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蛋就像是籠罩著和傳聞中一樣操控時間的能力, 在光陰的腐蝕下沒有絲毫的改變。
無論多少年過去,它還是像從前一樣光滑潔白,讓人忍不住懷疑它是否早已變成了沒有生命的石頭。可是觸手時那散發的微弱熱量無聲否定了這個概念。
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孵化, 也不知道它能否從無儘的沉睡中醒來。
寧枝試了無數種方式。
變成原型的小肥啾蹲在蛋上,她人形時尚且能夠將蛋抱在懷裡, 可是現在她甚至可以臥在蛋稍微尖銳的那頭之上。
人的體重也許會傷害到脆弱的蛋。
——鶯靈不會
小鳥讓樟靈花盤成了一個窩的形狀,用被子和棉絮把蛋固定在其中,她真的在完成這個偉大又神聖的過程:
孵蛋。
鶯靈溫暖的絨毛拚儘全力地覆蓋在蛋的上端。樟靈花的小觸手握著火靈石,給她照顧不到的地方補充溫度。
沒有現代恒溫孵化箱的幫助, 一隻鳥想要孵出一條魚, 難於登天。
可是寧枝已經守在這裡五日了。
除了偶爾喝一口樟靈花帶來的水,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在儘力地控製者蛋周圍的溫度。
“小鮫人啊…你真的有生命的話, 能不能快些出來。”她輕輕和蛋講話,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幫我,就隻剩下你了。”
小鳥淡紅色的喙輕輕啄了下蛋殼, 輕柔地甚至無法將蛋上沾染的棉花碎屑震動下去。
這確實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寧枝打開係統面板, 回顧了所有和周野的聊天記錄。她有選擇性地清楚了一些——那些不能被係統檢測記錄到的部分。
「大佬,我今天陪我小侄子去上學前培訓班。突然覺得你跟我說的這個事有點像m RNA的工作方式啊!」
「?」
「你想想, DNA兩條鏈子肯定捆在一起, 它大,不能從細胞核出去。但是m RNA就是複製版的單鏈DNA。原來的鏈子死了, 複製品把信息傳遞出去了。而複製品離開的時間是有先有後的,對應過來也就是說一次隻能有一人以死亡又重生的方式逃脫……」
周也碎碎念了一大堆,也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但是寧枝明白了他的意思。
DNA和RNA的區彆要比周野說的複雜,但是他確實提供了一個好的思路。
實際上,RNA之所以能離開細胞核,是因為它的碳環的第三個碳鏈接的官能團是OH, DNA是H。所以DNA被稱為脫氧核糖核酸。
氧是一種很容易和其他物質發生反應的物質,有O的單鏈RNA更容易離開核孔。
不管怎麼說,一對DNA想要將遺傳信息傳遞出去,隻能先互相分開,放棄模板鏈,讓複製品以單鏈的形式離開。
——就像周野暗示的,她和攻略角色一次隻有一個人可以逃脫
可這隻是理論中的想法。
還是這個DNA模型,兩條複製品逃脫的時間雖然有先有後,但是在宏觀上來說是同時間完成的。不影響最後的結果。
「大佬,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QAQ今天去聽課,現在的小朋友學的也太難了嗚嗚。你說這些是不是都是那個叫富蘭克林的女科學家發現的?」
「不算是…」寧枝扶額。
這個人真的沉迷遊戲,一點書都不讀啊。如果不是和周野聊了這麼久,她也很難理解這個人奇怪的腦回路。
就比如把這個遊戲中隻有死亡才能離開的隱形規則比喻成m RNA的工作原理……
她突然頓住,這是一個除了她和周野以外沒有人能理解的密碼。她也許可以用它來留一條退路。
【不管如何掩蓋,富蘭克林的名字不會被遺忘。】
【在觀察決定結果前,貓為何不嘗試自救?收到請回複。】
富蘭克林指代的是自救的方法。
在打開蓋子的人之前更先決定自己的生死,才是貓的出路。
——這才是這封含糊不清的信件最初的含義
最後的半句是一個門檻,會替她篩選掉不同時空中暫時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寧枝。收到請回複,回複的不是這封郵件。
而是周野。
隻有知道周野存在的寧枝,才能有機會理解這個遊戲的秘密……才能有出去的機會。
保險起見,她用了兩層加密。
其中一份交給了基本不會發生改變的npc齊雲石,另一份放在係統郵箱裡,定時設定是:
650年後。
做完了這一切,她回到了自己暫住的客棧,銷毀了和周野所有往來的信件。漂亮的少女撐著頭,看著那顆雪白的蛋:“出生吧。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
…
祂是一隻鮫人。
傳說中海神的化身,深淵中沒有感情的惡魔。
族群凋零,祂是最後一個擁有傳承記憶的王族。可是海水太冰冷,祂甚至沒有欲望從沉睡中複蘇。傳承記憶中沒有母親的身影,祂無法理解那些所謂癡迷炙熱的情感。
媽媽?
