌憚著規則。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規則的限度之內給她施加阻礙。
剛好,寧枝也是一個很尊重遊戲的人。
如果確定了是僅有一位拯救任務對象的進度條沒有滿,除非是容卿,否則她都還有機會。
美人給自己重新燒了一杯水,在無限趨近於絕境的時候,反而是人類最冷靜的時刻。玄殷、司耀(薄千來)、容和景、秦以何、小鮫人,對於他們的人生進度條而言究竟還差哪一個環節?
因為曾經投機取巧鑽過規則的空子,寧枝在離開岑家的副本之後就再也沒有按照任務清單上的詳情卻執行過任務。
玄殷、鮫人和司耀都是涉及到仙魔大戰時的死劫。
秦以何是秦家和腿傷。
這些人的進度不能更圓滿了,唯一一個剩下的……
……難道是容和景本來該有婚配?
美人抿唇,神色變化了一下。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隻是先窮舉,然後再想辦法排除。
她正隨便走著神,卻突然感受到有人來到了她身畔。對方身上估計帶著幾處傷,故意沒有清理,血淋淋地就現身了。
“他沒回來?”
容和景隨意地坐在她旁邊,直接拿過她手中的茶杯灌了一口:“不關心我幾句?”司耀被他設計引走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他聲音帶著十足十的委屈,眼睛卻很是亮,嘴角還帶著笑。
寧枝看不見,伸手往前探了下,直接按到了男人深可見骨的傷口,引得他低低地嘶了一聲。
“真狠啊你。”
一語雙關,一時間不知道他指的是當下她手的位置還是她故意在司耀面前說不認識他的那些話。
容和景仗著受傷,大方地打量著久彆重逢的人。兩個都是演戲的好手,從前也算是共同經曆過風雨聲死,有些話就儘在不言之中了。
寧枝又戳了容和景肩膀上的血洞一下,她明明看不見,但是動作卻非常精準。男人這下疼的臉都白了,還是笑眯眯地側頭看她,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
“寧枝,和我回去吧。”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假的。
魂牽夢縈、此生難忘卻是真的。
他想她。
男人湊近了她,粗重的喘息和心跳,還有身上難掩的血腥塵土。他卑微地湊近了自己心中乾淨漂亮的蓮花。用虔誠的眼神去描摹。
寧枝似乎想抬手阻攔,但是剛好扼到了男人的喉結。
這是一個危險的位置。
如果在殘忍的叢林世界,恐怕會被視為挑釁和威脅。隻是容和景依舊乖巧地將自己的命脈獻給了她。這種動作無聲傳遞著一個態度——
一切如你所願。
真的如她所願嗎?
寧枝頓了下,也微微湊近了他的方向。她細白的手指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男人頸側的脈搏在迅速加快,他在緊張。
兩個人相處的狀態很詭異,明明是久彆重逢,卻又似陌生人般有所保留。明明滿是戒備,一方卻徹底放棄了所有的抵抗。
片刻後,
“如果我說……我想要你和彆人成親呢?”寧枝試探性地開口。
在她看不到的情況下,男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無比陰沉,但還是保留著一絲禮貌的克製:“枝枝,你在開玩笑。”
這不是疑問句,是一個陳述句。
把方才她提出的無理要求直接打成了“玩笑”,徹底拒絕,毫無可能。
答案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寧枝故意露出了一些失望的表情。
男人在重傷的狀態下還能保持著對她的溫柔,但是此刻真的被氣到覺得好笑:“你難道覺得,和彆人成親你就能擺脫我了?”
——倒也不是,就是看下是不是你的進度條沒有滿
但是容和景顯然也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繼續咬著牙說:“不要說我成親,就是你成親我也不會罷休。”
他被腦海裡想到的畫面逗笑了。
雖然如果哪日寧枝鳳冠霞帔與彆人成親,他也絕對不會讓那個男人有命活著離開,拜完天地就直接送入墓床。
“你說是吧?弟妹。”
這個稱呼就是在調侃他自己方才和魔尊扯出什麼一見如故。他們方才交手的時候各自都下了死手,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歃血為盟”。
這具弟妹比方才的夫人還要輕佻,帶著背德的禁忌之感。
男人手上的血跡已經乾涸,輕輕蹭了蹭她的掌心,留下淡粉色的痕跡。他是個耐心的獵手,如今獵物已經現身,他又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寧枝很少遇到比她自己臉皮更厚,心理素質更好的人。如今想來,容和景算上一個。隻是如果現在放棄,其他人隻會比容和景更難纏。
她坐在院落中的搖椅上,風輕輕一吹,樹葉在響。盛夏好像總是有一種特殊的味道,炙熱而慘烈。
美人沒有說話,她良久輕輕扯了下唇角,問:“容卿是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就好像是一把殘忍的刀,把方才曖昧混沌的氛圍一衝而散。
“你真的想知道?”
