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願 晉江首發(1 / 1)

第一次聽到葉挽秋的聲音,是在三百年前,他前往舊墟平定動亂時。

準確的說,他那時得到的時一縷從未見過的特殊祈願。

和神界其他許多需要靠人類信仰為食的仙靈不同,自數千年前以紅蓮化身重生後,哪吒便再不需要任何靈識或香火奉養,這樣的祈願原本應該是多餘的。

但由於涅火紅蓮本身的凶戾煞氣太重,暴烈難馴,就算當初有女媧始祖與太乙天尊的全力鎮壓也無法徹底消除。因此隻能以人類信仰為引,略微緩解那種由涅火紅蓮本身所帶來的極端折磨。

然而萬物皆有私欲,就算人類的靈魂特殊,六界之內唯有他們的信仰可以被其他生靈所吸納轉化成靈力。可從內心深處來講,他們的祈願終究是有所圖謀,有所祈求。

這樣的祈願是帶不來多少撫慰作用的。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除了母親殷素知的祈願能夠讓哪吒短暫擺脫那種無法承受的折磨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了。

常年的憂思愁慮,讓殷素知故去得很早。

直到臨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哪吒。

明明已經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她卻還是拚命拉著他手,淚水接連不斷地落在哪吒已經沒有了任何體溫的手背上,神誌不清地反複呢喃著往後該怎麼辦。

除了母親的祈願是毫無所求,純粹至淨的,再也不會有彆人了。

可往後的千年萬年,她的孩子該怎麼辦。

她一直念,一直流淚,神情恍惚無常,硬撐著最後一口氣不肯放手。

哪吒跪在殷素知床邊,握著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喚她母親。像幼時她哄自己睡覺般哄勸著她,直到陪著她走完最後一程,親眼看著她步入輪回,全然不再記得過往的所有。

那時,與他交好的古神夙辰還問過他,以他的本事,若是真想要留住自己的母親,冥府也沒辦法阻攔,可為何還是任由她離開了?

哪吒一動不動地站在忘川邊,看著自己母親的魂魄和其他亡靈一起,踏上那條再不能回頭的路,臉上至始至終沒有太多外露的情緒。

末了,他才輕輕回答:“她若還記得我是她的孩子一天,便會終日因為我的事而憂心愁苦,不得解脫。如此,倒不如重新開始,去一個平常的人家,也會有比我好得多的孩子能時常陪伴著她,讓她不用再這樣難過。”

他生在人間短短七載,自問無愧天地,不欠父兄。

唯有母親殷素知,他始終未能還清與彌補。更舍不得為了自己的痛苦而強留她永世悲愁,隻為換取那一絲可做短暫安慰的祈願,聽自己的母親日夜守在神龕前哀哭。

可沒有了這唯一至純至淨祈願的緩解,隨之而來的就是再無儘頭的折磨。

那樣的痛苦,絲毫不亞於當初在東海邊,在龍王與整個陳塘關百姓的注視中,哪吒拿著那把從李靖腰間抽出的冷劍,一刀刀毫不猶豫地割開自己的血肉,抽出自己蒼白染血的骨頭時的尖銳慘痛。