一個虛假的幻影。
直到有一天,祂被裹在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一瞬間,祂猶豫了。
外面的人是媽媽嗎?
傳聞中每一個鮫人的起源,每一個鮫人的歸宿……他們的母親、愛人和神明。
祂突然無比懊悔,對自己曾經的不屑感到分外的愧疚。究竟是多麼幼稚的鮫人才會質疑她的存在。
媽媽不是傳說,是真的陪在祂身邊!
祂想醒來了。
可是那捧溫暖轉瞬即逝,幾乎是沒有給祂反應的時間。王族鮫人再一次陷入了漫長的沉睡,十年光陰,祂無數次再夢裡碰到那抹溫暖,但是醒來時又是無儘的黑暗和冰冷的蛋殼。
這一次好像不是夢。
祂聽到了她的聲音!是媽媽!
祂掙紮著,但是蛋殼太過厚重,傳承記憶的接收過程讓祂痛苦不已。可是在那些所有的混亂中,祂聽清了她說的每一句話。是鼓勵和期待,還有無限的溫柔。
“快出生吧。”
她期待著祂,祂卻不能立刻出現在她的面前。王族鮫人彷徨極了,祂擔心自己讓母親失望。祂拚命擺動著尾巴,試圖打破蛋殼的壁壘。
她好像守候了祂很久很久,
祂也拚命嘗試了很久很久。
等妖異的粉色眼睛生靈拚命撬開縫隙,祂稚嫩的魚尾遍體鱗傷,全是蛋殼留下的血痕。可是祂一點都不在乎。
光透了進來。王族鮫人掙紮著從蛋液中滑出,祂拚命環顧四周,隻有空空蕩蕩的房間和桌子上安安靜靜擺放著的一個空間靈戒。還有一張字條。
「如果你看到了一顆蛋,幫我照顧好它,此為報酬。如果你是從蛋裡出來,拿上這枚戒指,此為路費。」
靈戒中是無窮無儘的靈石和珍奇的寶物。
可是祂不想要寶物呀。
新生的魔物懵懂地眨著眼睛。
祂無法理解字條背後的含義。
路費?
去哪呢……
媽媽去哪了?
祂出生在陸地,對於海洋沒有絲毫的概念和留戀,祂從來都沒有想過回到無儘海。王族鮫人因為神明的期待出生,可是從來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祂是不是來的太晚了。
那一天,大陸所有角落的鮫人都聽到了王族的哭泣。他們欣喜若狂,這個新生命的出現終於為沉寂許久的種族迎來了新的希望。可是他們等了十年、一百年、六百年。
他們的王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相信,深淵恐怖邪惡的鮫人最後一代王族生在陸地,被一隻長著翅膀的鶯靈拚儘全力孵化。但是小鳥沒有來得及見到祂,祂也從來沒有見過她。
王族鮫人一直輾轉在陸地上。
哪怕族人拚命呼喚,哪怕魚尾乾涸痛癢也不曾離開。
媽媽呢?
