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愉快地溜走了。
一時間, 妙丹峰的彆院隻剩下兩個無言相望的人。
烈日昭昭,所有心事都無處遁藏。也許是怪杯子的外壁太光滑,銀發劍修握了幾次茶杯, 纖長的手指都剛好錯過了能過抓起的最佳時機。
最後, 他隻能垂著眼睛輕輕說:“回來了。”
少女靠在院門口,嗤笑一聲:“你早就知道我在外面。”
堂堂一個化神期大能, 她金丹期的修為又沒有刻意掩藏行蹤。玄殷說話難不成是給狗聽?
“……”
看著他準備低頭裝啞巴一萬年的架勢,少女輕輕歎了口氣, 右手挽了個劍花將合骨劍拋向了他。銀發劍修下意識伸手接住,感受到上面殘存的血腥後微微皺眉。忍不住擔心地看向少女的笑顏。
“多謝師傅, 確實是好劍。”
她沒有害怕——男人好像又放鬆了一點。
他冷峻的眉眼像融化的冰雪, 微微彎了下。
合骨劍確實是削鐵如泥的存在, 隻需要輕輕一揮, 一隻為非作歹的天魔狼就這麼消失在世間。少女看著那柄泛著寒光的兵器, 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男人卻誤會了。
第一次動手傷人, 哪怕她傷的不是人也會有很大的壓力。
於是劍修用他冷漠的語氣安慰到:“劍很快,死在劍下的魔物不會痛。”
如果天魔狼聽到這話恐怕會氣的從墳墓裡爬出來。這不是痛不痛的問題。你徒弟殺了我,你這個老東西還要安慰她不要害怕。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可是清虛門太上長老的的道理就是道理。
合骨劍之威可使魂飛魄散, 天魔狼想來也來不了了。
寧枝也被他這個邏輯逗笑了, 打了個哈欠揮揮手:“師傅, 這話你十年前就說過。合骨劍削鐵如泥~傷人不痛。”
她找茬——你也沒被自己的劍傷過,怎麼知道痛不痛?
這話把劍修問住了。
他輕輕眨了下眼睛, 許久不知道怎麼答。
最後還是昧著良心重複著自己的觀點:“沒事, 不痛。”
他從來沒想過死在劍下的亡魂會不會痛這個問題。劍修入道千載, 似乎從始至終都是一往無前。合骨劍揮出,魔物聞風喪膽。但是為了寬慰自家徒弟,他什麼話都說的出來。
少女頭上的呆毛趴了趴, 她也不想糾結這個無聊的問題。所以換了個角度繼續找茬:“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指的是那句師徒之情。
男人徹底不說話了,變成了一尊沒有感情的冰雕。
“你真的不喜歡我?”
帶著少年人的朝氣、莽撞和熱烈。
男人沉默著,好像隻要可以他就能把啞巴這個身份扮演到天荒地老。隻是細細看去,他手裡的劍譜是反的,茶杯也空了卻還攥在手裡。
寧枝還想說什麼,掌門緊急的傳訊卻把銀發劍修從這個絕境中救了出來——她從來沒有見過玄殷走的這麼急。
…
並蒂雙生是個老套的故事。
在那句“晉江沒有修成的無情道”之後跟著一些細小的規則約束。通俗而言就是獨生子可以,雙生子不行。
當玄殷出生,又在五歲時提劍入道——清虛門放了十天十夜的煙火去慶祝修真界未來的最強者。他是某位長老夫婦的獨子,擁有著至高無上的天賦和規則毫無保留的偏愛。
但這樣美好的幻夢總是會被打破的。
玄殷十五歲那年,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出現了。
——常見又惡俗的故事
父親背叛母親的證據,父母感情的介入者,和那個算作他弟弟的男孩。
女人被他精明的父親哄騙,執意認為會等到他父母的分開,於是在沒有締結契約的情況下生下了孩子。當父親拖的太久,她的耐心耗儘,於是破釜沉舟地找到了清虛門。
她讓自己親生骨肉暴露於世人冷眼之下的理由也很簡單:她想要清虛門和她一起失去希望。
一個有著弟弟的“蓮”?
從始至終就不是什麼一枝獨秀的優越存在。
她的孩子生在較矮的枝頭,長在和她一樣破爛的泥裡。憑什麼玄殷和他的母親就能清清白白站在陽光的下面。
女人被情人所傷,卻沒有能力去恨,隻能把所有的手段用在這裡。她想要清虛門乃至整個修真界知道——
同樣是長老的孩子,憑什麼她的孩子不是傳說中的救世者?