容和景慘笑,他意識到有些話她從未說過,卻並不代表不介意。容卿死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輪回宗和容家在壓抑的恐懼中經曆了權力的更迭,所有人不得不平靜地接受了一切。表面上風平浪靜。
可是有些事情他知道,寧枝也知道——回不去了。容卿的死就像是一根橫在他們彼此之間的刺,距離越近恐怕刺的越深。不管她和容和景之間有什麼,何況本就沒有,她都不可能毫無芥蒂地回到哪所宅院。
這是容和景心中的想法。
然而寧枝隻是微微垂著頭,然後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又問了一遍:“我想知道那天發生的事。”
當一個人被問到難以回答的問題時,下意識的回避心理會成為她的武器。所以她提到了這個讓兩個人都感到複雜的名字。
容和景閉了下眼,將事情的始末講給了她。
寧枝病倒後需要無窮無儘的天材地寶,容卿用了所有能用到的辦法去維係她的生命。甚至早在事情半個月前,她的藥裡就已經摻上了黑骨豹的血。
容和景看到寧枝的手抖了一下。
他臉上的笑更加勉強了。
這是他沒有辦法卻隻能承認的事,寧枝和容卿之間特殊的關係遠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太多。寧枝恨容卿嗎?也許恨,也許不恨。但是這都沒有辦法改變她曾經在永泉竭力去救他的事實。一命抵一命,那隻黑骨豹做到了。
年輕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心情繼續往下說的,他看著寧枝的每一次細微的表情波動,自己的心也像刀子一樣被割穿。
“是他自己決定的,也是他自己動的手。”生取血肉脊髓,他縱使再對容卿不滿,也不會在這些事情上含糊其辭。
寧枝嗯了一聲,沒有什麼多餘的反應。
容和景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她的手也在輕輕捏緊,呼吸加快。這是她興奮或者期待的表現。隻是她從始至終都克製的非常好,讓人看不出異常。
容和景的聲音低沉,男人輕輕撥開擋在她眼前的發絲,哪怕其實她現在看不到。但是他依舊細致地去做這種事。
“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上鉤了。
“你說。”
“你在岑家給我的那株蓮花,還有你說的那些話……有多少是因為,我是容卿的侄子?”這是容家這位年少名盛的家主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疑問。
引開司耀後,他哪怕說了些真話也依舊是那副笑面虎的表演。可是一直到寧枝提起容卿,才真正掀開了容和景壓抑的一切。
他害怕的,執著地想去詢問的,從始至終也隻有這一個問題。
寧枝坦然:“在岑家時,我並不知曉你的身世。”
這句話的意思是——容和景此生最難忘的那一刻,甚至成為他幻境中所掙紮的美好幻象,不是假的。不是因為他是任何人的子侄,而僅因為他是容和景。
男人一下子開心起來,笑的像個孩子。等到對方離開後,寧枝攥緊在身側的手一下子鬆開,嘴角掛上了笑意。
「333: 枝枝,你發現了什麼?」
小係統預感到了宿主似乎在謀劃一個很重要的局,然而它有點看不明白。宿主明明是不信任容和景的,但是在對方受到暗示之後問出這個問題的下一刻,它分明覺得宿主的生理指標都更加趨於穩定——這是她放鬆的表現。
「寧枝:我依舊覺得我當時對於規則的理解沒有錯。」
不需要容和景真的和岑思成親,隻要他的人生如計劃中成為“天之驕子”,那麼進度條就會圓滿。而且因為容卿的意外,他甚至拿到了輪回宗和容家,這無疑會比和人間界的一個小家族聯姻要強上太多。
這個規律適用於目前任何一位已經完成的任務對象。
其他所有人在寧枝這個外力影響下所獲得的地位、名望,從絕對值上都超過了劇情本身的要求。