祂想。
……
寧枝的賭約輸了。
她沒有在半個月之內將鮫人蛋孵化。作為之前的條件,她要成為魔尊的祭品。這聽起來很慘,可是當事人雙方都對此沒有什麼難以克製的悲痛。
少女隻是提著匕首沉默地來到了拍賣行的後院,魔尊笑嘻嘻地等著她,撲過來抱住她,將頭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你真好,真守信用。”
他拉著她的手,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少女纖細挺拔,擁有著世間最美好的容顏。
——司耀很快就能和她在一起了
字面意義上地在一起。
他心愛的人答應了他過分的請求,將身體的絕對控製權讓渡,由魔尊支配她以後的生命。她願意做一個漂亮的玩偶。
沒有什麼比一個孩子收到心儀的玩具更加令人高興的事。
“這會害死你的。”少女歪了歪頭,同樣笑眯眯。她突然有點理解司耀,如果將心智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恐怕就什麼都不用去煩惱了。“我也許會帶著你去死。”
——不過,也有幾率帶著你逃離這個世界
傻狗搖了搖尾巴,完全沒在怕的。
他不知道她的秘密,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玩具。死沒有什麼好怕的,他早就是該死的人。
“那就和你死在一起了,這樣也不錯呀。”他呲牙,將她拉到桌子旁邊按著少女坐下。
紅發尖牙的男人笨手笨腳地分開她披散的長發,從自己的小盒子裡翻出了一把紅木梳子。
“你乾什麼?”寧枝挑眉。
魔尊用行動回應了她。
男人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但是他偷偷看著他哥哥做了很多次。寧枝沒有來的日子裡,他去街上買了很多大紅大綠的頭花,是那種在小孩子眼裡最漂亮的款式。
他仔仔細細地把鴉色長發分成了兩份,司耀笨拙又輕手輕腳地先用絲帶紮了一次——頭發鬆鬆散散地掙脫了發帶。
寧枝的長發太過蓬鬆厚重,他怎麼也綁不好。試了好多次,連發帶都被他折磨的抽絲了。
傻狗很快就著急了。
他委委屈屈地說:“我都把你弄疼了。”
他不是氣餒自己做不好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隻是擔心她會因此而疼痛。
寧枝沉默了半秒,彎了彎眼睛。
她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什麼都不說最好。
在拍賣行的那三天裡,司耀沒有主動提過要附身的事,而是拉著她把玄殷和她相處的事情都做了一遍。他就像是占有欲爆棚的小孩子,一點點將自己的印記留在了心愛的玩具身上。
看著那碗黑乎乎的東西,少女抬頭問:“這是什麼?”
“紅糖水!”傻狗驕傲。
她皺眉抿了一口,竟然意外地沒有想象中的恐怖味道。
“從你來那天我就在練了!”
少女看了眼天,心裡算了下過去了幾日。
司耀又一次呲牙,他尖銳的小牙給人無窮的壓迫感,可是他身上的傻氣衝淡了這種精明的邪惡。有的時候寧枝在好奇,這究竟是否是魔尊的偽裝。
夕陽西下,司耀把她抱到了自己經常坐著的樹杈上。
老樹經不起兩個人的體重,於是他用自己身後的魔力支撐著脆弱的樹杈,寧願費大力氣也要把這個浪漫的場景維持下去。
雖然…場景中的女主角不一定覺得浪漫就是了。
司耀往她這邊蹭了蹭,寧枝原本撐在身邊的手收了回來。
司耀又往她身邊蹭了蹭,寧枝皺眉,往旁邊挪了點。
司耀接著蹭了蹭,寧枝……
還沒等寧枝移動,大狗一把摟住她的腰,教訓小孩一樣的語氣:“再躲就要從樹上掉下去了!”
他眨了眨眼睛,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了一截甘蔗。
昂首挺胸等待著崇拜的尖叫。
“這是我用萬年玄冰存在靈戒裡的最後一段了,分你一半。”他有點舍不得,但依舊大方地把更長的一截遞給她,“這是今年最後的一口甘蔗了哦。”
言下之意是,你看我對你多好。
寧枝看了眼甘蔗,又看了眼啃著甘蔗吃的正香的人,遲遲沒有說話。月色清冷如水,照進庭院裡,草色泛著銀暉。
“在藏經閣的時候,隻有每個月的二十才能看到月亮。”
幼年時期的魔尊不是很喜歡太陽,那種光太刺眼了,鋒利的嚇人。他撩開外袍,胸膛和後背上是密密麻麻的陳年舊傷。
“如果曬太陽就太痛了。”
他笑眯眯地說。
寧枝看著那些猙獰的傷疤,有些沉默。
司耀沒有注意到她的安靜,或者說他也不是很在乎她有沒有在聽。自顧自地說著……因為那個窗戶很高,隻有仰著頭才能看到一點點銀色的光。司耀很喜歡月亮,但是卻不能每天都看到。
隻有稀少的東西才顯得珍貴。
到了魔界後,永不落下的血月永遠是猩紅的,再也沒有記憶中的銀白色。所以回到修真界的每一天,無論冬夏,他都會坐在這個枝頭看月亮,怎麼也看不夠。
“我今天把最好的位置讓給你了哦。”
寧枝嗯了一聲,動作凶狠地咬了一口甘蔗。明天就是玄殷和司耀相約的日子,而她已經知道了結果。
她恨司耀嗎?
