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枝到的時候, 周遲賀在廚房。

他黑色的手杖隨手放在了水池的邊緣，他靠在灶台邊對著手機發愁。水池的垃圾處理器已經被透明色的糖漿掛滿了，足以見得主人多少次重蹈覆轍。

男人沒有注意到她的腳步, 皺著眉頭拿了根筆計算著什麼。

寧枝親眼看見對方寫寫畫畫：

3.14 乘（14）的平方乘15

她問：“你在乾什麼？”

男人嚇的手一抖，他好像是做錯事一般蒼白無力地把那張紙忘身後藏了藏，回過神來衝她笑：“你怎麼自己進來了。”

美人還帶著工作時候的口罩, 聞言慢條斯理地摘下來，包裹好扔進垃圾箱，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晃了晃。

周家用高昂的薪水讓她留在周遲賀的身邊, 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能讓這個壞蛋冷靜下來, 洗手羹湯的人。

“你在算什麼？”寧枝是真的好奇。

她不明白做個飯哪裡需要用到圓周率3.14這個常數…

“鍋的容積。”說完這句話, 周遲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敢去對上寧枝的雙眼。他從小養尊處優, 是真的不明白什麼叫適量、少許、淋一圈。

一道糖醋排骨，他炒糖色炒了兩個小時。

網上的教程玲琅滿目，有的說用水，有的說用油, 還有的說用冰糖好吃，還有的強調新手一定要用白砂糖。

他看著不同人不同的比例，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難的事情。

到底是1:1，1:2，還是1:3。

所以周遲賀鼓起勇氣做了一個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舉動——注冊了這個社交平台的賬號, 然後詢問了博主評論區一個自稱“大成功！！關注了”的人。

對方也非常熱心，給了他新的單位：加鍋的1/20的熱水。

寧枝扶額。

男人銀白色的頭發乖巧地貼在耳旁，泛著淺金色的眸子害羞地眨了眨。他剛剛是在計算鍋的容積，好確定可以加多少水。

“可是鍋不是圓柱體呀……”美人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廚房, 周遲賀估計是怕趕不上她下班，沒有刷用過的廚具，他現在使用的鍋就是最普通的鐵鍋，並不是規則的圓柱體。用底面積乘高是行不通的。

寧枝本來想說，看著加適量的水就行。

但是她突然覺得如果這樣說，面前這個較真的人會糾結到明天早上。

於是她說：“你用水填滿鍋，然後秤水的重量，再除以水的密度……就是鍋的容積。”

周遲賀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如果他有尾巴的話，此刻一定會微微搖起來。他現在學會了如何誇讚人，於是小聲紅著臉說了句：你真厲害。

美人看著他穿著圍裙笨手笨腳地弄，好幾次滾燙的糖因為遇到水而飛濺到男人的手上，他還偏偏不敢放下鍋，隻能躲著繼續操作。寧枝無奈地彎了彎眼睛，拉著人從廚房裡出來了。

“我餓了，訂外送吧。”

周遲賀震驚地微微張嘴，然後委委屈屈地說：“對不起。”

是他太慢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他本來是想親手做飯的。其實櫥櫃裡還有買好的淡奶油，但是甚至都沒有來得及使用就等到她回家了——太丟臉了。

寧枝劃著外送的軟件，周遲賀的公寓在市中心，附近的商圈有很多很昂貴的酒店。他們的外送看起來非常精美，半隻乳鴿裝在和桌子一樣大的盤子裡，上面用各種醬做了擺盤，可是總是看起來少了點什麼。

美人歎了口氣，揉了揉男人的頭發。周遲賀的頭發很軟，有人說過，有這樣頭發的人性格好。可是周家的小少爺絕對是那個例外。

所有安靜乖巧的表象都藏不住他骨子裡的壞種。

她其實不餓，單純是不想看著周遲賀繼續和可憐的廚房奮戰到底。如果任由他折騰下去，也許明天他哪股瘋勁兒上來了就會把灶給拆了。

糾結了半天什麼也沒有選明白，她還正好接了一個工作上的臨時電話，等她放下電話的時候發現屋裡有了些煙火氣，不是剛才無論怎麼樣也沒能成功的糊味，而是淡淡的雞湯面的味道。

面是最普通的掛面，玄關還放著樓下連鎖便利超市的塑料袋。

“生日快樂！”剛摘了圍裙的男人眼睛亮晶晶地用筷子把壓在底下的荷包蛋翻了上來，然後用兩根折斷的意大利面插在上面充當蠟燭。

寧枝看著那碗賣相還不錯的長壽面，微微勾了下唇，然後抬眼：“你怎麼知道是今天？”

3月30號，她被收養的日子。

也是寧太太希望她獲得新生的日子。

但是她已經不記得曾經那個宴會上的少年了，或者說和從前任務相關的一切她都不想記得。所以寧枝猜不到周遲賀是怎麼知道她生日的。

周遲賀呲牙：“我就是知道。”

他拉著她的手坐在桌子旁邊，催促道：“許願！快許願。”

寧枝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反駁，而是聽話地雙手合十閉起眼睛。她的願望許的太快，這讓敏感的壞蛋懷疑她在敷衍。

美人說：“每年生日都會許的願望而已。”

銀發男人坐在她旁邊，他淺薄的情商似乎第一次理解這種複雜的引申義——每一年都許，就說明從來都沒有實現。

周遲賀大言不慚：“今年生日你和我在一起，我是你的幸運星，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寧枝喝了口湯，其實鹽放的有點多，蔥花沒有提前超過，味道很淡。她漫不經心地回了句：“但願吧。”