這個特殊的0.000003,是一個新出現的bug。代表著對方新產生的願景、希望、所求。並不在原本的劇情線之內。
寧枝直覺和她有關……
這並不是她自我感覺良好,而是她確實在劇情的時間線處理上留下了破綻。比如連司耀都知道她莫名關注城中的餅鋪,比如齊雲石知道她給自己留下了新建,還有她也親自和玄殷說過……我在未來等你。
這都是當時的她無法避免做出的最有利的決定,但同樣為之後的她留下了隱患。
在複雜的劇情時間線中,有一個角色在最近突然意識到了身處世界的變化,所以產生了一個類似於想將她留下來,或者想要搞清楚她存在的心願。這是一個來自更高維度的願望。
她提到容卿,是為了擊破容和景最後一層心理防線。在脆弱的狀態下,對方更有機會說出真正的需求。
——而容和景在面對這個機會時,還是問了和過去劇情相關的事
這說明,對方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的不同。
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對方是唯一一個並不清楚她六百年前往事的人,自然也沒有機會去思考世界的漏洞。
不是容和景,也不是司耀。
這個發現問題的人,會是誰呢?
…
“周總!周總……請您等一等。”女記者小跑幾步,衝過了助理的封鎖線。
百奧賽圖的創始人周總為人很低調,很少接受任何外界的訪談或者不必要的關注。這些助理一半以上的工作內容就是替老板擋住這些聞風而動的媒體人。
隻是周遲賀也交代過,如果實在攔不住也不要蠻乾,不要有過多的肢體接觸和可能的意外產生。
助理們知道這是老板替他們著想,所以這一次沒有把女記者攔住,他們臉上都有著愧疚和抱歉。
女記者卻並沒有想那麼多,周遲賀很少出門,這一次是因為對方從一個名流晚宴上剛剛離場,還沒有來得及進入地下車庫,這才被她追了上來。
她很年輕,應該不過是剛畢業的年齡。手裡掐住一大堆采訪用的東西,話筒、小鏡頭、筆和本子,顯得手忙腳亂。但是她的眼睛裡滿是活力,非常熱愛這份工作——確實很有活力,五個大漢沒有攔住她。
於是餘魚有了和這位傳說中的企業家接觸的機會。
34歲的男人充滿著有閱曆沉澱後的魅力,舉手投足間是物質生活已經彆無所求後的不疾不徐。百奧賽圖的創始人是生物信息領域百年內最優秀的創始人,而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還是他本人身上那些奇怪的傳聞。
她還沒有上大學的時候就聽過很多關於周遲賀的小道消息。
早些年各大論壇還有貼吧都有不少人噴他,說一個26歲程序員轉行做生信技術,簡直就是民科行為。是一種不要臉的噱頭,純粹是為了他老相好犯案在炒作輿論。但是她上大學後,這樣的評論就越來越少了。
直到她傳播學碩士研究生畢業……互聯網上所有人都要稱男人一聲周總。
可是再也沒有人提起過八年前入獄的那位女士,傳說中百奧賽圖周總的夫人。也是對方拚搏到今天的背後原因。
所以餘魚被上天恩賜衝過層層障礙把話筒遞過來的時候,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對上那雙罕見的金眸,深吸了一口氣,抓住機會立刻問道:“周總…請問,我想問的是……您現在還在上訴嗎!”
助理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們已經做好準備不管今晚的事情如何收場,直接交給公關部去處理。不能讓這個女人繼續糾纏老板。
誰料,周遲賀抬手製止了他們。
34歲的男人已經不像年少時衝動頑劣,他多了些曆儘千帆之後的穩重。餘魚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鬢間一絲微不可查的銀發。
熟悉的人都知道,這些年下來——周家曾經的那個小瘋子壓抑了一切,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了。
男人聽到這個問題,反而回問道:“你為什麼對這個感興趣?”
