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聽到十四年前的往事, 兩人都詫異一瞬。
柯南急忙追問:“老住持?下笠爺爺,這是誰?”
“是很早的事了。”下笠咳嗽兩聲,將他們請進門房, “先進來吧。”
磅礴的雪片從門縫中鑽進來, 層層疊疊堆在地上,將木製的老舊門檻染成深色。
門房的木板比屋舍那塊還要不禁風, 柳原月忍不住攏了下搭在腿上的毛毯, 衣著看起來比她還要單薄的下笠爺爺卻平靜如常, 像是半點不覺得寒冷一樣。
他的坐姿板正,胡須花白, 偶爾被漏進來的冷風吹動。
“十四年前,菩提寺的住持還是永善大師。延業、延識、延空都是他的親傳弟子。”
說起往事,下笠爺爺的眉目微垂,顯出幾分老人家看透世事的淡漠:“那也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三位遊客為了避雪,找來寺裡央求借宿一夜, 永善大師慈悲,自然允了。但所有人都沒料到的是, 永善大師竟然在那一夜圓寂,也正是在那之後,延業才繼任了寺內住持。”
柳原月同樣覺得這件事令人意外, 問道:“永善大師是壽終正寢嗎?”
下笠爺爺搖頭:“不, 是藏書閣走火。後來大家猜著說是永善大師深夜在藏書閣翻閱經書, 不慎打翻了油燈。藏書閣內的經書繁多,燒起來火光滔天, 即便全寺的人都拚命救火,也沒能將永善大師救出來。”
“走火?”
柯南覺得事有蹊蹺,但時隔多年, 真相更是被埋藏得深不可見。他繼續問道:“之後還發生了什麼事嗎?”
下笠的神色淡然,垂在身側的手卻虛握一下:“還能發生什麼?永善大師圓寂,延業作為大弟子,將永善大師的屍身收斂,燒出舍利子,自此便繼承了這間寺院,成為了新的一任住持。”
提到永善大師的逝世,下笠的臉上還是會流露出不自覺的悲傷神情,不算強烈,卻不容忽視。
柳原月注意到這點,主動問道:“您是什麼時候來到菩提寺的?與永善大師應該還有其他淵源?”
下笠說道:“三十年前,所有人都背井離鄉,往東京、京都、濱鬆這些城市湧,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一路卻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難,我身無分文,幾乎是流浪來到京都。那時我餓得快要死了,是永善大師給了我一口粥喝,才讓我撿回一條性命。永善大師那時已經是菩提寺的住持,他又將看守寺門的差事交給我,我便在此看了三十年的寺門。”
柳原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老者臉上的感激之情毫不作偽,他是真的為了報答這一段恩情,留在菩提寺看守寺門三十年。
“當年那夜走火之後,難道就沒有找警方調查嗎?”柯南提出疑惑。
據下笠所說,那夜暴雪,在這種天氣,想要走火也並非易事。
再說,倘若真是永善大師不慎將油燈打翻,也完全可以趁火勢沒燒起來之時逃出來。除非他陷入熟睡,被煙塵熏暈了過去,這才遭難。
下笠緩緩說道:“延業他們都是這個說法,事情已經蓋棺定論,找警方又有什麼意義?人死燈滅,再追究下去,也不過是擾了永善大師清淨。”
話雖這麼說,可他臉上的表情卻分明不是放棄的意思。柳原月毫不留情地戳穿這句拙劣的謊言:“您不是這麼想的,為什麼不說實話呢?”
她想到剛才下笠對老住持的滿口感激,說道:“永善大師是您的恩人,您為此甘願留在菩提寺看守寺門三十年,如今永善大師死因未知,您又怎麼可能不想查出真相?”
她甚至有了更進一步的猜測:“或者說,在永善大師離開之後,您還選擇留在這間寺院,為的就是找出真相,對嗎?”