十五歲的玄殷面臨著這場荒謬絕倫的鬨劇。
他的母親卻異常地冷靜,她十七歲和愛人立下山盟海誓,如今百年過去,對方辜負的結果顯得薄涼萬分,卻並沒有擊垮她。
她也是出色的劍修。
劍修不喜歡搶,手卻是最穩的。
用一杯酒和一把劍,把丈夫的血肉送給了另外一個女人。在那個女人崩潰自縊之後,她也消失在了清虛門——長老們聯手壓下了事情的真相。
最終傳聞變成了玄殷的父母出了意外,雙雙與他陰陽相隔。
其實十五歲的劍修少年繼承了母親的好心性,他有的時候不在乎這些“善意的掩蓋”。比起所謂的名聲,他覺得母親如果還活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絕對不會喜歡自己的名字還和那個男人放在一起。
隻是他沒有去管。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去理會這樁驚世的醜聞,也不在乎一個“弟弟”的出現會怎麼改變他在眾人心中的形象。天才就是天才,不需要玄之又玄的傳說,他自己一個人一柄劍就足夠整個修真界傾倒。
所以等他時隔百年意識到自己有一個弟弟的時候。
對方已經經曆了常人意想不到的一切,並且逃去了魔界……
清虛門當時的掌門做出了冷靜且殘忍的決定。他們要為了傳聞中的那句話,讓並蒂雙生重新變成一枝獨秀。他們不會殺死一個無辜的私生子。卻將他囚禁起來,任他五十年自生自滅。
司耀無辜嗎?他是罪證,是生母居心叵測的工具。
可是他又何其無辜被卷入一場由傳聞所導致的慘案。
如果司耀無辜。
玄殷呢?
——兩朵花開在同一株扭曲的根係裡,從始至終都互相糾葛,帶著同樣的血、淚、泥。
這是並蒂雙生的宿命。
司耀出現的突然,清虛門甚至無暇準備,隻有玄殷獨自去付了這場不懷好意的邀約。
紅發尖牙的男人蹲在樹杈上,嘴裡還嚼著什麼東西。他是沒有人教養過的孩子,一舉一動都帶著粗暴的野蠻。
“喲,你還真來了。”
仙道之人虛偽惡心,滿口的假大空。沒想到自己這個好哥哥竟然過來了。該說他藝高人膽大?還是單純又愚蠢。
嗬嗬嗬嗬。
司耀打量了一下從來沒有見過的“兄長”。
對方俊美異常,修長挺拔,右手提著劍。銀發隻是讓那份清冷的氣質更加鋒利——長得還不錯嘛。
司耀摸了摸下巴,覺得玄殷同自已長得有幾分相似,心裡突然沒那麼介意了。但是這“沒那麼”的程度大概就是從99變成了98。
他和玄殷遲早有這麼一架。
搞不好就是你死我活。
他吐了嘴裡一直在吃的東西,原來是甘蔗。但是魔尊從來不在乎形象,玄殷也不會因為這個就輕視對手,所以兩人都對這個場面無動於衷。
“你在魔界位高權重,為什麼要來?”
除非萬不得已,銀發劍修不想和自己這個傳聞中的弟弟兵戎相見。與他而言,魔修或是仙修都隻是仙途中的一種選擇。可是肆意傷人,淩虐無辜就並非是他所能容忍的事。
司耀如果一意孤行,那麼這一局便是在所難免的。
紅發男人還真的歪頭思考了一會。
他理直氣壯地說:“憑什麼我就得呆在魔界。”
“我有能力,憑什麼不能亂殺無辜。”
玄殷沒有被他胡攪蠻纏的邏輯給擾亂,隻是輕輕握緊了手中的劍。他來,並非是和他敘舊的。想必司耀同樣。
魔尊也吐出了最後一口甘蔗。
兩人有同一個父親,雖然性格迥異但是細枝末節處的招式卻有相似之處。都是各自勢力中的最強者,哪怕並未儘全力的一戰,也讓合穀森的葉子落了六成。
等到玄殷一劍刺穿司耀的腿後,魔尊笑嘻嘻地發了狠,尖牙咬穿了劍修握劍的右手。不分勝負。
並蒂雙生,
並蒂雙輸。
……
齊憑裡看著怒氣衝衝離開的少女,歎了口氣,回到師傅的書房對上了掌門複雜的眼神。中年男人默默無言,對方承認地太過理直氣壯,導致他連發怒都沒有機會。
三日前,太上長老獨自赴鴻門宴,是因為掌門收到了來自魔尊的請帖。
這一戰雖然讓對方重傷,自家長老也沒有好到哪去。
他們不知道多少年沒看到長老身上見血的場景。
少女憤怒的原因有二:
1. 掌門明知道對方不懷好意,卻還是忍不住想探虛實
2. 掌門清楚司耀的狠毒強大,於是根本沒有讓其他人相助