這八年發生了太多事,百奧賽圖變成了這個國度,甚至整個世界範圍內最為有聲望和潛力的產業。已經很少有人將這個龐大的商業巨物和當年的那裝刑事案件聯係起來。
餘魚很尷尬,她能說在剛剛那一瞬間她大腦一片空白,隻想起來周遲賀身上的這一件八卦了嗎……
如果可以,她多想回到剛剛那一秒,重新問下百奧賽圖未來的事業版圖啦…周總的戰略規劃啦……新秀企業家給當代躺平年輕人的建議啦,什麼的。
但是她做人比較實誠,老老實實地回答:“就是,對這個感興趣很多年了。”
QAQ如果不是這麼八卦,她也不會想當記者啊。
她說完,就又恨不得想狂抽自己兩個嘴巴子。這麼不專業的回答,估計這次采訪一定泡湯了。
誰料下一秒,男聲響起:“你現在有空嗎?”
餘魚愣了一下:“啥事,周總。”
“邀請你去我那裡坐坐。”
“哦哦,你噶腰子嗎?”漂亮女記者扭扭捏捏,旁邊的助理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你真幽默。”周遲賀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也不管餘魚已經尷尬地想死在車庫的樣子,他坐上了昂貴又低調的商務車。餘魚袖子一擼,不管這是不是殺人滅口的鴻門宴,這個八卦她聽定了!於是一步衝進了車內,擠掉了一個助理的位置。
在回半山彆墅的過程中,周遲賀從始至終都不發一言。男人似乎喝了些酒,所以靠在後座閉目養神。餘魚戰戰兢兢,呲牙咧嘴,陷入了一會狂喜一會驚恐一會癡呆的情緒錯亂中。她旁邊的助理就看著這個記者表演著變臉,內心無語逆流成河。
縱使有心理準備,彆墅的奢靡程度還是震驚了餘魚。
女人有點害羞地站在鞋櫃旁邊,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周遲賀走到客廳,才回身對她說:“不用換鞋了,阿姨會打掃。”
女記者哦哦兩聲,心裡唾棄著可惡的有錢人。
不過就算再想吐槽,聽八卦的心還是戰勝了一切。她並非沒有專業素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想要了解並發掘真相也是一種新聞人的美德,她如此說服自己。
“你想問什麼來著?”周遲賀似乎真的喝的有些多了,他靠在沙發上反應了一下,然後自問自答:“上訴啊……”
餘魚手裡拿著筆記本,安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記者,你叫什麼名字?”
“餘魚。”她回答。
“我們談個條件,你可以問任何你想知道的問題……”餘魚聽到這話,眼神瘋狂亮了起來。然後下一秒又被打入了地獄。“我的要求是,不能見報。”
能問不能發,如果主編知道了一定會把她打死。
但是女記者咬牙切齒權衡利弊了半天,最終大手一揮:“周總,你說了算!”
周遲賀沒有反應,他好像睡著了。
但是餘魚清楚地看著男人睜著眼睛。
過了很久很久,周遲賀從沙發上坐起來,拉出了茶幾側邊的抽屜。茶幾似乎是特殊定製的,十幾米長的側邊打了貫穿的五個儲物空間。裡面放了至少兩百本文字卷宗,每一本上面都是同樣的標題——寧枝案。
“這是你想要的答案。”
餘魚目瞪口呆,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在本子上記錄。周遲賀不僅沒有放棄上訴,這兩百多本卷宗全部是他搜集到的資料和證據。
她呐呐地開口:“您對夫人真的是真愛。”
周遲賀好像笑了一聲。
擁有好男人光環加持的他在餘魚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深莫測起來,這個笑,就是來自霸總的邪魅一笑!
可是周遲賀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甚至有些低沉。他說:“她還沒有來得及答應我的求婚。”
所以,夫人這個詞對她不是很尊重。
餘魚不理解好男人的腦回路,但是既然能夠隨便提問,她也就像聊天一樣天馬行空地說:“現在不是鼓勵服刑人員結婚嘛,您還是可以現在求婚的呀……哈哈。”她尬笑了兩聲。
周遲賀把抽屜重新鎖上了。
隻說,對她不公平。
這五個字涵蓋了太多的考慮和思襯,沉重到直到很多年後餘魚都在試圖揣度周遲賀的心路曆程。她曾無限次覺得自己接近了真相,但是又在一些事件發生之後改變了想法。
在當時,她理解的是——周遲賀不想讓愛人認為自己利用幫她翻案這件事來作為她答應求婚的條件。
這個男人的形象瞬間又高大了一些!