大概是沒有,至少隻是不喜歡。
她也不喜歡殺人。
如果按照記憶的年齡推算,她的年紀還不夠上大學。可是現在因為任務,和那個渺茫的希望在算計著一切。
“你好像很不開心。”
熊孩子突然湊近,差點把少女嚇得失去平衡,但是司耀笑的更開心了,發出某種奇怪的竊喜聲。
“你怎麼才能開心起來呢?”他嚴肅的問,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認真過,“我要做什麼才能哄好你呢?”
寧枝看著他的眼睛,想勾唇又沒能露出一貫的笑容。
她看著他鬆鬆散散的衣袍裡面的每一處傷疤,手裡的甘蔗不知道怎麼越嚼越澀,也沒有什麼吃的性質。
“司耀,如果有一天你不是你。”
“你會想做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開始做這樣沒有意義的假設。司耀再無辜,他也沾了更多無辜的血。她再有把握,也不清楚究竟有沒有可能成功帶他離開這個世界。她很不想欠他。
——可歸根結底,他們都是不擇手段的凶手。
夜晚的風很平靜,卷起小草輕輕搖了搖,樟靈花從沉睡中翻了個身。它最近依舊很虛弱。
一向張揚狂妄的魔尊陷入了思考。
如果他不是他,他想做什麼?
思考了好一會他都沒有答案,扭扭捏捏地把心底最深的想法說出來了:“我想先遇到你,行嗎?”
寧枝彆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
她搭在樹枝上的手狠狠捏緊。
司耀看不見她的表情,還以為她生氣了。連忙說:“沒事沒事,晚一點也行……”
他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手說:“我下輩子當個好人,當個劍修。我也去清虛門。”
他有半句沒敢說——到時候你是不是就會像喜歡哥哥一樣喜歡我了呀?
寧枝咬著唇還是沒有說話,
隻有微微加快的胸膛起伏暗示著她並不平靜的情緒。
她最後隻是說:
“你相信命嗎?”
魔尊搖了搖頭,如果他相信命,就不會一路從那個被唾棄被關押和拚命隱藏的孽種走到今天了。
寧枝點點頭,終於回過身來。
司耀大叫一聲:“你怎麼眼睛紅了!過敏了嗎!”
少女撲哧一聲笑出來:“對,過敏了。”
司耀,你不相信命。
那我們就打破這個命吧。
…
清虛門,深夜。
掌門站在書房久久沒有歇息。
清虛門收到了魔界的戰書,明日就是面對面的日子。這些天來他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支持,沒有人願意相信太上長老是無辜的,冷眼旁觀大廈將傾。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修真界的最後的希望被架在了高台之上,被他庇護著的人卻在下面拚命試圖將他拖下神壇。
他們敬愛著他,又畏懼著他。
這樣的命運對玄殷而言又何其不公?
掌門看著那些已經空了的信鴉竹筒,信早就送了出去,可是沒有人願意來。
半個月過去,沒有人來。
掌門的淚幾乎含在眼裡,不管彆人如何,修真界是他們這群人生長的地方。不管魔族勢強勢弱,他們都不會退半步。不論有無人同戰,清虛門都不會言棄。
他走出書房,發現齊憑裡等人已經站在了院落外,顯然也是一夜未眠。
他看著那些年輕又堅定的面容,喉頭一哽。
“師傅,您不用說了。我們一直相信我們相信的。”齊雲石聲音微沉。
白可兒是醫修,她此刻拿著一把劍,有些生疏地提在身側。女修的眉眼清冷:“當初踏入仙途便有這一遭,我們享了長生,得了大道,難道今日不能為凡人一戰?”
她的話激勵了周圍的弟子,他們有的大多剛剛築基,甚至之前的傷還沒有好全。
清虛門像是一葉扁舟,孤零零地在汪洋的風暴中沉浮。
但是他們不會鬆開桅杆的繩索,也不會停止前行。
劍在,人在。
“為凡人戰!”弟子們沉聲附和。
掌門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些孩子都是他一手看著帶大的,可是今日鏖戰,將會有多少……他都不敢想。
年輕的修士們早就做好了準備,又怎麼會畏懼。
他們走上天梯,抬頭向著朱紅鎏金的牌匾和祖師爺的靈位發過誓:為大道死,為理想死,為真相死。
掌門向前了一步:“好好好。”
可是他真正擔心的,還另有其人——
妙峰山上,掌門將手中的劍交給身後的徒弟。
他一撩衣袍跪在地上,拱手叩頭:
“清虛門第四十三任掌門,請太上長老執劍。”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又多少不情願已經再難明說。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這是玄殷給自己選的歸宿,至於道路艱險命運難測,都輪不到他來評說。
“風信宗第二十四任掌門,請太上長老執劍。”
掌門猛地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由徒弟扶著,從遠處的山下走來。另幾個人腳步更快,緩緩跪在了他身後。
“輪回宗…”
“正法門……”
“慶城派…”
“請太上長老執劍!”