周遲賀偷偷彎腰低頭去看她的表情，生日隻有一碗清湯面未免也太寒酸了。他有點怕她生氣。而且雖然醫生的回複和平常一樣冷淡，他主觀意願上還是認為今天的她格外冷淡！

醫生真好看呀，側顏也漂亮，下巴也漂亮，鼻子也漂亮。

他神經兮兮又小心翼翼的動作特彆蠢，一不留神將桌面上的蠟燭擺台撞掉在地上。寧枝喝湯的手一頓，眼睜睜看著火苗一瞬間撩了起來。

今天晚上好像什麼都不順。

或者說從始至終她就沒有過好一個完整的生日，每一年都是這樣。

周遲賀的神情更加挫敗了，但是還算冷靜。地上的塗料是防止燃燒的，蠟燭的火苗不算太大，用打濕的毛巾就蓋滅了。他起身的那一刻，一個黑色的東西掉在了地上，撞在桌腿後滾到了寧枝腳邊。

男人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

寧枝第一次在這個人的臉上看到這麼明顯的慌亂。

她撿起了那枚U盤。

食指夾著擺弄了一下，然後還給了周遲賀。她沒有興趣窺探彆人的隱私，也沒有精力去關注周遲賀整日坐在電腦前在乾什麼。

可是深井冰的邏輯永遠深井冰。

被她發現的那一刻，周遲賀是慌張的。可是當寧枝完全不好奇的時候，他又不樂意了。於是在飯後磨磨蹭蹭地坐到沙發旁邊：“你都不問我是什麼？”

寧枝壓根沒理他。

周遲賀靠在她肩膀上，帶著些陰森森的恐嚇，輕輕說：“我寫了一個世界哦，把你關起來。”

寧枝偏頭看了他一眼：“你會嗎？”

她手裡翻著一本專業書。每一天晚飯後她都坐在沙發上看書，周遲賀就抱著電腦在她旁邊指尖飛起。她處理數據的時候是學Python和R語言出身，對編程更多用到的Java和C++不是很了解。但是偶爾瞟過大概明白他在構建一個框架。

幾個並行的文檔，和非常複雜的附加代碼。

這也許就是周遲賀說的：【世界】

如果是一個遊戲或者虛擬世界的話，倒是可以解釋他這麼龐大的工作量是在乾什麼了。

寧枝的反問讓周遲賀愣住了。她問的是——你會嗎？

壞蛋的眼睛亮了一下，雖然剛剛本就是隨口編的鬼故事，想看看醫生的反應。但是對方下意識的問句極大地滿足了變態的扭曲心理。

這個反問，是不是說明她相信他！

她相信我！

這個認知讓壞蛋本人飄在雲端，連本來想說的話都忘了。等晚上洗漱完，他路過寧枝的房間，偷偷探進頭去：

“醫生，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哦。”

寧枝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U盤的事情，隻是隨口說：

“知道了，晚安。”

黑夜中，壞蛋捂住嘴，但是無法掩住瘋狂揚起的唇角。周遲賀攥緊了手裡的U盤。這個東西他寫了很久很久，從13歲到23歲，把他想寫想說想告訴她的所有東西都藏了進去。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完成，但是他真的很開心。

開心到一整夜都沒有睡。

…

周野用寧枝交給他的密碼，0330，打開了百奧賽圖創始人——那個被稱為上帝的男人放在中央銀行的保險箱。

他真的很震驚大佬竟然知道密碼，難不成她認識周遲賀？

不不不，過去幾千年了……

怎麼可能。

才怪啊！！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寧枝曾經跟他講過，她被困在了遊戲裡，是《仙途》遊戲劇情的一部分。

保險櫃打開後的這張被撕的幾乎隻剩粉末的紙作證了她的話。

這張紙因為曆時太過久遠，破碎加腐爛已經看不清原本的任何細節，他去請人做了掃描複原，隻能看出最後的一句話可能是由哪幾個字組成的。

他自己試著拚了一下，嚇出了一身冷汗。

【不要走，世界困住你】

他馬上把結果發到了寧枝那，同樣嚇到了333。這是什麼跨越千年的病嬌瘋子，簡直了。小係統看的生氣又著急，卻發現自家宿主盯著那幾個字，問周野：

“逗號是你加的嗎？”

周野給了肯定的回複，根據墨痕濃度光譜分析，最後一張紙最後一段的粉末可以證明有這幾個字，但是具體內容不確定。

寧枝看著光屏，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333都忍不住關心她是不是也被這個男人恐怖的陰謀打擊到了。原來百奧賽圖創始人真的如傳聞中一樣是個心黑的狗東西啊。

周遲賀，一個天生殘疾的貴族。

擁有嚴重的心理乃至精神疾病——代理型孟喬森綜合症

沒有人會比曾經作為他的主治醫師的寧枝更加清楚他的危險程度。在一個瘋子的世界裡，他施加的虐待和照顧同樣是愛的表達方式。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仙途》一定從某種程度上和那個黑色的U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是她從來沒有確定過，周遲賀在其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他是否還活著？是否在上帝視角下看著她掙紮。

畢竟……瘋子不理解愛，隻知道無窮無儘的索取和占有。沒有人會相信他能壓抑著自己惡劣的本性，學會所謂的守護、退讓和拯救。

沒有人會相信周遲賀的。這個名字從來代表的是凶狠、殘忍和欺騙。

不會有吃過虧的傻子會相信一個瘋子。

但，如果呢？

美人在月光下輕輕抬手，重新調整了字的順序。

【不要世界困住你，走】

她的指尖像是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