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你什麼人啊！你……”

本來滿臉怒容的夫人回頭，在發現撞到自己的是個俊俏的少年郎時，聲音幾乎是突然小了一大半。

少年郎有些局促地向她點頭道歉, 然後快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夫人怔愣地看著那個挺拔的背影, 對方的容貌精致帥氣，世道亂起來後她許久沒有見到這樣鮮活的朝氣。

被仆人簇擁著的夫人歎了口氣，發現身旁的侍女也是一副呆呆的模樣，於是心中覺得好笑：“又不是沒見過男孩子，至於這樣嗎。”

侍女被自家主子這麼一打趣, 方才那一瞬間的旖旎心思散了大半, 臉頰飛上了紅暈, 攪著帕子說：“他和平日裡見到的不同嘛……”

主仆二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說起悄悄話來也不避諱。夫人家世高，和丈夫從來就是各玩各的。她平日裡見到的那些油頭粉面的男人長得倒也不差, 可是手掌心朝上討好處的人總是腰杆不直, 平白帶一種軟弱氣。不像今天這個……

“有點意思哈。”夫人手裡的團扇輕輕扇了下, 眼波微轉。

侍女會意，從容開口：“方才跑出去那個, 有人知道是誰家的公子少爺嗎？”她是大家族的隨從，說起話來擲地有聲，也有氣度分量叫人不敢糊弄。

可是旁邊秦家的仆人互相看了看, 都說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哪裡冒出個這般氣度不凡的翩翩少年，就像是山水變了精怪，靈氣渾然天成。

侍女低著頭, 扶著自家主子的手穿過低調樸素的庭院，她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那些做事的人不清楚，有一個人卻肯定知道。”

她們不是剛好今日就來拜訪這位博古通今的占卜師嗎？

夫人偏頭看了她一眼, 笑說：“就你聰明。”

室內燃起檀香。

夫人禮佛，聞著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心下微微讚歎。無論多少次她都覺得了不起，怎麼這樣一個身有殘疾的男人卻有如此通天的本領。

她是秦以何的常客，可是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帶過佛珠，可是對方從第一次起就已經照例點檀香迎接。真是了不得。

聽了女人的話，輪椅上的男人微微挑眉：“少年？”

夫人笑著將手上的玲玉鐲褪了下來，放在了桌面上。玲玉和青玉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刮擦聲。

她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平日裡也沒什麼樂趣。更是不懂怎麼哄小男孩高興。”單看她隨手遞上鐲子的動作有多嫻熟，就知道她那句“不會哄男孩”是句自謙的托詞。

秦以何笑著抿了口茶。

這位夫人的樂趣一般人可想象不到。

“既然是你的客人，必然是有他自己的困惑苦衷。我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心善，想幫他這個忙。他有什麼求的，大可以直接和我說。”

夫人氣定神閒，好聽的話中轉了層意思。

1. 她隻是想幫助孤苦無依的美少年，沒有彆的想法

2. 她知道秦以何的規矩，不會隨意透露客人的信息，但是話說回來了——她心善，想幫忙

3. 是拉近關係，也是微微提點。

「她和秦以何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對方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不知來路的少年得罪於她。

秦以何用手裡的簽筒將鐲子推回了夫人的身前，還是那副坐在輪椅上恭恭敬敬的孱弱模樣。

“夫人，我真不認識什麼少年。”

女人雍容華貴的坐姿沒變，手裡的團扇百無聊賴地扇了扇。她伸出手隨意指了個簽，語氣也比方才冷了不少：

“那你做好自己的事吧。”

她已經認定秦以何要守著那些莫名其妙的職業規矩了。

可是男人心底微微歎了口氣，他說的是實話。

從始至終，哪裡有什麼前來解惑的少年？

…

寧枝出了秦府，一路向泯都走去。

“少年”，或者說從始至終都是少女的她躲過了所有的追查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故事的原點。她自己的那張臉被掛在城牆上，泯都的守衛站在城門口，一排一排檢查著來來往往的人。

俊逸的美少年吸引了來來往往人群的側目。守衛心中不忿，甚至都沒有認真搜查，就趕緊連聲讓她過去了。

她穿過人聲鼎沸的街巷，向左看去，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順走了看戲人群裡一個胖子的錢包。程記茶樓的層兩位客人正在喝著自己帶的酒。米商的夫人抱著一隻貓，明明看到了那場盜竊，卻因為招呼生意而轉身離開。

奉茶的小姑娘紅著臉反複經過，給她添了四次水，偏心到隔壁桌的老大爺都忍不住怒目而視。跟老友抱怨自己年輕時候怎麼沒有這樣的風姿。

這是一個無比真實的世界。

真實到她快要忘記了來時的路。

可也隻是“差點”。

寧枝坐在茶樓的二層，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從晨露滴下一直坐到了日上竿，看著一個藍色長衫的路人已經隨機路過了二十次。