掌門袖子中的手微微顫抖,可是對方卻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他們從各方趕來,為了同一個目的。
降妖除魔!
德高望重的仙長身後是同樣堅定的青年修士們。他們或許都是各個門派的新秀,是修真界未來的希望。
當此界橫遭大難,生死存亡之際。
我輩當挺身而出,拯救於萬一。
——清虛門不是獨身一人
——太上長老也並非孑然一身
再多的陳年舊事也該有個終局,多少苦痛的故事也不該用無辜的血祭奠。如果今日是個了結,那麼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修士們都抱著這樣的心思,在面對魔族的時候像瘋了一樣提著劍,身後是他們的修真界,是無數無辜人族的家園。
魔族之人甚至都被他們這種瘋狂的樣子驚的微微後退。
玄殷一直在距離裂縫最近的地方。
隻要看到銀發劍修沉默堅定的背影,所有人心中的升起了希望……這絲希望很渺茫,但隻要有一個機會,就會像星火燎原一般穿到每一個角落。
“師傅!”
在混亂中,所有人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清虛門掌門的神情一愣,滿眼不敢置信。一個熟悉的白袍身影迅速接近了玄殷,她精致的面容正是失蹤多日的寧枝。
她跑的很快,沒有人來得及阻止,幾乎是瞬間到了玄殷旁邊。
白可兒微微震驚地長大了嘴巴。
下一刻,
白袍身影從高處跌落,化成了一團看不清痕跡的黑霧。
“她就是叛徒!”不知何時出現的癲狂女修拍手大笑,可是沒有人會理會她。這團黑霧無聲宣告了一切……魔族偽裝成了他們身邊親近之人,目的就是挑撥、和陷害。
修士們來不及思考,戰事太急分身乏術。可是心中惴惴不安,總是有一團疑影。
那個被他們追拿失蹤的少女……
也是因為如此嗎?
銀發劍修收回了劍,神情中一絲波瀾也無。這個拙劣的贗品太過虛假,他甚至不需要回身就能判斷對方的身份。
不知何時,他的身邊漸漸被縫隙中源源不斷湧出的黑霧所籠罩。魔物們費儘心機想要瓦解仙界的最強者。
“殷兒!父親錯了…父親一直很……”
一劍穿心。
“你恨你,你和你父親是一樣的人!”
命中咽喉。
劍修閉著眼,所有的幻象都有可能是眼睛受到的欺騙。但是心不會。他緩緩行走在黑霧之中,將同門、父母、好友一一斬於劍下。他們都是來自最深處恐懼的實體,當面對時,就發現並非難以克服。
銀發男人的手很穩。
合骨劍,世間最鋒利的靈器。將那些躲在暗處隻會偽裝的狡猾生物斬於劍下。
他又洞穿了一個魔物。
“哥哥。”
玄殷停了下來,睜開了眼。
迷霧儘頭,一個和他有三分相似的紅發男人雙手環抱著胸口,正在笑嘻嘻地打量著他。
玄殷沒有說話,提著劍和對方纏鬥在了一起。
司耀知道自己的哥哥下了死手。魔界的魔族怨氣滔天,早已不是他能一手控製的存在。這些家夥在這裡做足了惡事,玄殷絕不會容忍。
司耀不會解釋,也懶得解釋。
在並蒂雙生的傳言中,終還是有人會成為另一株花的陪襯、養分和腐爛的泥土。
他接住了玄殷的一劍,對上了男人的眼睛:“你想要怎麼殺我?哥哥。”他受了點傷,呼吸也不似方才平穩。
黑霧重新湧來,無數個少女出現在了其中。
“哥哥,現在的我隻是一個分身哦。”
“真正的我在哪裡呢?”
