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學的一番話激起千重浪, 不僅是被點名的人,就連與之無關的幾位遊客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滿臉認真地期待著之後的發展。
“二師弟!”恒行的臉色難看, 顯然也沒料到恒學會在眾人面前說出這種話, 說道, “師父剛剛圓寂,你這樣該讓師父有多寒心?”
恒學根本不理會這樣不痛不癢的斥責, 狠狠瞪向他:“大師兄, 你說這種話, 你自己信嗎?師父會為我寒心嗎?他日日喝罵我,眼中又何曾有我?”
恒行訓斥他道:“棒喝交施是我們寺中的規矩,你入寺數年, 又怎會不懂這個道理?”
寺內僧人吵架, 柳原月與柯南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觀察的好時機,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的身上。聽到恒行所言,柳原月的目光微變,心中有了新的想法。
恒學還在與恒行爭辯。他揚手, 食指指向恒思:“說得好聽,我卻未曾見師父待師弟這樣過!”
“那是我師兄悟性好,當然用不上!”恒辨終於從自家師兄反目的狀況中緩過神來, 維護起和自己更親近一些的師兄。
在菩提寺內,他的年齡最小,從下笠爺爺到貴子阿姨, 從延業大師到大師兄都照顧他, 彆說責罰,可以說是被慣著長大的,也養成了他如今的天真性格。
不論是遇上誰, 遇上什麼事,隻要是他看不慣的,他總是不畏懼出頭的,從剛才願意為了恒思與東川淳爭執便可見一斑。
“他悟性好,悟性好又怎麼樣,悟性好還不是看不上這個住持的位置!要我說,就是師父年紀大了,腦子糊塗了,還把師弟當成那個他從小帶大的孩子!”恒學滿臉憤怒,言辭也愈發失控,變得惡毒起來,“要不是我知道師弟的生身父母已死,我都要懷疑師弟其實是師父在外面的私生子了!”
恒行再聽不下去,看向恒學的眼神都染上震驚,難以想象自己相處十幾年的師弟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但師弟這樣,他身為師兄無論如何都是難辭其咎的。恒行的臉上閃過自責與痛苦:“二師弟,我們研習佛經十餘載,你、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為什麼不能說?”恒學愈發激動,“大師兄,你敢說你從沒嫉妒過師弟?你敢嗎?”
根本不需要恒行回答,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當然不會承認,你裝了這麼多年,恐怕連自己都把自己騙過去了,真把自己當作是寺裡最不可或缺的那個,最勞苦功高的那個,還騙自己這都是你心甘情願為了寺院,為了我們幾位師弟在付出。
“可不承認就是沒有嗎?你做了這麼多,你真的不想當住持嗎?如果你真的沒想過,那師父打算還俗的時候,你為什麼那麼高興,為什麼拉著小師弟出去市裡逛了一圈?大師兄,我隻是比你們都更加坦誠。”
他的眼中浸滿惡意,淬了毒一般的目光掃向同門的位師兄弟,最終又落在恒行的身上。
“師弟,既然你想裝,那你就繼續裝吧,裝到將住持之位拱手讓給我才好!”恒學逼問道,“我現在站在這裡,我告訴你們,我想當這個住持,你們要和我爭嗎?”
恒思望向他,眼神仿佛在看一具被紅塵之物迷了心智的肉體凡胎。哪怕恒學是他相處十餘年的師兄,他也一樣沒有給出寬宥的臉色。
“荒謬。”恒思覺得可笑,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一拂衣袖,闊步走出了飯堂。
不比衣著規整的其他僧人,恒思身上的僧袍穿得鬆垮,這麼一走,倒將寺院中莊嚴的佛性帶出了些許灑脫恣意之感,唯有垂地的衣擺揚起浮塵,送著他的離開。
恒學習慣了這位師弟的不羈作風,連與他置氣的心思都不願去動,口中說道:“嗬。走了也好,省得我見了他心煩!”
“那也應該是大師兄當住持!我是不會支持二師兄你的!”恒辨生氣地朝他說道。
被小師弟這麼說實在是讓他面上無光,但恒學已經做到這一步,自然也不會因為這麼言兩語而輕易放棄。他扯了扯嘴角,故作不在意道:“你如何想又有什麼重要的?住持之位到底選誰,還得是由寺中執事延識大師決定才是!”