下笠沉默片刻,才終於點頭說道:“不錯。我確實懷疑過永善大師的死因。你們說的那三個人,在永善大師離開後,每年都會到寺裡來。
“我在寺裡看門幾十年,來上香祈福的人是什麼模樣,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可那三個人,他們根本就不是來拜佛的。”
他說起自己偶然撞見的畫面:“他們到寺裡後,與那些上香的客人不同,反倒跟著延業進到藏書閣問禪,一聊就是大半日。等到他們離開,延業的面色往往難看。”
柳原月問道:“您懷疑他們與永善大師的死有關?”
“不知道嘍。”下笠的語氣一變,將方才言語間的沉重驅散,“十四年了,我從未忘記過那夜的火光。隻恨永善大師從未入夢,不肯來見我,我這把老骨頭也快要帶著一肚子的迷惑入土嘍!”
時過境遷,他也不如早先執念那般重,說道:“延業已死,真相是什麼我已經不在意了,至於延業他到底在生前造了什麼孽,等到了地藏菩薩面前,我自會親自問問他。”
意識到再沿著這個話題問下去也得不出更多的信息,柯南問道:“恒行哥哥他們呢?下笠爺爺,他們是什麼時候到寺裡來的呀?”
“這幾個孩子啊……”
說了這麼久,下笠感到一陣口乾,咳了兩聲。
見狀,柳原月手臂微動,想要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對方倒杯茶,但她的手掌還沒抬過桌面,就被身邊的男孩按住。
柯南的眼睛緊緊盯著老者拿著壺柄的手。那隻手骨瘦如柴,不少斑點浮現在乾癟的皮膚上,因為茶壺內盛滿的茶水而顫顫巍巍,在空中晃了晃才倒出一杯茶來,零星撒了幾滴茶水在桌面上。
等到這時,柯南才傾身向前,雙手將下笠爺爺手上的茶壺接過來,替後者放回原處。
下笠喝了口茶,潤了潤乾澀的嗓子,輕合上眼,慢慢回憶起來。
“恒行是十七年前到寺裡來的。那時候他十三歲,瘦瘦高高的,因為家裡沒錢,父母就把他送來寺裡做工,靠著做些雜活領點工錢,再寄回家維持生計。
“他當了一年的雜役弟子,永善大師看他性子老實,做事耐得住,就讓延業收恒行當個親傳弟子,也算是給他個歸處。
“恒學就不同了。他與恒行年紀相仿,但十五歲才入寺。他的父母把他送到寺裡來卻不單單是為了混口飯吃,而是對他寄予厚望,盼著有朝一日他能繼任住持之位。
“但延業對恒學倒不是太滿意,偶爾在飯桌上也批評過他,說他對佛經隻懂得死記硬背,從未領悟過經文真意。最嚴苛的那次,延業當眾嗬斥恒學,說他毫無佛性,不論他再如何花費多餘的心思,這住持之位也絕不可能傳到他手裡。”
“延業大師竟然這樣說恒學哥哥!”柯南適時地搭話道,問道,“恒辨哥哥說,延業大師最喜歡的就是恒思哥哥,那恒學哥哥和恒思哥哥感情會不會被影響?”
談起年輕人的事,下笠的狀態也輕鬆許多,笑道:“那就不是我這個老頭子曉得的嘍!”
“恒思師傅是什麼時候來到寺院的呢?”柳原月頗為好奇,“他是自幼被延業大師帶在身邊的嗎?”
下笠看她一眼,讚道:“你這女娃娃猜得倒準。”
柳原月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恒思並非延業大師的第一個弟子,也並非最小的關門弟子,但延業大師卻對他最為在意,若非是血脈相連,那就隻能是養在身邊的感情深厚了。
看延業大師與恒思的面容與骨相,兩人應當並非親屬,答案大概率是後者。
下笠並不賣關子,直接道:“恒思是七歲那年來到寺裡的,他是永善大師俗世友人的孩子。”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柯南,面露慈愛,說道:“你和他那時候倒是差不多高哩,不過他沒你長得好,那時候他父母剛剛過世,小娃娃看著就可憐得緊,寺裡的人都喜歡他。
“我活了這麼久,可真是沒見過似他那般聰慧的娃娃。永善大師都覺得他頗具慧根,是個有佛緣的孩子,每日帶在身邊教導。若是永善大師尚在人世,估計也會將恒思收作親傳弟子。可惜世事難料,恒思來寺中未滿一年,永善大師便圓寂了,恒思也被延業收作了三弟子。”
如此說來,恒思才是延業大師當上住持之後收的第一個弟子,他那時又年僅八歲,延業大師未免沒有將他當作繼承人來培養的意思。
柯南記得恒辨的話,說道:“但恒思哥哥並不想當住持?”