玄殷提劍的手一頓,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挑開了最近的一個贗品。他的徒弟是這個世界上最明媚燦爛的生靈,這裡這些死氣沉沉地偽裝者都不是她。
黑霧外,瘋癲的女修跪在地上哈哈大笑:“想不到,想不到這麼有趣。”
她痛恨的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分不出勝負。
無論哪個人死了,她都開心。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
玄殷從始至終都沒有被乾擾。
銀發劍修的身型極快,他遊走在黑霧中,就好像從始至終都沒有收到半分影響。
他想殺司耀。
同理,對方也從來都沒有留手。
魔界所有能製造幻覺的東西恐怕都被對方搬到了這裡。
往事、未來、現在。
在那些被編織的無比真實的故事裡,銀發劍修穩著腳步,將一切障礙掃清。
掌門從始至終都沒有將視線移開半空中的那團看不清方向的迷霧。他知道玄殷想做什麼,也極力勸阻過。
中年男人的眼眶通紅,雙手微微顫抖。
齊憑裡微微皺眉:“師傅,您在擔心太上長老?”
長老格外冷靜,他們也第一次見到對方用出全部的實力。在驚歎之下,隻剩無限的佩服和自慚形穢。這個世間總有人是天道最寵愛的存在——那個銀發的身影,會永遠刻在修真界每一個人的心裡。
清虛門太上長老,玄殷。
齊雲石的神色卻並不好,他似乎猜到了什麼,複雜地看了眼掌門……
“長老怎麼停住了!”彆的門派的修士突然驚呼。
他們向上看,一個身影出現在了玄殷對面。
銀發劍修從來乾脆的劍停在了原地。
指骨爆起。
“師傅。”
這一次,是她。
無數的贗品好像一瞬間在她的對比下成為了最為拙劣的小話。很多年後,有人再一次回想起這天。隻是喃喃自語地重複道:“其實不管是否是太上長老,都不會把她認錯吧。”
珍寶就是珍寶。
獨一無二的存在。
寧枝看著玄殷染血的劍,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男人鋒芒畢露的模樣。她歪了歪頭。玄殷頭上的拯救進度條已經到了99.5%。
“好久不見,師傅。”
她向前走了一步。
聽見底下眾人驚疑不定的各種聲音。有懷疑、有憤恨、有怒罵、有驚喜。可是她都沒有在乎。
銀發修士沉默地站在大霧儘頭,薄唇緊抿。
“想不到吧。最後竟然是我。”
她勾起唇角,聽見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是我,殺了前來議事的長老。”
“是我,勾結魔尊把你們引到了這。”
齊雲石目眥欲裂——不是的不是的!你是被冤枉的!
沒有人比清虛門的人更能意識到寧枝在乾什麼。她在救玄殷,在救這個門派。
就算此戰勝了,那些惡心的臟水會把他們的生死奉獻打成贖罪。從功臣,成為將功折罪的對象。
不勝,玄殷受人非議。
勝了,玄殷還是受人非議。
可是她在這個時候出現,幾乎給所有的行為找到了理由。是她作為師祖叛出了宗門,連累了玄殷。她以一己之力承擔了所有。
“她承認了!是她殺了我弟弟!玄殷,殺了她啊!”
白可兒癱在地上,兩隻手都在抖。
這是什麼樣的罪。
她逃了這麼久,怎麼就認了!
「寧枝:哇,當萬人嫌的感覺還是很爽的。」
可惜,151沒有辦法回複。
少女扯了扯嘴角,右手挽了個劍花。她還是拿著那把幼稚的小匕首,但是沒有人會懷疑她此刻站在那一邊。
寧枝身上洶湧的魔氣給一切找到了解釋。
在這一刻,司耀找到了那個機會。他幾乎是以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速度衝向玄殷。銀發修士提劍刺向對方,司耀被這股力量震的後退了幾步,吐出一口血來。
“哥哥,你殺不掉我!”
“就像我無法殺掉你。”
他們是雙生子,從最開始就糾纏在同一片惡心的淤泥之中。怎麼可能有一枝獨秀的時候。他們永遠要為了爭奪那片刻的光而打得你死我活。
黑霧在他們的爭鬥中漸漸散去。
銀發劍修的動作很利落,他的一招一式都代表著天道最鐘愛的劍意,充滿著乾脆、堅定和所向披靡。
司耀從攻,漸漸變成了防。
在某一刻,他突然露出了一個有些怪誕的微笑。司耀在魔霧的深處蠢蠢欲動,玄殷殺不了他,但是他卻可以附身。
——哥哥,這場遊戲是不是快要終結了?
