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價 晉江首發(1 / 1)

小時候,青川君就告訴過葉挽秋,魔是一種很特殊的存在。

它們既區彆於六界其他生靈,又可來源於六界眾生。

不管是神,仙,人,還是妖,精或怪,都有可能成魔。於是不同的魔又會有不同的特性,但究其根本,皆是來自於萬物生靈內心中那一點偏激到極點的執念。

因此妖靈精怪與人一樣,天性有惡有善。即使誤入歧途,尚有改邪歸正,走上正道的可能。

但魔永遠不會,因為它們就是邪這個概念本身。而面前這些模樣驚悚的四不像怪物,顯然就是魔化後的產物。

眼見無數毒蟲朝他們鋪天蓋地飛來,傾軋如漫天黑雲崩塌,尖銳的嬰兒啼哭聲陰淒刺耳。葉挽秋連忙雙手翻繞,白金光輝伴隨著指間撚訣複雜變化,喚出許多花蝶雀鳥形狀的紙偶迎接上去。

紙偶看似纖薄卻鋒利似刀刃,專挑毒蟲薄弱的翅膀與頭顱連接處飛快切割過去。斷開的傷口處迸出點點粘稠黑血與毒液,零星沾染在紙偶身上,逐漸將它們灼出許多空洞。

葉挽秋揮手一點,指尖流出層層金輝將紙偶紛紛修補如初。

恢複活力的紙偶們更加發狂,如同一群失控的白色蜂群,抓住毒蟲兩三下便撕扯得四分五裂。

黑白廝殺間,纏繞在神廟周圍的頭發絲開始不斷遊動著寸寸收緊,更多魔物從霧氣背後冒出頭,連帶著那兩團龐大的黑影也開始逐漸蘇醒。

有金紅神光驟然激蕩開,帶著灼灼火焰將空氣映亮,也將所有掉落的毒蟲屍體焚燒成灰。

焰花燎斷正在收緊的幾縷頭發絲,瞬間令它們更加瘋狂地掙紮圍剿,也讓外面不斷咆哮的魔物得空衝入進來,被葉挽秋抬手釋出的白金靈力穩穩攔下。

她瞥見哪吒的注意力正放在那兩團扭曲擴大的黑影上,於是主動開口說:“下面這些東西交給我,請三太子放心。”

哪吒微微側頭看她一眼,聲音平穩:“顧好自己。”

說完,他縱身躍入魔氣虯纏的半空,一身紅衣鮮烈,神輝熠熠,似赤色閃電撕破滿眼黑暗。

無數虛幻的紅蓮花與三昧真火隨之爆發開,帶起一陣顛山倒海的強大衝擊,而後又彙聚於紫焰尖槍的槍尖一點,勢如破竹地朝那黑影直刺過去。

金紅火海翻滾於頭頂,白金光輝遊弋在地面。極致的色彩反差,像是有無數紅蓮正從冰面之下不斷盛開生長出來。

原本濃重壓抑的魔氣被兩種力量節節逼退至神廟邊緣,紙偶與周圍許多魔物廝殺在一起。

追逐躲避間,凡是碰到這漫天紅蓮花的魔物都被燙得皮開肉綻,滿身狼狽。而那些紙偶卻能從火焰中安然回歸,薄弱身軀上沒有半點被神火灼燒的痕跡。

葉挽秋接住其中一隻穿火而來的雲雀紙偶,有點驚訝地抬頭看了看天空中正沸騰蔓延的蓮焰照天。

她倒不覺得自己隨手施加在這些紙偶身上的靈力保護,能對抗哪吒放出的火焰,隻能理解為是對方有意放過了它們。

雖然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畢竟紙偶數量奇多,而哪吒又在以一敵二對抗那兩個龐然大物,怎麼看都難以抽空顧及到這些。