倘若恒思要與他爭,那麼延業大師生前對前者毫不掩飾的偏愛確實令人無法與之抗衡,那多次說起過的要讓恒思繼任寺院住持的話語更是板上釘釘,但恒思主動放棄,那麼延業大師的所作所為便都不再重要。
死人無法開口,掌握話語權的永遠是活人。
“延識師父?”恒行愣住,看向坐在圓桌另一側,始終冷眼旁觀這出鬨劇的人。
延識大師吃完最後一口飯,又喝了口茶,才開口道:“延業師兄圓寂,寺中住持之位空缺,的確該趁早決定此事。”
在恒學充滿期待的目光中,延識撥動腕上的佛珠,慢慢說出提議:“我入菩提寺十餘年,乃是上任住持永善大師的親傳二弟子,本任住持延業大師的師弟,掌管寺中財會事務多年,理當由我繼任住持。”
他的語調沉穩威嚴,連詢問都沒有一句,與其說是“提議”,不如說是“通知”。
但恒學卻被延識大師的話驚得失語,整個人愣怔在原地,好半天才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顫抖著聲音問道:“延識師叔,您上午可不是這麼和我說的!”
延識不躲不閃地對上恒學的目光,表情冷靜,反問道:“我是怎麼說的?”
“你、你……”恒學的嘴唇翕動,仿若被人扼住了咽喉,徹底說不出話來。
心知自己說什麼也討不了好,恒學咬牙,用力將手邊的碗筷揮落在地,怒罵道:“說什麼出家人不打誑語,嗬,笑話!”
他感到無儘的欺騙,這種怒火與他十餘年受到的無視融為一體,幾乎將他的肺腑都燒得鐵紅,使得他自胸腔的呼吸都是滾燙的。
恒學踩在滿地的瓷磚碎片上,水泥地面與瓷片在大力摩擦之下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而他毫不在意,一腳踢開最大的那塊碎片,轉身跨出飯堂,將話撂下:“我算是看清了,這寺裡,這佛祖的眼皮底下,你們根本沒一個好東西!”
“二師弟!等等!”恒行喊他,但注定得不到回應。
分明是打算在這頓飯上緩和大家的關係,再商量師父圓寂之後寺內的一切事宜,結果好好的一頓飯變成了現在這樣,恒行連後悔的時間都沒有,急急朝延識大師問道:“延識師叔,師父才剛剛離開,您就提議要繼任住持嗎?”
坐在一旁的延空大師也終於出聲道:“是啊,師兄,這未免太過突然了些。”
他看了看遍地狼藉,又掃過或站或坐的其餘眾人,向延識建議道:“不如還是改日再議,莫要傷了寺中和氣才是。”
延識大師篤定住持之位隻會是他的,早一日晚一日無甚要緊,總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罷了。
況且現在還有幾位寺外人士在場,他也不想把場面鬨得太僵,勉強接受了延空的建議。
這麼想著,延識大師站起身來,右手不停撚動佛珠,說道:“那貧僧就先告辭了。”
這場鬨劇的源頭看起來是東川淳乍然發起的質問,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卻是已經與遊客們都沒有關係了。
恒辨本來也不是個能夠掌控大局的性格,這一番遭遇了師兄們的爭執,又聽到了師叔想要繼任住持的野心,整個人都陷入恍惚之中,正被貴子阿姨安撫著。
恒行即便在四位師兄弟間最為年長,但今日的經曆著實令他頗為無力,這會也隻能呆坐在椅子上,表情空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關鍵時刻,副執事延空大師挺身而出,吩咐貴子阿姨一會收拾飯堂,又向柳原月與秋山彩乃等幾位遊客致歉。
“寺中私事,難等大雅之堂,讓諸位見笑了。”
“延空大師客氣了。”柳原月得到了不少信息,雖然飯沒吃上兩口,但心情還算不錯。
秋山彩乃挽了下頭發,豔紅的指尖滑過耳側的肌膚,朝延空大師微微點頭,說道:“延空大師多禮,是我們太過叨擾了。”
她和柳原月是挨著坐的,濃鬱的香水味自然而然地飄到後者身邊。
柳原月的目光頓了頓,側身靠近柯南,想要把自己的新發現告訴他。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左手就突然被男孩拉了過去,捂住了他的下半張臉。
這個動作讓柳原月頗為不解,問道:“怎麼了?”
柯南的聲音悶悶的,含糊不清地落到她的耳際:“彩乃姐姐身上的香水味太嗆了,我不喜歡。”
相比起那種聞之便覺胸悶暈眩的味道,還是她手上的薄荷淺香令人頭腦清醒,有利於對案情的推理與思考。
男孩臉頰的軟嫩肌膚貼在她的掌心,從鼻尖到嘴唇都時不時蹭過她的手,帶來一陣陣細微的癢意。在他說話時,溫熱的吐息偶爾被她的手擋住,還會在鏡片聚起一層薄薄的白霧。
這個姿勢就像是他將所有的控製權都交給了自己,柳原月的指腹輕輕下壓,在柯南的臉上陷下去幾個淺淺的指印。
“不喜歡彆人身上的香水味……”她湊近男孩的臉,一邊觀察,一邊慢悠悠地說道,“原來柯南君喜歡我啊。”
話音落下,霧氣恰好散去。
越過透亮的平光鏡片,柯南直直撞進那雙笑意盈盈的眼中。
——是猝不及防,也是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