每分每秒,他都感覺自己隨時會崩潰,會發瘋,會從此變得瘋癲無狀,生不如死。

甚至有許多次,連太乙天尊都已經以為哪吒就快撐不下去了,曾數度不得不與女媧始祖一起商量著,若是哪吒徹底失控該如何阻止。

可他到底還是忍受了下來,隻是付出的代價難以想象。

在哪吒看來,既然當初尋遍六界也隻有涅火紅蓮能夠和他融合成功,讓他重生複蘇,那這副蓮花身就是他的了。

即使這紅蓮是極凶極烈之物,那也必須折了它的傲骨,讓它屈服著任他差遣,而不是反過來想要淩駕噬主。

這樣以命相搏的拉鋸消磨,持續了整整數千年。如今的哪吒雖不能說已經將自身的神力控製得爐火純青,但也絕對稱得上是得心應手。

直到三百年前,上古之戰遺留下來的舊墟忽然開始頻繁出現異象。

哪吒請旨前去鎮壓,卻碰到了舊墟裡的無數恐怖死靈,也碰到了迄今為止,唯一能活著從他槍下全身而退的舊墟之主。

自上古之戰後,曾經統禦萬族的太若靈族因戰消亡。其中心都城也被眾神摧毀,化為舊墟。

後女媧以自身精血為引,祭起八十一顆五色石,又以身軀化為百重神山作為屏障,將舊墟從此隔絕在六界之外,萬年來一直相安無事。

因此,在真正來到舊墟邊境之前,哪吒都沒想到過這裡竟然還會有活著的生靈。

說是活著有些不恰當。

這位舊墟之主沒有實體,沒有具象。似乎其魂魄早已與這片被放逐的土地,以及無數被邪術創造出的死靈融為一體,想要衝破這道由女媧血軀和五色石化作的封印,殺向神界複仇。

隨著封印受到衝擊,周圍山川河湖都開始動蕩不安。飛鳥哀絕,走獸四散奔逃,毀滅性的震蕩直逼百重山脈外的人間。

哪吒毫不猶豫飛下雲端,照著太乙囑咐的話,找到數萬年前的五色石陣所在之處,孤身與蟄伏在周圍的無數死靈纏鬥。

神光激烈交錯間,哪吒聽到一個陰沉又嘶啞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像是在驚訝:“幾萬年過去了,你竟然還活著,紅蓮。”

哪吒確認自己完全不認識對方,但這位舊墟之主似乎對他很熟悉,甚至很清楚他如今這副蓮花身的弱點。

因此在和哪吒交手時,舊墟之主都是朝著逼他用儘全力,以致靈識崩潰,最終失去控製的地步而去。

“怎麼了,紅蓮,你如今這副表現可是比從前弱太多了。”那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在輕蔑挑釁。

哪吒懶得去理會對方,隻一道烈焰劈開面前密集重疊的死靈包圍,將自身神力與靈識傾注進那道上古封印裡,卻因神力全開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崩潰困境中。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葉挽秋的聲音。

像是一場早春天的清涼小雨,細細密密地落在他的感官裡,帶著幾乎已經被他遺忘了的無邊安寧與平靜,一層層籠罩下來。

有那麼一刹那,哪吒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好像母親又回到他身邊了,又或者隻是自己實在太過想念她的緣故。

至純至淨的祈願,是要求許願人不得有一絲為自身的索求,也不得有半點為旁人或為來生積福的私心,必須是完完全全的奉獻與信仰。

迄今為止,除了殷素知因為愛子情深所以有做到過以外,再無可能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心甘情願至此。

所以,當那種久違的平和與輕快再次出現,一點點撫去那些積壓數千年之久的慘烈折磨的時候,哪吒隻能想到自己的母親。

想到她為自己搖扇驅暑,為自己哼歌解悶,為自己束發添衣,還總是時不時嘮叨著讓自己彆老是讓她操心的溫柔話語。

可是,緊接著開口說話的卻是一個稚嫩清甜的女聲,還帶著種孩子特有的尖細。

她說,望三太子平和安泰。今天爺爺帶我們去放天燈了,我從來沒見過天燈,它們飛起來可好看了……

哪吒愣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隻本能地警惕起了這個陌生的聲音。

然而緊接著,他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外力直接拉進了完全陌生的場景中,從原本的戈壁荒川一腳踏入了潮霧湧動,萬花似錦的瑰麗仙境裡。

這很不正常,畢竟蓮花化身本該是不會被任何幻境所迷惑的。

可他現在卻被包圍在這片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假象的奇怪場景中,不僅分辨不出虛實,連那種一直積壓在自己精神上的崩潰與痛苦也在逐漸消退,甚至隱沒於無。

就像是回到了最安全舒適的地方,一切負擔與煎熬都煙消雲散,隻剩真正意義上的重獲新生,自由自在。

但這份突如其來的鬆快並沒有讓他感到欣喜,反而越發疑心。

他皺著眉尖望向周圍,發現視野高度很是有些不對。

太矮了。

他低下頭,原本簡單利落的高馬尾不知何時變作了滿頭精細盤發,還多了許多累贅的頭飾搖晃閃爍。

甚至連自己的衣裳,也不再是那件繡著焰紋與蓮花的朱紅戰衣,而是變做了一件染著紅楓紋樣的潔白長裙。

那樣嬌俏精致的裁剪與款式,一看就是貴家女兒才會穿的。

呆愣片刻,哪吒忽然意識到,他此刻正莫名其妙被困在一個女孩的身軀裡,透過她的雙眼在看世界。

這裡似乎是正在進行著什麼活動,外面到處都是捧著各式燈籠的妖怪精靈,旁邊還有一隻正趴在蒸籠旁準備偷吃的狐妖幼崽。

眼看那隻狐妖眼巴巴地就要將手伸進蒸籠裡偷食,身體的主人忽然動了動,一把捏住狐妖的耳朵:“你又偷偷跑出來亂吃東西!”