其實案件的細節她並沒有任何了解,但是因為比較敏感,她就問了一些彆的問題。比如: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呀?
周遲賀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很奇怪。
他說: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認識我。
可是我並不一定能等到她認識我。
餘魚被這段話搞得一愣,也許這就是成功人士的神秘之處吧。好在周遲賀沒有給她過多尷尬思考的時間,後面的交談變得比較通俗易懂。
俊美的男人提到了三件事:
社交酒會、工廠綁架案、公交汽車終點站
餘魚恍然大明白,原來這個傳說中的白月光算是周總的救命恩人。雖然她沒太聽懂為什麼這個妹子一會在牌桌上替他解圍,又參與了救援,又陪青年時期的周遲賀坐公交車。
但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吃到了獨一無二的瓜!
一個又漂亮、武力值又高、心底又善良的妹子,彆說是周遲賀了,換了她也很喜歡啊嗚嗚嗚。
“善良?”男人挑眉,“她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良心的人了。”
餘魚:額
你們有錢人的愛情我不是很懂。
周遲賀自顧自地說:“如果有一天我為她死了,她可能也覺得為民除害了。哈哈。”
女記者:???
“沒關係,至少我死了她如果笑了,就還挺不錯的。”男人最終做下了結論。
餘魚已經徹底變成鹹魚了。
請問,周總,你是什麼品種的舔狗?
還有…你這些話怎麼這麼像遺言啊………
她拿筆的手微微顫抖。
34歲的周遲賀終於正眼看向了餘魚,他笑了笑:“你覺得我是一個好的愛人嗎?”
餘魚的臉皺成了小面包。她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最後隻能表達了淺薄的看法:從世俗的角度來說,一個考慮愛人情緒、不趁人之危、患難與共的伴侶,已經是一個很好的愛人了。
她在那一刻,看到周遲賀好像笑了一下,說了什麼。
餘魚離開的時候,周遲賀的一位助理向她走了過來。她下意識捂緊了手裡的本子,卻沒想到對方隻是教給了她如何將網盤數據加密還有如何把紙張防腐的技術。
她依舊對有錢的科學怪人表達不理解。
餘魚哦了一聲,她本來並沒有在意,直到兩年過去,突然傳來36歲的周遲賀離世的消息。她在此後很長的職業生涯中都還記得那神奇的一天。和對方暗示一樣的話。
就像是某種約定一般,她保存著那幾頁采訪記錄。
用周遲賀教給她的辦法進行了特殊的防腐處理。
…
揚城的容家出了一樁奇事。
有人傳聞家主跟不知哪裡來的少年拜了把子,整日稱兄道弟。據知情人士透露,這位容家主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是當初容和景在輪回宗宗門大比時的競爭者。兩人不打不相識,棋逢對手,惺惺相惜,因此化乾戈為玉帛結拜為兄弟。
風言風語傳的愈演愈烈,但是當事人卻依舊不為所動。
沒有人知道,現在的這個輿論局面是容和景挨了多少打換回來的——司耀發現了容和景那日調虎離山的軌跡。
如果輪回宗的這位新任宗主擅長計謀,那魔尊純靠一身蠻力。容和景如果坑掉了對方一層皮,司耀也絕對會打斷他一條腿。
兩個人表面上和氣,實際各自已經在寧枝面前告了無數次黑狀。
因為容和景心更黑,有的時候故意輸下來使苦肉計,美人的天平常常會偏向狡詐的狐狸一些。比如,她答應了他泛舟湖上的請求。
揚城沒有湖,所以臨時改為了入海口。
「333:能不能脫身,就看今日了。」
「寧枝:倒未必是好事。」她語氣微妙。
出海那日,整艘船都被裝飾得華麗無比,船上的燈籠搖曳著透露出柔和的光芒。船艙中央的長桌上鋪著紅色的綢緞,各式各樣的菜肴和珠寶混在其中。
