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深淵裂縫附近。
掌門解下信鴉腿上的竹簡,用小指勾出其中的地圖。前去探查的修士帶來了令人絕望的消息——東大陸大部分凡人所聚集的地方都已經被魔族的怪物所占領。
清虛門不是唯一一個在抵抗的宗門, 但人族數量終究太少, 在源源不斷的的攻勢下顯得杯水車薪。
那些來自深淵裡的怪物頂著滅族的壓力,像瘋了一樣拚死搏鬥。
掌門有一種預感——這不是一次□□,而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複仇。
他們不願意困在沒有陽光的地方, 不想面對那輪血月,更不想無聲無息地死在陰暗潮濕的深淵。
魔尊太會挑撥人心, 以至於所有魔族都是在為自己而戰。
中年男人的眉眼間有些疲憊,修士或許不需要太多的休息, 但是長久的熬心熬神也讓他有些吃不消。
掌門回身進屋,將信簡放在桌面上:“形勢不妙。”
太上長老沒有反應。
“你有一個好徒弟。”
出發關鍵詞,銀發修士翻書的手一頓。
在妙丹峰的時候他很少看關於鶯靈的書籍,因為不知道為何不想被她看見。活了千年的老劍修難得在這種事上顯出幾分害羞。如今和徒弟分彆, 他也有機會可以更好的了解她的族群。
——至少不會出現上次她月事二十天後他還在煎紅糖水的情況
偏偏他的小徒弟每天都是平靜接過,一碗不落地喝。還是白可兒來請脈才發現,又是笑的捶地。
眼下掌門突然誇了句寧枝。
聽到關鍵詞,劍修微微抬眼, 但是沒有說話。
掌門習慣了他幾天也不出一聲的性子, 搖了搖頭笑道:“探查的修士說了, 那孩子拚的要命。想必是想幫你。”
玄殷垂眼,嗯了一聲。
掌門被氣笑了。他也知道玄殷這些日子有多累,所以不舍得不告訴他寶貝徒弟的消息, 於是清了清嗓子:
“聽說她從合穀森邊緣進去,一個人從另一邊殺了出來。”
“還是個金丹期的小姑娘啊。”
中年男人的聲音中也有著佩服。他本來以為她從小被捧在手心,見到這樣千年難遇的場面多少會有些吃不消。卻沒想到寧枝甚至遠比掌門峰的弟子們更加適應。甚至連那獨來獨往的習慣——都和她師傅如出一轍。
原來還總是擔心玄殷是否是被十年的感情所迷惑,如今掌門是真心覺得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當年也算是開朗的孩子先失去了父親, 又失去了母親。原本至少表面平靜的生活變成了一灘漚臭的死水。再熱的人都會被拽進深潭,掙紮著溺死。
玄殷一個人走出了這條路,路上多少艱辛和血淚外人都無從得知。清虛門太上長老的名號從來是因為實力,而並非資曆。大陸中想修劍的人,不會有人不想當他的弟子。這位冷情的長老遇到執著的新秀,偶爾也會指點一二。他庇護了那麼多人,終於有人能夠給他一絲溫暖。
“戰事結束之後,我做媒,你們成親吧。”他痛飲了一杯涼茶,頗有種豪氣。清虛門的眾位長老聯手在此修補裂縫多日,掌門心中也壓著一股無名的火。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司耀當年出逃之時著實震驚了整個門派,對方銷聲匿跡幾百年,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反撲。
“一直有此心,如今有了底。”
銀發劍修沒有回複掌門那句半開玩笑半出自真心的戲言,一語道破了真相。
魔界的魔尊是個人族,甚至還沒有任何魔族的血脈。司耀用了百年光陰從泥濘中爬到這個位置,擁有了無限的權力和支持。靠的不僅是絕對的實力,還有操控人心的本領。
他浮誇、愚蠢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恐怖的心。
蠢蠢欲動的魔族需要這樣一個有野心的領袖,所以才會配合司耀的行為。紅發人族想要報仇,而它們想要沒有邊界的陽光。
——於是一拍即合
掌門歎了口氣:“還有件事,當年你懷疑的那個問題……也許是真的。齊家死了一個長老,咽氣那天晚上我們的弟子去看,卻發現連青斑都出了。”
這座大陸上隻有一個種族能做到這一點,但是齊家的受害人身上卻沒有半分來自深海的氣息。
當年的藏經閣被嚴格看守,唯一能夠進出的就是送飯的弟子。
多少年了,掌門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沒有修為的司耀是怎麼離開的呢?