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

假到從始至終隻是一個代碼編寫出來的遊戲。

「大佬，你成功了嗎？」周野天前給她的留言還在未讀的提示裡。對方總是很熱情，甚至不介意她因為上線少而緣回。

寧枝良久打出文字：「還沒有，有些事情沒有想明白。」

身為主播的男人總是二十四小時在修仙。他幾乎是秒回：

「大佬！早上好！嗯嗯嗯？」

可能是梳理了一會聊天記錄，周野繼續接上了之前的對話內容。他們在聊改變這個cg支線走向結局的事情。男人沒想到大佬這麼多天過去還這麼執著，被肝帝的精神打動。

「哎，大佬。我真的可想幫你，但是目前為止劇情線開啟的部分根本就沒有清虛門。大部分世界地圖都是灰色的，連建模都沒公布。QAQ」

他目前已經熟練掌握顏文字。

周野所有的主播朋友都不相信他遇到了一個正在600年前支線cg動畫裡的大佬，認為他一定會被騙子騙到血本無歸。

可是周野不服！

大佬是唯一一個和他交談間能說出‘玄殷’這個遊戲角色生活習慣的人。這足以證明對方至少在遊戲裡和傳說中正在沉睡的清虛門太上長老有過接觸。

畢竟QAQ

目前好感度係統裡可以自由互動並且開啟劇情的隻有那個叫容卿的黑骨豹呀……

他也好想開啟隱藏劇情！

「你剛剛說什麼？」

一直沉默地看著周野撒嬌賣萌發瘋的大佬突然好像被什麼吸引了注意，給他發了這個問句。

周野仔仔細細把自己剛剛刷屏的各種語音條聽了一遍。帶著不確定地重複：“呃…我說……隻有容卿的劇情線開放了？”

寧枝閉上了眼，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她打開係統面板，那些已經攻略並且拯救完成的任務列表是冰冷的深灰色，安安靜靜地躺在係統空間的最深處。

容卿（黑骨豹）

年齡：？？？

修為：化神期

拯救進度：100/100

狀態：死亡

這是將容卿同其他所有攻略目標區分開的原因。

她看著那兩個字，心下突然把那些碎片化的線索、不知名的困惑全部連在了一起。為什麼是拯救型的任務，為什麼是死亡才會開放。

——遊戲世界出現bug，角色不同程度上面臨運勢衰落，偏離原本的設定

她的任務，或者說失憶前她的任務是在幫助這些角色走上正軌。

之後，角色在“恰到好處”時死亡，數據永遠定格，開放給所有玩家。

甚至百奧賽圖的人也沒有預料到遊戲的bug會以這種方式得到解決，直到“容卿”這個任務對象的死亡。

它們嘗到了甜頭。

發現了這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所以這一次百奧賽圖的人根本都沒有出面，試圖旁觀著玄殷在萬人敬仰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悲劇英雄的結局。清虛門的太上長老保持了原設定中的強大、矚目，然後死在巔峰時刻。數據定格，副本開放。

如果他沒死，也隻是陷入了預先設定好的沉睡。

無論怎樣，遊戲的創作者們都隻賺不虧。

可是對於寧枝而言：她救過的每一個人，陪伴著的每一個故事都被記錄下來。在角色死亡後成為玩家觀看的cg動畫。玩家看到的畫面是無限重複的既定虛假，她經曆的是刻骨銘心的未知真實。

她的任務名義上是拯救，

實際上是幫凶。

她親手將這些人拖出泥沼，又要旁觀著他們跌落深淵嗎？

說來諷刺，

從無限循環的世界中解脫的方式是死亡。

【宿主，您有這樣的想法很危險】151不知何時從沉睡中醒來，冰冷的機械音沒有333那般小心的關切。151是一個沉默的記錄者，刻板地運行著設定好的程序。

寧枝看著不遠處的燒餅鋪【是嗎？】

【宿主，如果您在主劇情線中死亡，面臨的就是抹殺。】

這幾乎是不加掩飾的威脅。

百奧賽圖終於將它們最為無恥和直接的目的擺在了台面上。他們不想要一個會思考的工具，他們隻想要一個會無條件服從的專員。

這個專員可以蠢笨，但絕不能生出一絲一毫反抗的心思。寧枝嘲諷地勾了下唇，這個想法跟某些她認識的人真是如出一轍。但是她懶得去想，抓住了係統話語中的文字漏洞。

“主劇情線啊……”

這個空間，真的是同一個世界嗎？

【雖然現在是主劇情線開始前600年，但是您依舊受到規則的約束！】151報警的聲音更大了些，似乎在阻止她慢慢靠近那個燒餅攤。

少年在刺耳的提示音中站在了蒸騰的熱氣後。

“您想要點什麼？”

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微微皺眉，有些失落和羞澀：“荷包被人偷了……”

心軟的大娘立刻從鍋裡掏了兩個燒餅出來，塞進了寧枝的手裡。

她感激地笑了笑，趁著熱咬了一口，誇讚：“您做的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燒餅。”

掌櫃的從後面探出頭來：“傻孩子，餓了！”

大娘白了他一眼，笑嗬嗬地說：“彆聽他瞎說，我們這個店不大，才開了五十來年。燒餅出鍋前都要餾上餾，當然好吃。”面前的少年禮貌又客氣，能幫的上忙也算是緣分。

寧枝拿著那塊燒餅，面上的笑意更真切了。

她已經驗證了自己最後一個猜測。

——這是一個副本

一個不同於原本時空的意外支線。

一個隻有死亡才能離開的困境。

警報瘋狂嗡鳴，她在煙火儘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