“嗚嗚嗚嗚嗚,阿姐!”被揪住耳朵的小狐妖淚眼汪汪地看著面前比他還矮一些的小女孩,“這個很香的,就讓我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二姐說了,你前兩天和小石頭他們賭氣打架,還抓花了淳兒的臉,要罰你一個月不許吃烤雞。”小女孩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對方。

這種明明沒有自己說話,卻能聽到有一個陌生女童音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感覺真是怪異極了。

哪吒試著想要將自己的靈識抽離出去,卻沒想到竟然無法做到。

但很顯然,這段不知如何將自己卷進來的記憶顯然和剛才那縷祈願有關。

因為剛才哪吒聽到的聲音就是她的。

“可是是淳兒他們先惹我的!”小狐狸不服氣地辯解著,卻又在被問到是怎麼惹到她時,突然噤聲紅了紅臉,眼光迅速掃過對面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說,“反正就是他們不對……”

“所以他們也被罰了一個月不許吃蜂蜜。”女孩並不退讓地說到,“馬上就要到放天燈的時候了,跟我一起去山頂吧,大家都在等著咱們了。”

“可……阿姐……”小狐狸著急又渴望地看著一旁的蒸籠,“我真的好想吃這個,阿姐,阿姐,好阿姐……”

一開始,小女孩還面不改色地望著他,任由他撒嬌耍賴也不動搖。

可後來見他可憐得幾乎快要掉眼淚的模樣,又忍不住抿抿唇,被對方趁機抱住手臂聲淚俱下:“阿姐我知道錯了,可是我不能沒有烤雞!二姐都讓我吃了十七八天的素菜和豆腐了,再沒有雞腿,我就要餓死了,阿姐——!”

小女孩被他晃得東倒西歪,連懷裡抱著的紅蓮天燈都差點脫手掉下地,於是隻能妥協道:“就一隻……”

聽到這話後,小狐狸立刻眉開眼笑地歡呼起來:“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

“好了好了,拿著就快吃,我們快趕不上了!”

說著,小女孩迅速拉起正在努力啃肉的小狐狸,沿著山路一路朝頂上跑去,手腕間的鈴鐺跳躍著,在沿途灑下一地脆響。

哪吒望著周圍清晰漂亮的花海與樹林,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

按照女媧始祖與太乙的說法,唯有用人類至純至淨的祈願,才能緩解蓮花身給他帶來的精神折磨。

可那也僅僅隻是緩解。

就像當初殷素知的無數祈願,純淨無求至此,也隻能將這種折磨減緩到一個對哪吒來說,會相對容易忍受的狀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仿佛全都憑空消失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

沒等他多想,女孩已經帶著他的靈識穿過面前的河流木橋,青綠森林,一路來到山頂視野最好的地方。

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被黑暗所籠罩,潮濕而厚重雲霧盤踞在山崖之下,隔絕了所有的月華星輝。

女孩捧著手裡的紅蓮燈,用蠟燭將裡面的燭塊點燃,看著它緩緩升上天空,和其他無數盞從各地漂浮而起的明亮天燈一起越飛越高,像是放生了一整片浩瀚星空,將整個山頂都照亮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哪吒才終於明白自己一開始聽到的那些話究竟是指什麼。

可是,彆說是什麼至純至淨的祈願,這根本連個願望都算不上,為什麼自己還是聽到了?

甚至,比任何人的祈願都要管用。

收回看著頭頂那片燦爛燈海的視線,哪吒皺著眉尖想要再次嘗試脫離這具陌生的身軀。

而畫面進行到這裡,也終於像是支撐不住似的,開始逐漸褪色,破裂。

等哪吒醒來時,一切又恢複了原樣。他仍舊在舊墟之外的荒漠裡,從未去過什麼燈海漫天的山頂,似乎那些都隻是一場夢境而已。

可當他抬起手時,卻看到那絲閃爍著微弱虹光的祈願竟然真的浮遊在掌心間,安靜又乖巧的模樣。

從天黑到天亮,再從天亮到天黑。

那絲看起來脆弱無比的祈願在哪吒手上堅持了整整十天才消散,隨之而來的便是那種無比熟悉的,折磨了他數千年的沉重痛苦。

他闔上眼睫,不知道該不該期待下一次祈願的到來,或者是希望它永遠不要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