如果你沒能殺掉我,今天死掉的就是你了……寧枝一定會哭的很可憐吧?他笑嗬嗬地看著那個冰冷如鬆的身影。
突然,他聽見了有什麼人在叫他。
他的笑容一頓。
…
玄殷很冷靜。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意味著什麼,也清楚其背後的風險。
但是當司耀義無反顧地衝過來展開那些致命的、可以控製一切的精神黑霧時,他隻是輕輕勾起一個從容的笑,等待著對方將爪牙落在他的身上。
獵人把自己自己放在了獵物的位置。
當凶惡的獵犬將爪牙搭在獵物命脈上的一刻,也是利刃刺破它喉嚨的時候。
“太上長老——”
白可兒的眼眶紅了。
齊雲石偏過頭去,不忍再看。明明早已經猜到,可是這一刻他們卻無法接受。太決絕了。
時間一瞬間好像變得慢了下來。
他們好像都能聽見了刀劍刺破皮肉的聲音。
然後,他們看到了此生難以置信的一幕。
——倒下的是寧枝。
她的手還搭在玄殷的劍上,沒有人知道在最後一刻,她是想阻止還是將它刺的更深。
合骨劍。
一劍可平山海,一劍可斷乾坤。
那若是殺人呢?
魂飛魄散。
銀發劍修幾乎是怔愣在原地,他想碰那柄劍,可是卻像是被無窮無儘的禁製釘死在了原地。
他一點點靠了過去。
一向傲骨的劍修折斷了脊背,用全部的氣力撐著自己和她,魔尊的霧氣漸漸散去。隻剩下有些顫抖的少女。
寧枝看見了玄殷眼裡無儘的迷茫。
——想不到吧,我知道你要乾什麼
——我是最聰明的徒弟喲
她想笑,但是痛覺屏蔽就算開到最大也沒有辦法徹底抵消這種失血的冰涼。
可是玄殷的手怎麼會比她的還要冰。
顫抖著,緊繃著,連碰她也不敢。
——師傅,彆哭呀
她想說話,但是喉頭一甜,還是哽咽了一瞬。
好像有一個人拿著一把鈍刀,把男人的頭從後面一點點撬開,在裡面灌滿了滾燙的沸水。再用冰錐刺進了他的胸膛,一點點往下劃著。開腸破肚,淩遲割肉。
他有些茫然的低頭。
還是茫然。
他的手上全是猩紅,是讓他想乾嘔的紅。
太燙了,燙的他好像跌落在九重地獄的深處。
他拚命想堵住一切的源頭。
可是隻能看著一切一切消失在原地。
“師傅,你騙人。”她終於緩上了一口氣,帶著些哭腔,“很疼。”
玄殷最後一絲理智崩塌了。
在那些平淡恬靜的歲月裡。
高大的劍修握著她的手,帶著小徒兒從孩童長成了少女。一點點看著她走上這條仙途。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可是……沒有結發,沒有拜師大典,甚至一個正式的獻茶都沒有。
男人抖著手,那些血蹭臟了她的黑發和白袍,蹭亂了她梳好的辮子。玄殷想重新把她的頭發紮起來,可是隻能看著她無力垂落的脖頸,和蓬亂的長發。
“師傅不好,師傅不好。”他重複了一遍,從身上掏出那段一直帶著的水藍色發帶,可是他的手太抖了。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將她的頭發紮的整齊。
——紮得不好,枝枝會生氣的。
掌門被齊雲石扶著,清虛門的人遠遠的看著,甚至連發出聲音都不敢。
有人見過天山上的冰水融化嗎?
是無聲無息的,可是冷的徹骨。
寧枝想說:我不會死的。
可是天道的規則限製著,她什麼也說不出口。她隻能笑著看著玄殷,至少對方現在真的後悔了。
——我說過哦,如果那天你不低頭的話,就再也沒機會了
視線一點點模糊。
她能趕到黑暗和冰冷同時降臨。
“玄殷。”
她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輕微的好像不似來自這個世界。
——彆哭,我在未來等你。
他們第一個吻,在夢醒時分。
…
黑霧散去,樟靈花茫然地站在戰場的角落。黑霧一點點聚集在它身邊,它將奇奇的殘骸吞吃入腹。
「小花,我帶你走。」
「我們要紮根哦,找個好地方。」
「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可小鳥你怎麼食言了?