“唉。”下笠歎了口氣,“恒思聰慧,但卻太過聰慧,實在是與我們這些俗人見解不同。用永善大師的話來說,四大皆空,恒思注定就是個‘六根清淨’的孩子,又哪裡會在意這世俗的住持之位呢?”
這個說法倒是與恒辨的一致。
柯南想到。
已經說了恒行、恒學、恒思三位弟子,下笠索性把恒辨也提了提:“恒辨是最小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有多心狠,他那時才五歲,就將他帶到寺門處,騙他遲些來接他,實則是拋棄了他。恒辨就這麼從天亮等到天黑,我勸他來門房歇歇,他也不肯,硬生生等了一日,最後還是恒行可憐他,將他哄進寺裡,又求延業大師勻他一口飯吃。好在寺裡香火旺盛,倒不差他這一口吃的,久而久之,延業將他收作了小徒弟,這才有了今日的恒辨。”
柳原月說道:“聽您這麼說,恒辨與恒行兩位師傅的感情應當很是深厚。”
下笠肯定道:“那是自然,長兄如父,恒行又大恒辨十二三歲,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了。要我說啊,恒行在寺裡多年,由他繼任住持倒是不錯。”
柯南問出最關鍵的問題:“那恒行哥哥他們和延業大師平日裡有沒有什麼爭執?”
下笠給出他的看法:“大家相處這麼些年,情誼哪裡是三言兩語能吵去的,恒行他們對延業更是敬重,要說最不馴的,怕是隻有恒思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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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笠爺爺所知曉的一切都已經問了出來,見老者露出疲態,柳原月與柯南適時告辭。
室外的雪仍未停歇,哪怕他們選了屋簷下方的路回去屋舍,飄雪依舊落了滿身。
柯南往外挪了一步,儘量替她擋去一些:“月姐姐,你說永善大師的死,真的是意外嗎?”
“柯南君是在明知故問嗎?”柳原月揚眉看他,“柯南君自詡偵探,以偵探的敏銳嗅覺,應該比我還要更早捕捉這件事的怪異之處吧?”
柯南伸手,將落在她肩頭的雪花拂落,說道:“我隻是想,這寺內的謎團太多了。”
十四年前的大火,永善大師與延業大師的死,目的未知的三名遊客,各有心思的幾位僧人……
每個人的言行舉止與案發現場的線索痕跡在他的腦海之中交織,骨血內蘊藏著的推理因子更是早就叫囂著探究真相,但他同樣敏銳地察覺到這起案件背後的秘密,必然又是與此刻的冬風一般惹人心寒的存在。
不過這種念頭僅僅升起一瞬,柯南立刻振奮精神,對柳原月說道:“不管是什麼樣的謎題,我都會一個個解開的!”
“我知道。”柳原月望向他,然後將他的手握住,塞進溫暖的毛毯裡。
柳絮般的雪花飛舞,將屋簷點綴成美麗的幻境。
輪椅停下,柯南已經站到了她的側邊,因為手上傳來的慣性,看起來快要撲進她的懷裡。
他努力站穩身體,卻聽到她的聲音被風送到耳邊:“我永遠都會相信柯南君。”
這是一句許多人都對他說過的話,但似乎隻有從她的口中說出,才會帶來那股與眾不同的力量,就像掌心傳來的溫度一樣,令人鼓舞,令人振奮,令人心生雀躍。
柯南被這樣的暖意擊中。他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用力點頭:“嗯!我一定會找到真相的!”
菩提寺內積雪沉沉,底下卻總有再也壓不住的罪孽,一寸一寸朝這皚皚淨色之上浮現,不日大白於此。