司耀失蹤了幾天後,送飯弟子被人發現死在山下的某片叢林中。主流的猜測是他協助了那個孩子出逃,但是卻被殺人滅口。當時還不是太上長老的玄殷看著送飯弟子被發現時身上的青斑,微微皺眉。
不知為何,他猜測司耀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
操控…或者附身。
可是因為青斑的出現和當時炎熱的天氣也可能有關係,所以玄殷直到很久之後才說出這個想法。
千年之後,大陸再一次出現了這種死狀。
這一次似乎印證了這個恐怖又敏銳的猜測——隻要他想,魔尊可以變成任何人。他會附身在對方身上,操控著其他人的一舉一動。
掌門被這個想法嚇到了,下意識想說點什麼打破這個沉默的氛圍。於是乎開了個玩笑:“希望不要是我們身邊的人。”
玄殷抬眼看了他片刻。
掌門自知沒趣,就笑嗬嗬地走了。
男人終於將書放在了桌面上。
【鶯靈喜歡熱鬨】
【鶯靈極為執著,往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
【鶯靈不通情愛,會將尾羽送給珍重之人】
男人摩挲著書頁上的字,好像柔軟溫熱的鶯靈此刻就在他身邊。他看向窗外合穀森的方向,良久出神。
…
千年前,藏經閣。
瘦弱的紅發男孩陰鬱地坐在角落,看著送飯的弟子晦氣地朝他啐了一口,然後將食盒一腳踢翻,拍拍手走了出去。藏經閣暗無天日,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除了送飯之人以外的任何生物。清虛門虛偽,卻還不夠下作,連隻跑過的老鼠都沒有。
司耀的眼神像一潭死水,從始至終沒有任何變化。
他已經三日沒有吃飯了。
男孩,或者說是少年靠在那,後背抵在冰冷的牆上。感受著每一次呼吸都會被肋骨頂住皮肉的痛苦。
可是他不想吃。
如果一定要說一個緣由,他不想變高。
見到那個女孩的那一天,他坐在牆角的壁龕裡。而自那一天後,時間好像突然在他身上流動,他不受控製地長高,哪怕將骨頭折碎都不可能進入那個隻能容納神像和孩童的壁龕中。
司耀的眼神陰沉極了。
他看著那個角落,從來沒有這麼恨自己逐漸變高變壯的骨架。
少年確信那天看到的、聽到的一切並不是幻覺。就算那個女孩不是人族,是鬼神,那麼一定也和那個角落有關。她也許是那座殘破白玉神像的化身,也可能是專門撫慰孩子的心軟地縛靈。
而無論如何……現在他失去了再一次見到她的資格。
時間開始流動,他不再是孩子了。
吃飯,會長高。
不吃飯,會死。
這成為了一個看似複雜的選擇題。可是對於司耀而言,他根本不覺得這是什麼難事。
紅發少年一直靠在壁龕旁,等到夜色深重時才慢慢站了起來。長久的饑餓讓他的眼前有些發黑,但是他淡定地向食盒走去,隨意掀開蓋子,抓起離自己最近的菜往嘴裡塞去。
他吃的很快,如果有人在場,甚至會好奇他能否知道每一樣菜的味道。但司耀毫不關心,他幾乎是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借著冷掉的、泛著油的湯將所有的食物順了下去。
過於突然的飽腹感讓滿打滿算絕食三天胃部開始抗議。
鑽心的絞痛讓司耀的臉有些白,但是他默默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他換了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勢。甚至畫不同的畫去嘗試。從來都沒有再次見到那個女孩。唯一的線索,是一本可能的書。
自某一天後,他沒有再畫畫了,而是專心地坐在這裡等。
如果他是幸運的,那麼他一定會再次見到她。
——司耀想
月色稍微濃了些,似乎也在嘲笑著自不量力的晦氣存在。
男孩感受到疼痛消失,可能是他的身體在嘗試拚命汲取這些飯菜中的營養。在這一刻,他彎下腰,趴著讓自己將所有的東西嘔了出來。
胃酸劃過喉嚨,火辣辣的疼。
場面怪異又惡心,但是司耀的臉上帶著一絲微妙的得意。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不會死的太早,沒有機會見到她。也不會長的太快,變成討厭又虛偽的成人。
他活了幾十年,
但是依舊討厭年齡增長所帶來的事。
就像那個生他的女人,和那個讓生他的女人懷孕的男人。
一千年後的許多人都把魔尊的行為看成一場不死不休的複仇。但是卻沒有問過他本人願不願意這樣解讀那場幾乎覆滅整座大陸的肆虐。
他恨玄殷嗎?