還沒等她想完,周圍被燒毀後又再次生長出來的頭發絲已經再度朝她席卷而來。

葉挽秋邊躲避邊轉動目光,發現那些頭發絲的中心就來自於那座門窗緊閉的神廟,於是當即調轉方向朝神廟屋頂飛去。

她身後跟著幾隻滿身是傷但仍舊凶狠的魔物,四面都是遊動如蛇群逼近的頭發絲。

少女的身法輕盈靈巧,毫不費力地穿梭在樹枝與半空中,雪色大袖似蝴蝶振開的翅膀,托著她旋落在神廟屋脊上。

白金靈力彙聚在她手心間一掌擊下,將那沉重木梁生生震碎,釋放出裡面潛藏著的更多毒蟲與魔怪,張口便咬在那些旋護在她周圍的紙偶身上。

暴漲的頭發絲發瘋般纏上葉挽秋的腳踝,將她死命朝廟內拉進去。

底下是一團正在不斷鼓動著,看起來完全是血肉模糊沒有形狀的駭人怪物,渾身長滿了扭曲的人臉,殘破的肢體,斷裂的骨頭。

就像是把一千個人肢解剁碎了,又用其筋骨將殘骸全部胡亂粘連拚湊在一起,才能誕生出這種惡心又恐怖的東西。

葉挽秋心裡一驚,瞬間想起剛才人傀用重陰命格的人來開啟祭壇的場景。

那時候人傀也是用血潮淹沒了祭壇,但還沒來得及完全成功就被哪吒的出現打斷。

由此可見,被關在這座神廟正殿的東西,恐怕是完全開啟的祭壇。隻是因為其他地方的祭壇被毀掉了,所以沒法繼續打開通往魔域的結界,但也足以讓這些怪物牢牢盤踞在神廟中心。

她奮力掙紮,好不容易暫時清理了周圍那些煩人的毒蟲,頭發絲卻已經逐漸攀爬到她膝蓋處,越纏越緊,難以擺脫。

蟄伏在身後的一頭魔怪看準時機,張口朝她難以顧及的後頸處咬去,卻被緊隨而至的紙偶阻攔在原地。

焰流拖擦著道道光尾從天而降,將那頭魔怪整個身軀直接洞穿,化作一團火球墜落下去,將整個山神廟正殿直接砸開。

緊隨而至的是那兩團黑影,身軀已經在神火中崩潰成無數片,散亂如火流星密密麻麻掉了滿地。

葉挽秋驅使紙偶撕斷困住自己的頭發絲,利落翻身躍回半空,同時揮灑靈力擊中在那團扭曲的怪物身上,激出一陣刺耳嚎叫。

她退回一旁的枯樹上,望見哪吒正追逐著那陣火流星裡的兩團青色碎光,抬手祭出乾坤圈。金環飛旋著發出陣陣清鳴,將那兩顆地魔的心臟擊個粉碎。

就像徹底殺死一隻妖必須要毀掉其妖骨一樣,隻有毀掉魔的心臟才算是徹底讓它死透。

混天綾清掃著周圍漂浮著的濁氣與煙塵,殺敵而歸的少年神身上從始至終都是乾乾淨淨,不沾塵埃的模樣。

葉挽秋來到他身邊:“這裡的山神恐怕已經完全被這東西吞沒了。外面那道屏障,應該是山神臨死前設下的,想要將魔怪禁錮在這座神廟裡,免得危害山下百姓。”

她說著,又朝那堆正不斷吐出魔氣與怪叫的怪物看了看:“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東西。”

哪吒面無表情地望著那團怪物,清黑鳳眼中沉靜一片,臉上卻看不出有任何嫌惡:“這些都是因為天生重陰命格,所以被選作祭品遭受殺害的人類。他們的魂魄全都被囚禁在這東西裡不得解脫,直到以鬼身入魔,鮮血被分散灑到其他祭壇,成為破開建木結界的鑰匙。”

聽他這麼一說,葉挽秋再次看向那團怪物的眼神裡,忍不住多了幾分憐憫,同時問:“那要是我們殺了這東西,是不是也會讓這些人跟著魂飛魄散了?”

確實如此。

但若是放任不管,這東西必定會下山去危害其他人。

哪吒沉默幾秒,看著那怪物已經慢慢爬出殘破不堪的廟宇,正朝大門口挪動過去,沿途所有碰到的東西都被化為飛灰,可見其破壞性極強。而在它原來所在的地方,露出了整個槐山最中心的祭壇。

重陰命格本就命犯凶煞,如今這些人被折磨成這樣又被囚禁靈魂,積攢的無儘冤屈與極端憤恨,怕是到了冥界也難以滌清。

“它要到外面去了!”葉挽秋說著就想要去攔截住它,卻被混天綾一把纏住手腕。

她沿著那條紅綢回頭,有些疑惑地抬起臉,看到哪吒臉上並無多少神情變化,隻是目光一直落在那團怪物身上,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

“我來解決。你去毀掉祭壇,恢複這裡的建木結界。”說完,他鬆開葉挽秋,溫暖軟綢從她手心滑過,戀戀不舍地擦過她鬆握著的指尖。

葉挽秋有點怪異地盯著那條紅綾,收回手後不自覺握了握,點頭答應道:“好。”

風火輪從心而動,托著哪吒很快來到那團渾身冒著濃黑魔氣的扭曲怪物面前。

他收起法器,抬手結印,眼尾神紋鮮紅到近乎妖異,無儘火光從腳底那對耀金火輪中呼嘯而出。

天空在此時陡然變了顏色,紅豔如潑灑了一整個蒼穹的朱砂水墨,氣勢浩蕩地將所有魔氣都壓碎,點燃層層紅雲灼燒翻滾著,凝聚成一朵巨大蓮花盛開在少年身後。

神光中的少年現出六臂相,姝麗絕豔的臉孔上呈現出一種格外寧靜的肅穆,看起來比世間任何一副神像都要莊嚴不可近。

葉挽秋回頭,望見哪吒此時的模樣,忽然覺得一陣恍然。

那個在鏡魔眼中浮現的紅色身影此刻似乎再次出現,竟逐漸與天空中的護世正神重疊在一起,讓她心裡不自覺湧出一陣無法平息的奇異悸動,激烈到仿佛隨時都要衝破胸腔跳出來。

[好熟悉……好熟悉……沒見過,想不起來……]

