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邊, 盯著外面發呆,窗外的小鳥在枝頭上跳啊跳的,嘰嘰喳喳。忽然,它們像受到了驚嚇, 一下子全飛了。不等我疑惑, 一個人影就冒了出來,像蝙蝠似的倒掛在我窗戶外。
他倒掛下來的時候, 臉與我持平, 我們視線相對。
因為倒掛,他的衛衣帽沒能固定在腦袋上, 總算將他的臉完整露出來了, 雪一樣的齊肩白發,大而偏圓的紫色眼睛,很清澈,正與我對視著。
我滿臉驚詫, 嘴巴微張。
他率先移開視線,揉一下發紅的耳朵,保持著倒掛的姿勢,將口袋裡的東西遞給我。
我猶豫了下,還是接過來。
發現是一顆石頭。
稍微特殊點的, 大概就是形狀有些怪異。
我撫摸著石頭,出聲:“這是送給我的禮物嗎?”
“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發出聲音。
“謝謝, 我很喜歡。”我朝他露出笑, 隨即, 我注意到他的手,臟兮兮的,他也發現了, 連忙縮回去,想藏進口袋。但被我提前拉住了。他的手依舊很冷,仿若沒有體溫,被我拉住之後,就乖乖的不動。
“要不要進來洗一下手?”我問。
他扯扯衛衣帽,點頭。
我沒問他是怎麼躲避夏油傑的咒靈,來到這裡的。隻是細心地幫他洗手,期間,我的袖子被蹭得往下些,露出我手腕還沒消的青紫痕跡。
小杏去幫我拿晚飯了,不在這裡。
整個房間都很安靜。
“教主大人對你不好嗎?”許是不經常說話,他腔調有些怪異。不等我回答,他又問我:“你想讓我救你離開這裡,對嗎?”
我抬頭,看他。
他把衛衣帽戴上了,又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認真。我聽見他很慎重其實地說:“我會幫你的。”
我問他:“你是喜歡我嗎?”
他有片刻的茫然,隨即便臉紅到如同西紅柿,他慌亂垂下頭,好半晌支支吾吾發出一聲:“……嗯。”
我朝他露出真心的笑。
內心卻再也不會像上次面對夏油傑時那樣,如此輕易地便產生波動了。
試圖帶我離開深淵的人有很多,但再也沒有人能像佐藤少爺那般真心對我了。如果那次我們成功到了那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我們應該會一直幸福生活下去吧,他會給我全部的愛,給我最溫馨的家。
那個家,是安穩的。
……
我們計劃在三天後。
那天盤星教會有團建,按照以往來看,夏油傑一定會喝酒,隻要想辦法讓他喝醉就好了。之後他會回來,帶我離開盤星教。
秋季雨水多,窗外下著濛濛細雨。
他是天黑時來的,掛在牆上的時鐘指向夜裡十一點。
他扒著窗框,自窗外朝我伸來的手帶著雨水的濕冷和黏糊,我正要將手放上去,房間門忽然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我嚇了一跳,趕忙用窗簾遮擋住少年。
是夏油傑。
他依舊是那身五條袈裟,半紮丸子頭的打扮。應該是喝了不少酒,眼瞼耷拉著,那雙紫色的、靜靜朝我望來的眸惺忪。
“奈穗子?”他喊我,聲音也不大清醒了。
我沒回應。
他抬手拍拍額頭,像是想要醒酒,但效果甚微,步伐很亂、很難平衡住身體地晃悠悠朝我走來,抓住我的手,將我抱到床上去,腦袋壓在我的肩上,輕拍我的後背,用隨時要睡過去的語氣哄著我:
“有我在,奈穗子什麼都不用怕,可以安心睡覺……”
之後開始給我講睡前故事。可最終先睡著的,卻是他,可見,他真的喝了不少酒。能堅持走到我居住的房間,應該花了不少時間。
他講故事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最後徹底沒了聲,腦袋卻還壓在我的肩上。
我注意到他袖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因為他剛才拍我後背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一點硌人的感覺,現在他睡著了,整個人都鬆懈下去,藏在袖子裡的東西也露出了個頭尖兒。
是兔子發簪。
不是已經被我丟進池塘了嗎?