甚至掌門峰的弟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師傅曾經收到過這樣一封信。
他就這樣將清虛門的最強者推入了一個微妙的險境,還害得玄殷負傷。雖然比起司耀險些退了境界,牙造成的洞穿對於玄殷來說隻是微不足道的傷。
可掌門在其中脫不了乾係。
寧枝看的清楚,卻沒有興師動眾地問罪。她找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燒了掌門珍藏的幾本劍譜。
樟靈花幫她造了幻境,潛入傳說中的禁地書房,然後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等到掌門發現的時候都已經是第三日了。
“師傅,小師祖她年紀小,你不要跟她置氣……”
齊憑裡皺著眉頭勸。
其實他覺得寧枝有點過分了,長老沒有什麼大礙,那些劍譜卻是掌門師傅的心頭所愛。
中年男人看了自家徒弟一眼,輕輕搖了搖頭:“這一次,是我不對。”
不論怎樣,出於對後輩的偏袒愛護,讓玄殷獨自去赴約是個太過盲目的決定。甚至沒有想過如果對方打定主意要在這次動手該怎麼辦。
“那她也不應該…”齊憑裡還想說什麼,被眼前的一幕驚到沒有再開口。
掌門拉出桌面上的暗格。
完好無損的劍譜整整齊齊地放在裡面。
齊憑裡大驚:“這是……”
掌門笑了下,玄殷的徒弟是他見過最有靈氣的存在。做的事情太有分寸,讓他怒,卻不會讓他恨。等到最後發現不過是誤會一場,也就隻剩下哭笑不得的無奈。
——玄殷隻是涉險,不是重傷
所以她嚇了掌門峰一跳,卻不會真的傷害彆人的心愛之物。
看著自家大孩子懵懵懂懂的神情,掌門又歎了口氣。
玄殷有一個好徒弟。
……
寧枝對掌門的報複隻是冰山一角。
真正引起她怒火的另有其人。
少女冷著臉給師傅換完了藥,那些沾血的繃帶一圈圈拆開,露出了發黑刻骨的傷口。
“魔尊是狗嗎?狗咬人,你還真的讓他咬?”
玄殷怔愣地抬頭,微微笑了下。
刹那間,冰雪消融,春日回溯。
“彆笑!沒見過人牙有這麼尖的。”
她已經多多少少知道這個所謂的魔尊和自家師傅的關係,都是陳年的恩怨,卻糾葛到現在。更讓她疑惑的反而是對方牙齒的形狀。
“他從前的牙不是現在這樣。”玄殷解答了小徒弟的疑惑。
也許是修魔改變了司耀的一些樣貌……
寧枝看著那些血洞,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牙,但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她動作嫻熟地換完了藥,一句話也不和師傅說,甚至在對方試圖開口的一瞬間變回了原型。
小黃啾好像還是從前的模樣,隻是蓬鬆的毛發更加圓滾。
她跳到旁邊的木櫃上裝聽不見。玄殷無奈地彎了彎眉眼,伸手將她撈起,捧在了完好的那隻手心。
寧枝掙紮,一不小心滑進了師傅的袖口。
她被雪鬆清冷的氣息包圍。
可是小黃鶯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攢到80的進度點跌回78,氣的想打死這個不愛惜自己的人。魔尊那麼明顯的圈套,掌門那麼模棱兩可的意見,這個人就這麼傻乎乎地去了。蠢死了。拒絕和蠢人說話。
“彆煩我。”
——骨節分明的大手準確無誤地找到她,輕輕地捏了捏
“不認識你。”
“我叫玄殷,是清虛門的太上長老。”
“你是做什麼的?”
“劍修。”
毫無誠意的答案,無法捂熱小鶯靈的心。
他沉默了一會小聲求和:“其實我還是一個人的師傅,隻是不知道她現在願不願意承認。”
“請反思。”
既然你徒弟不認你,肯定是你的問題呀,蠢師傅。
“……”
桂花樹在微風中搖搖晃晃,淡黃色的花瓣飄進院落,帶來了十年光陰間的一縷芬芳。
“枝枝,我錯了。”
年長者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