這是容家的邀約,賓客們自然都應邀前來。他們彼此攀談著、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舞女穿梭其中,撫著特殊的揚琴。
司耀不可能不來,但也不可能高興。
容和景心機太深,他一時間擺脫不了對方。揍的狠了,又影響他在寧枝那邊的形象。於是久而久之,堂堂魔尊就被迫和容和景“稱兄道弟”起來。
這次出海同遊是那個狐狸精的主意,他看到枝枝答應,雖然委屈但還是來了……鬼知道這個狐狸精打的什麼壞心思。
寧枝坐在椅子前,她眼睛上的布條和她今日的裙子是同一種顏色。海面上風平浪靜,連杯中的茶水都沒有絲毫的晃動。
「333: 你覺得它會來嗎?」
寧枝沒有回複。
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經給某個鬨著不睡覺的非人生物講過一個故事。
在一艘巨大的遊船上有一位公主,她因為半夜睡不著所以站在甲板上看星星。海底的人魚被她的容顏蠱惑,於是製造了巨大的海浪將她帶入海底。但是公主不屬於海底,人魚就算一直給她食物,她也沒有辦法在沒有氧氣的地方存活。最後,固執的人魚和公主一起死在了海裡。
童話完。
「333: 你確定這是童話?」
寧枝問小鮫人:“你從這個故事中學到了什麼?”
小鮫人猶豫了片刻說:“難道……愛是放手。”
寧枝說:“這倒無所謂,主要是人要早睡覺。否則就會死。”
「333: ……」
鮫人:……
小係統深切地懷疑寧枝這個喪心病狂的童話故事會給年幼的小孩留下陰影,但是對方似乎完全沒有受影響。面對寧枝問:你學到了什麼。
它在後來也能回答出:契而不舍、勇敢追夢這樣正能量的答案。
雖然……
這和寧枝版本的□□故事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但至少小係統一直認為這個孩子的思想教育處於很優秀的狀態。至少如果寧枝落在它手裡…應該不是很有問題……吧?
這艘船行駛了一天,此刻已經是深夜。
耀眼的燈火將海上的夜空照亮成一座小小的孤島。這樣明顯的光亮在照明的同時也吸引了大量趨光的生物。一些長著觸手的水生魚類聚集在了船底。
賓客三三兩兩地看著下方聚集的魚群,偶爾扔下去不少食物,看著魚群掙紮躍出水面搶奪。
海上依舊風平浪靜。
小魚吃餌料,大魚吃小魚,沒有人知道的是,深淵中更為恐怖的怪物也悄悄地來到了這裡。它們被明亮的光所蠱惑,潛伏在深淵的上層,抬頭看著遊船的軌跡。
到了深夜,甲板上的人已經散去了不少。
猩紅眼睛的生物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她穿著淡粉色的長裙,嘴唇柔軟豐滿,唇形優美。她的皮膚白皙細膩,仿佛每一寸都可以滴出水來。
女人被蒙著眼睛,但是她獨自來到了甲板上。
在所有炙熱的視線中,它們都謹慎地避開了深淵中的某一個方向。它們知道,有一個絕對不能招惹的存在也已經發現了她。
船上,美人身材高挑,容色殊麗。
——深夜,睡不著的公主在甲板上看著星星
船下,無數的怪物俯首,恭迎著它們的首領
——人魚被公主的容貌蠱惑,掀起海浪
狂風呼嘯,巨浪一瞬間掀起了白白的浪峰。船頭上的燈光搖曳不定,室內茶盞中的水傾灑在羊絨的地毯上。
海中有神明嗎?
但至少有無限趨近於神明的怪物。它們興奮著、歡呼著看著首領操控著恐怖的力量。那是它們的王和它終於找到的人。
寧枝落入水中的那一刻,同時被卷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
“你會害怕見到我嗎?”水中無法傳遞聲音,但她還是聽到了對方沙啞的疑問。有人用鋒利的牙齒接近了她的眼睛,但是隻是將遮擋視線的布條撕碎。
它克製著瘋狂湧動的情緒,小心收起了尖利的牙齒,在她的眼簾旁落下一個冰冷的吻。
岸上的人在拚命驚呼。
但是它的聲音帶著得逞的怪誕笑意。
“為什麼半夜不睡覺。”
“會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