想來也是,畢竟他可是咒靈操使,注意到我丟發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靜靜等了一會,才試圖掙開他的懷抱。但隻是微小的一點動靜,他就驚醒了,問我想去哪,我說隻是想換個姿勢,他才放鬆下來。
之後,他完全不記得剛才的故事有沒有講完,索性乾脆換了個故事繼續講。講著講著,他就突然問:“你這次怎麼不問我想不想回家了。”
我垂眼看他,問:“那夏油,你要帶我回家嗎?”
“好。”他一如之前醉酒時毫不猶豫。
但不管是上一個故事,還是這個故事,又或者是他為什麼要把發簪撿起來,明天清醒之後他會不會一如上次佯裝無事發生,我都不想知道後續了。
每次當他睡著,我就掙脫一點,等他醒來用有些緊張的語氣問我想去哪,我就依舊用那個借口搪塞,他換個故事講,我便靜待不動。等他換到第七個故事,講著講著又睡著時,我已經徹底掙脫他了,他袖子裡的兔子木簪也完全暴露出來,滾在了床單上。
我沒有多看一眼。
來到陽台,那個少年還等在那裡,看到我,他眨了下眼,再次朝我伸出手,我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放上去。他握緊我的,帶我逃離房間。他是術師,在此之前又深受夏油傑信賴,在盤星教有很高的地位,因此對盤星教及其附近的地形都十分熟悉。
我們逃得很輕易。
大約是到了隔天,盤星教的術師才來追捕我們。
我跑得那樣的快,一如之前在東京街頭玩命的奔跑,但那次我是奔向夏油傑,祈求他能救救我。
而這次,我是逃離他。
自從對外面的世界產生渴望,我就一直在逃亡的路上,不斷重複。而這麼多次下來,可以稱得上逃跑成功的,大抵就隻有夏油傑帶我逃走的那一次。
他給了我家。
在他給我家之前,我甚至沒察覺到自己對家的渴望居然那麼深。
可當他想收回時,卻又那麼輕易果斷。
身後的術師朝我們襲來術式。
但都被少年攔下了,他的術式是冰,怪不得體溫會那麼低,他能力應該不錯,身後追捕我們的術師有十多個,但他依舊能一邊護著我,一邊招架住。嘈雜的呼喊和術式對撞的轟鳴,讓我出現耳鳴,眼前出現白光,但我被少年緊緊拉住的那隻手,是暖的。
這一刻,我心想。
隻要他能一直保護我,將我帶到與世隔絕的小村莊,給我溫馨的家。我一定會一直陪著他,對他展露出我所有的溫柔與愛。
但他還是受了重傷。
我們在漆黑的夜幕降臨時,躲在臟亂的暗巷裡。我哆嗦著捂住他腹部的窟窿,眼淚不受控製地翻湧而出,祈求他的傷能夠轉瞬之間痊愈,但他本就蒼白的臉色還是變得更加蒼白了,他張嘴,殷紅的一團血就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聲音虛弱地說:“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
我哭著搖頭,巨大的悲痛如錐心刺骨般朝我席卷,以至於我哽咽到說不出話。
他見我哭得這麼傷心,顫抖著抬起手,用滿是血汙的手幫我擦眼淚:“你在為我哭,是愛我嗎?”
我雙眼朦朧地看著他,然後點頭。
“我也愛著你。”他笑起來。
此刻的他沒再戴衛衣帽,雪白的齊肩短發上滿是黏糊的血,他的笑一如他此刻給人的感覺,易碎。
“快搜。”
鬨嚷嚷的動靜自巷外傳來,似乎要搜查過來了。
“你能親我一下嗎?”
我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去,親吻上他糊滿鮮血的唇,舌尖鑽進去,攪動他口腔裡的汙血和唾液。他半閉著眼,感受我的吻。我的眼淚一滴滴地砸在他破碎蒼白的臉上,內心的難過壓抑得我幾乎要聽不見外邊鬨嚷的動靜。
這個吻結束了,他喘息了兩下,又笑起來,顫巍巍的:“太好了……”
外面的吵嚷和腳步聲逐漸逼近。
他幻化出一把冰刃握在手裡,遞給我:“我們、我們一起死吧。”
……一起死?
我剛才還悲傷到無以複加的心,一點點沉入穀底。
為什麼?