不是玄殷把他關在這的。
這場鬨劇的始作俑者從始至終都隻有兩個人,而這兩個人還給了他這一身肮臟的血——
一個惡心又無恥的男人
一個愚蠢又貪婪的女人
所以很難說他恨玄殷。畢竟境遇的不同是天注定的。
如果天道更喜歡玄殷,當然就會給他更好的運氣。司耀出生在泥沼裡,是那朵更矮的花,那就活該被踩在腳底下。這些事情從一個孩子未出生前就確定好了。
他要為那個算得上是他母親的人所做的一切承受所有的厄運。
他會被關在這,為同父異母哥哥的仙途做一個安靜的犧牲品。
沒什麼不公平的。
畢竟同樣死了媽的玄殷也沒殺他。那個女人雖然也不聰明,但是比他媽要狠,明明應該給自己找點彆的事做。最後搞得所有人都很可憐。
司耀無所謂地想著。
但是這一切一切的想法在那個女孩出現後有了一些更新。不是改變,是一些小小的更新。那絲小小的不甘就像是敲開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口子,讓他控製不住地去思考更多的可能。
——他想再次見到她
這是司耀最真實、最樸素的想法。
但天不遂人願。
他維持了五十年孩童的樣子。但是他從一個孩子,長成一個少年,變成一個男人僅僅用了三年。
“看什麼看?像條狗一樣。”弟子也蓄起了胡須,在司耀眼裡變得更醜了。
“你知道嗎?玄殷師兄都已經元嬰了。你娘想毀了他,現在恐怕在地府贖罪。”弟子冷嘲熱諷,“你知道嗎?多少世家的小姑娘爭著喜歡他。昨天有個穿白裙子的,死活都要住在妙丹峰。人家是天之驕子,你呢?”
其他的話司耀都沒聽進去。
他問:“穿白裙子的?”
那個弟子說出了他生命中來得及說出來的最後一句話:“是呀……”他的視線突然陷入了無儘的黑暗,隻能眼睜睜看著對面的人不知道何時消失在了原地。更加恐怖的是,自己的軀體毫無預兆地開始活動,慢慢走下了樓梯。
他聽見“自己”和守衛像往常一樣問好。
他看見“自己”跟隨著灑掃的弟子一路去到了妙丹峰。
銀發少年在練劍,一個不停聒噪的白裙女孩帶著一大群仆從在旁邊驚叫連連。把這個世上能讚譽的他的詞藻都用了一遍。接著是當時的掌門,前來過問玄殷的功課。然後是許多弟子,不停地請教問題。
冷漠的少年孤身站在院落裡,面對著來來往往的許多人。
“送飯弟子”在不遠處,站了許久。
司耀突然覺得很好笑。
玄殷死了爹媽。他也死了爹媽。
他以為自己和玄殷唯一的不同是對方可以擁有陽光和自由。
但是他現在突然覺得不是這樣。
——玄殷和他一樣,也被拴在了清虛門。
被血緣,被責任,被無窮無儘的期待所形成的枷鎖釘死在了原地。永遠也無法解脫。玄殷是正道的天才,所以一輩子就要做正道人心目中的天才。
司耀突然不太想回到藏經閣了。
他要出去玩。
我的好哥哥呀,原來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
其實你也從來沒有得到光,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