一瞬間,光影在她眼中驟然失色,耳畔隻剩失衡的心跳雜音。

她閉上眼睛,看不見自己眉心處的紅蓮印正在隨著她心跳的快慢而瘋狂明滅著,隻覺得腳下一時不穩,差點踉蹌摔倒在地。

再次抬頭時,葉挽秋看到那團可怕怪物正在熊熊燃燒的神火裡不斷變化扭曲。被禁錮的靈魂被一個接一個抽離出來,燒淨身上殘餘的濃烈魔氣,回歸正常。

葉挽秋睜大眼睛,認出那是能夠焚清生靈魂魄中一切汙穢執念的淨念蓮火,也是蓮花化身被尊為邪魔克星的最大原因之一。

但與此同時,哪吒臉上的神情也不再如同剛才那樣寧靜,而是眉尖緊皺,好像在承受著什麼莫大的痛苦。

太乙曾無數次叮囑過他的話,此刻又重新浮現在哪吒耳邊:“淨念蓮火雖不如你本源的紅蓮業火那般禁忌,但也得切記,絕對不要心念一軟便隨便動用。否則,你會很容易陷入靈識崩潰,精神錯亂的境地。”

“你這蓮花身原本……”太乙看著他,目光虛散著,似乎是在回憶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半晌後,他才收斂神色繼續說:“你如今這蓮花身並非十全十美,萬事需得顧著自己安危才是。”

可是要讓哪吒就這麼直接擊殺這團怪物,棄這上千個被囚禁的靈魂不顧,他實在做不到。

所以就算極為冒險,他也必須嘗試。

人死不能複生,但隻要用淨念蓮火將這些魂魄解救出來,他們就能正常去往冥府迎來轉世,而不是被困在這裡不生不死,永墮成魔。

想到這裡,哪吒咬牙忍下靈識不穩帶來的虛脫感,繼續燃燒神力,將那些被困在怪物軀體裡的靈魂完整而乾淨地剝離出來。

然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他開始明顯感覺到那種無比熟悉的,原本在葉挽秋所許祈願的作用下,已經消失了三百年的可怕精神折磨又開始出現。

眾生皆知,蓮花化身是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既能免疫一切蠱術幻境,魂魄攻擊,也能不懼萬毒侵害,無畏嚴寒酷暑,連生死輪回也無法將其束縛。

但這並不是沒有代價的。

哪吒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清楚這點。

隻是眼下為了救回這一千個無辜枉死的人類靈魂,他也顧不得更多,硬是撐到將最後一個嬰孩的魂魄也從那副怪物軀體裡分離出來後才停手。

怪物融化成一地腐爛發黑的汙泥,周圍聚集著無數重獲自由的魂魄,正望著天上神光繞身的少年頂禮膜拜,跪謝神恩。

因為靈識過度消耗,哪吒此刻倍感力竭。而越發失控的精神折磨也讓他感到神智渙散,無法集中精力,竟搖晃著直接從半空中摔了下來。

周圍無數亡魂立刻圍攏上來,對著哪吒不斷叩謝哀哭,撕心裂肺。

“三太子!”葉挽秋剛毀掉祭壇,聽到這哭聲後,一眼便看到哪吒躺在地上,連忙跑過去將他扶起來。

和那些自他掌心間燃燒起來的火焰完全相反,少年身軀冰涼如雪,凍得她微微顫抖一下,心中頓時慌亂起來。

正常人……不是,就算不是人,身上也不該冷成這樣。

她試著碰了碰哪吒的手,那樣的觸感就像是摸到了一朵冰雕做的花,冷涼凜硬。

為什麼會冷成這樣……難道說……

她呆呆望著懷裡昏迷不醒的少年神,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或者說,就是因為她知道該怎麼辦,才會如此無措。

她能令紙偶這類天生死物擁有鮮活生命力,能讓奄奄垂死的花草樹木恢複生機,自然也能讓哪吒好轉過來。

可是……

“仙箬你記著。”青川君這麼對她說,“你的靈力,絕對絕對不能用在已經死去的東西上。生死之命在於天,萬不可以外力改變,萬不可以。”

“你這本事是從彆人那裡換來的,是種很可怕的能力。”

可是……

葉挽秋看著自己摟在哪吒肩膀處的手,又看著少年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漂亮臉孔,生平第一次陷入無法抉擇的兩難境地裡。

救,還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