它選擇在她死去的地方紮根。
巨大的魔花因為吸收了魔霧而越來越大,大到它不再是一朵花,而是一片林。它收起了所有的瘴氣和觸手,永恒地陷入了沉睡。它在等它的主人歸來。
【《仙途》設定第六章:尋著信鴉一族世代也未曾企及的入雲山巒……,怪誕蜿蜒三百裡的瘴靈花後,便是泯都。】
齊雲石怔愣地看著手裡的信。
【《仙途》設定十一章:“我有一個…舊相識。”他頓住,眼神悠遠,“她拜托我留在清虛門,等一個‘我一眼就會知道’的人。”】
她就像是一個過客,一個時空的禮物。
她曾在沉睡中的間隙拯救了另一個人。
【《仙途》設定四十二章:最開始隻是一封發錯的信,但是卻意外地收到了回複。對方的回信中夾著三塊上品靈石】
她還為了拯救另一個人,
喚醒了傳說中的存在。
【《仙途》設定四十五章:……王族似乎是一顆被廢棄的卵,但是莫名奇妙地在岸上破殼而出。】
太上長老從廢墟中起身,親手將那把陪了千年的靈劍折斷。
【《仙途》設定第八章:玄殷是清虛門的太上長老,有一把從不離手的合骨劍——啊哦,你錯了。他怎麼沒帶劍。】
……
孩子世界裡的玩具並非是大人眼中沒有生命的冰冷死物。對於一個被時間冰凍的男孩而言,他的玩具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的全部,是一朵蓮花賴以生存的唯一光芒。
大人有時會輕慢地對待玩具。
但是孩子不會。
他還沒有到那個懂事的年紀,他也畏懼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大人。他窮極一生也沒能學會“乖巧”,學會收起乖張、任性、傲慢去成為一個被人喜歡的好孩子。
生長在修真界的魔尊不會明白這個世界以外的奇跡,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在雙生哥哥的全力一劍下活著離開。可是…這是她想要的誒。
司耀跨越千年,想找回屬於自己的玩具。
願意在童話故事美好的憧憬裡勇敢地和朋友死在一起。
他如願了。
可是他唯一懊惱的,是他還不知道怎樣才能哄你開心。
*
在漫長的生命中,玄殷都被兩個字永遠地困在了原地。他像是無情的劍,回報著差使他的人。
他的責任從始至終都是守護。
也許對於那個曾經夢想著劍道的少年來說,此刻的他已經偏離了他昔日的夢想。成為了一個無趣的、冷漠的人。
妙峰山寂靜荒涼,永遠是沒有人氣的。
連生長在這裡的玉桂樹也終年少見陽光。
隻有當人們需要他的時候,才會想到那位清虛門的太上長老。正道的希望,當之無愧的最強者。
他也許真的無限接近於傳說中的神明,被人們忘卻,又被人們銘記。
其實那些零碎的小物件沒有什麼特彆的。
甚至玄殷也很少去碰。
隻是他在收到的那一刻,內心從未有過的情緒在一點點蔓延。他不懂是因為什麼,所以用壓抑著自己的那兩個字壓抑著它。
他的任務拯救進度點在最後那場戰役之前就已經到了99.5。他的一生曾獲得過他從未敢奢求過的熱鬨和溫暖。
如果沒有那個意外,他會在最後一劍重傷,甚至有可能死去。但是這些加起來的痛苦對他而言隻是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百分之零點五。
他不懼怕死亡,也可以忍受孤獨。
因為他曾經被溫暖的光照耀,明媚熱烈的希望占據了他全部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五。他甚至舍不得用和她相伴的時光去擔心可能的死亡。
他這一生中
被責任束縛的少年一生所看到的都是嚴肅、刻板和死寂的灰色。
可是誰又能知道他眼裡的世界也曾從某一刻開始變得鮮活、明亮。
“師傅!”
他聽見。
*
過去無法被改變,命運的車輪從未失手。
可是有一隻鶯靈穿梭在時空的洪流中,像一片孤葉上下翻飛,飛蛾撲火一般撞在了冰冷的利刃上,飛羽四散,神魂俱滅,粉身碎骨。時空中最渺小的符號付出一切,改變了世界運行規律中微不足道的兩個字。
——你會在未來回到過去影響現在
【那場600年前無法控製的仙魔之爭。以裂縫被填補,魔尊身殞,清虛門太上長老因重傷(數據錯亂)陷入沉睡為代價。】
0和1組成的代碼開始報錯,重組
一次次運行……
一次次調試……
最後,新的設定開始浮現
【……太上長老因哀痛(標亮)陷入沉睡為代價。】
如果命運無情,注定慘痛。
我會站在時間的儘頭引吭高歌,嘲笑它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