我能感覺到他在愛我,就像我有時候能感受到夏油傑對我的愛,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在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要求我陪他一起死?而夏油傑也是,永遠在我感覺他在愛我時,卻又說出完全與愛相反的話。真正的愛,不應該是像佐藤少爺那樣,為了能讓我活下去,即使被嚴刑拷問也不說出我的所在地,看到我被直哉少爺欺負,會拚著最後一口氣也要帶我逃,即使要死掉了,也是溫柔地幫我擦眼淚。像拾荒老人那樣,為了讓我有時間逃跑,用身體擋住追捕我的人。
讓我陪他去死什麼的……
我看著他朝我遞來的冰刃,即使沒伸手去拿,也能感受到是多麼的冰冷。他還在用發顫的聲音繼續說:“我聽說,如果是相愛的人一起死,下輩子一定會早早相遇。太好了,這樣的話……下輩子的我便可以很早就擁有愛了。”
這是對我的愛嗎?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將冰刃接過來,用發抖的雙手抱著。
他是愛我的吧,不然不會帶我逃,我明白我此刻應該回應他的愛,對他說出那句“好,我們一起死”,但我沒辦法做到,我想活著。甚至大腦還在卑劣地為我這種行為找借口,例如他並不是真的愛我,隻是想下輩子能夠早點得到彆人的愛而已。
但不管怎麼樣,我都清楚此刻的我並不想死。我還沒獲得真正的自由,還沒得到一段安穩溫馨的、不會如夢幻泡影般一戳就破的家,怎麼可以就在這裡死掉……?
那這麼久以來為了追隨自由開始的逃亡,豈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對不起……
我的眼淚掉下來,越冒越多,卻不再是因為他受傷而哭,而是因我的自私虛偽而哭。最後,我滿臉是淚地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後退,就一把丟掉冰刃,拋下他,頭也不回地獨自逃走了。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我。我已經為此努力這麼久了,絕不能就這麼輕易死掉。
期間,我滿是愧疚的回頭看了眼。
白發少年依舊靠在那個牆角,側頭看著我跑開的方向,那雙注視我的眼睛,是那麼的落寞,卻無法掩蓋住溫柔。
……
幾個盤星教的術師來到這片暗巷後,看著倒在地上的那個白發少年,探了探鼻息,皺眉:“死了。”
“那那個女人還要追嗎?”
“教主大人要抓的,最主要的就是那個女人,繼續追。”
他們追著血跡往前,就在他們拐彎,離開巷子時,倒在地上的那個白發少年卻倏忽睜開了眼,像是不習慣身體,深紫色的瞳仁骨碌碌地上下左右轉了轉,隨即,他抬手,用反轉術將腹部的血窟窿治療好,踉蹌著扶牆站起來。
*
伏黑惠將碗筷洗乾淨後,他捏了捏有些發酸的後頸,正想回臥室寫作業,就聽見一陣敲門聲。
這裡的房屋很老舊,連貓眼都沒有,便也看不見到底是什麼人在敲門,或許是那個討人厭的白發男吧?
畢竟,自從伏黑甚爾和津美紀的媽媽離開後,除了他之外,就沒有人會上門來了。津美紀的親戚們,對他們都避之不及,生怕攬下他們兩個大麻煩。
他本來打算不理會的,但外面的人還是一直在敲門。
他悄悄將玉犬放出來,才去開門。
門外,不是他一開始猜測的白發男,而是站著兩個穿著奇怪的男人,他們笑眯眯地:“小弟弟,你們信教嗎?”
是傳教的?
“你們的大人在家嗎?方便我們進去嗎?”他們雖然說話很禮貌,但眼睛一直順著門縫往屋內看。
“不在,不方便。”伏黑惠冷冷。
“小弟弟的脾氣是不是太差勁了點?”他們的臉逐漸扭曲起來,盤星教聚集的術師都是些詛咒師,根本沒什麼耐心和好脾氣,但不等他們發起攻勢,就被破門而出的玉犬撓花了臉,然後屁滾尿流的逃了。
“回來吧。”伏黑惠出聲。
原本想追出去的玉犬,乖巧地回來了,用腦袋蹭一蹭伏黑惠的手心。
伏黑惠將老舊的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